第8章 少年與彈痕
「沒有在沙漠里飆過車,就無法領略生命的波瀾壯闊。」
——程曠
走到食堂門口,程曠見陸晉的臉被曬得通紅,便體恤地讓他進去喝水,她自己去把車開過來。
這種由女人處處照顧男人的事情,她做起來分外自然,陸晉便也不覺得彆扭了。
一進食堂,他便從核桃樹下的桌上拎了水壺,狂灌了一肚子涼水。
在阿富汗的時候,也是缺水,但好心的當地人總會在門口放一瓶礦泉水,像他們這樣的人,便可以在有需要的時候,去取上一瓶。關鍵時候,可以救命。
從那時候起,他養成了許多與常人不同的習慣。
直到那陣急劇的乾渴過去,陸晉將瓶子重新灌滿水,才坐下來,將靴子、襪子一隻一隻脫下來,把灌進去的沙子倒出來。兩隻鞋裡的沙,很快在乾淨的地面上堆起了一個小小的沙丘。
他還在系鞋帶,門外便傳來程曠的聲音。陸晉忙走到門口。
程曠正跨坐在一輛高大的沙地摩托上,四個粗壯的真空輪胎、硬朗漆黑的機身線條流暢,帥得一塌糊塗。她一條長腿斜斜地支在地上,正弔兒郎當地跟一個扛著鋤頭、戴著草帽的男人說話。
不知那男人說了句什麼,程曠仰頭一陣大笑,然後抽手狠狠地拍了那男人的屁股一巴掌,發出「砰」一聲悶響。那男人怪叫著,一閃腰,連跳帶躲地逃開了。
程曠豎起大拇指向下,精準地表示了自己的鄙視,一扭頭,正好看見陸晉從門裡走出來。
「上車吧!」她將大拇指掉轉,朝身後指了指。
陸晉猶豫了片刻——
「還是我載你吧!我會騎!」他說。
「在沙漠開摩托,可跟在公路上是兩回事!」程曠囂張地抬起下巴道,「上來吧,保證人車合一!」
陸晉沒有再扭捏,爽快地抬腿上了摩托車。程曠一腳將油門踩到底,輪胎飛轉,揚起一陣沙塵。
陸晉還沒坐穩,摩托車已如箭離弦,他身子猛地向後仰,他連忙一把扣住摩托車的坐墊。
「不怕啊,抱穩我!」程曠命令道,「別掉下去了,路陡得很!」
果然,她話還沒說完,車子已經飛速向前疾馳,空氣中的熱浪撲面而至,幾乎令人窒息。
陸晉下意識地便伸手攬住了程曠的腰。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腰並沒有看起來那麼柔軟,反而十分緊繃,隔了菲薄的布料,他的指腹精準地感覺到了她硬緊的腹肌!
陸晉的心跳莫名快了兩拍。
因為挨得太緊,程曠頭髮上木槿花葉子淡淡的青澀味道順著熱浪撲到他的鼻息處。他視線微微下移,正好看見她的短髮下,裸露在外的秀頎的脖子。
那脖子下方,居然有細細的一組文身。他凝神看去,是一串如螞蟻般蟄伏的黑色拉丁字母「Numquamponendaestpluralitassinenecessitate」。
「你后脖子上文的是什麼?」他湊到程曠耳邊問。
「奧卡姆剃刀定律!」程曠在前面大聲說。陸晉在她背後吐出每個字的氣息,都撩得她耳朵發癢。
「什麼意思?」陸晉有點蒙了。
「就是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的意思。」程曠一邊扭頭對陸晉解釋,一邊保持車速衝上一座小沙丘,又飛快俯衝而下。
「這是十四世紀的……一名修士提出的定律,他認為在科學的道路上,通往真理的方法有很多……但最行而有效的方法永遠是最簡單的那個。我一直堅信,奧卡姆剃刀是所有……科學方法背後的基本原則,而且,我認為它不只是個科學原則,也是哲學、宗教等一切智慧的……基本原則。我們可以用這把剃刀,剃掉不必要的假設、冗餘的修辭和多餘的步驟。我一向用這個定律……解決所有問題,包括生活、感情……」摩托車在叢林中穿梭,她的聲音被起起伏伏的沙坡顛得斷斷續續。
果真——簡單粗暴,就是這名女科學家追求的真理。
陸晉微微頷首,表示自己充分理解了程曠文在後脖子上這把剃刀的真實含義。
「所以你贊成做愛沒有前戲?」鬼使神差地,陸晉開了個玩笑。
程曠愣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這話出自陸晉之口。
見她突然沒了聲音,陸晉心中暗爽,他在戰地的那些地下小酒館,可不是白混的。
這幾天一直被程曠壓著,他也想絕地反擊一把。
「想知道?改天咱倆試試?」她突然說。
陸晉扶額,他太低估程曠的臉皮厚度。
這話題不好接,陸晉選擇了沉默。
饒是把話說得再坦蕩,程曠還是有點臉皮發燙。
何況此刻,她被陸晉半圈在懷裡,他溫熱的胸膛緊緊貼著她的後背,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心臟跳動的節奏。
他軟軟的呼吸,暖暖一團全噴在她的後頸窩上,令她渾身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她不是沒有載過男人。基地里幾乎全是男人,起碼有一小半人蹭過她的車。可是,這個男人終究是不同的。他令她坐在飛馳的摩托上,有點心猿意馬。
她想,或許因為他是陌生人,而且還是敵人。
然而陌生人和敵人都會帶來危險,危險往往能催生誘惑。
於是,她坐得越發筆挺,像是要藉由這個坐懷不亂的姿勢,堅定自己的立場。
她絲毫沒發現,攬在她腰際的男人結實的手臂,已經擾亂了她呼吸的節奏。
兩人都沒再說話,氣氛卻詭異地融洽。
其實陸晉是個十分寡言的人,除了時不時拋個問題出來,他多數時候是沉默的。
但他的沉默並不令人難堪,反而讓程曠覺得舒服。好像他是氧氣充沛的空氣一般,令人自在,甚至忽略他的存在。
即便她刻意保持敵意,但他的沉默和安靜,依然會誘使她漸漸放鬆警惕。
繞過了翡翠海,摩托漸漸向牧民們的一處住宿區行去。
這一路,人漸漸多起來。日頭已經很烈了,但日光下的菜地里、灌木林中,到處是護林工人的身影。
程曠遇到人,便會放慢車速,與他們打招呼。而這些人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很熱情地沖她揮手,嘴裡嚷著當地的語言,其間的殷勤問候之意,陸晉即便聽不懂,也能很直接地感受到。
臨近中午的時候,程曠與陸晉的衣服被汗水打濕,像從水裡撈出來的。兩個人無縫對接的前胸和後背,已分不清打濕衣衫的是誰的汗水了。
程曠將摩托停在一株高大茂密的沙棗樹下。
巨大的樹冠在沙地上投下一團團濃蔭,微風輕送。陸晉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回頭一看,程曠也正拿著水壺小口抿著,與她一貫粗放的做派相反。
程曠見陸晉望向她,頗有深意地說:「沙漠里的每一滴水,都來之不易。」
陸晉頷首,含在嘴裡的那口水突然變得更清涼。
程曠遞給陸晉一塊饢之後,又從摩托車後備箱取出一個大包袱:「給牧民從鎮上帶了點東西,我去送一下,你在這兒等著。」
說完,她拎著包袱,挨個進了牧民家。
陸晉在樹下把饢掰成小塊吃起來。饢在摩托車後放了很久,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倒像是剛出爐一般。
這時,一個黝黑的少年趕著一群雪白的羊從遠處走過來。
待他走近一些,陸晉忍不住掀開相機上覆蓋的塑料袋,對著他連拍了數張。
少年十三四歲,漆黑鬈髮,一雙晶亮的深目藏在濃密的睫毛下,鼻子挺拔、唇如菱角,戴著頂好看的小花帽,是個維吾爾族少年。
他走路的動作很輕快,儘管步子有點跛,但身體隨著步伐來回晃動,頗有節律。「咩咩」叫著的羊群在他前面懶散地踱步,間或停下來,吃幾口路邊灌木叢的葉子。他也不急,只用小鞭子輕輕抽一抽地面。
維吾爾族少年抬頭望見陸晉拍照,他愣了一下,拋下羊群徑直走到陸晉面前。
他不說話,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陸晉,然後伸手指了指相機。
陸晉微微一笑,將相機遞到他面前,示意他看顯示屏上的畫面。
少年立即將頭湊上前,然後嘴巴就張成一個大大的「O」字。
陸晉的照片,一直有種魔力。
但凡進入他鏡頭的畫面,都被賦予一種神奇的魅力。他太會利用上帝為這世界布下的美麗光影,擅長用極簡的線條、精緻的構圖和明暗的變化,來突出照片中主角自身的特點。
此刻,他照片里的維吾爾族少年與他的羊群,完全就是法國畫家米勒筆下的《牧羊女與群羊》,只是,這張照片更明快,明暗對比更強烈。自由自在的少年,沒有牧羊女的佝僂與沉重,反而顯得淳樸快樂。
陸晉見少年看得發獃,便乘機與他攀談起來,沒想到他居然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
這些牧民是從一百公裡外的小鎮上搬遷而來的。他們的家園已經因為乾旱而荒廢了,青年們紛紛外出打工,剩下的老弱婦孺便遷來基地,放牧護林,自給自足,倒也過得自在。
這個叫艾爾肯的少年,就出生在基地里,只是他一歲的時候,父母親就外出打工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沙漠以外的世界,但是,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程曠他們會在閑暇時開班授課,輪流指點留在基地的孩子們讀書習字,艾爾肯甚至會使用電腦。
陸晉溫和地拍拍少年的肩膀:「我可以把照片送給你。我把文件給程曠,等她以後進城,把照片列印出來給你。」
少年忙點頭,臉上露出陽光般的笑容。
陸晉便乘機問:「岳川教授你認識嗎?」
「認識,他是基地的領頭。」少年回答。
「那他也給你們上課?」
「那是肯定的噻。」
「他最近有沒有教你們什麼有趣的東西?」
「好久都沒見到岳老師了嘛。」少年有點失望。
「哦?以前也常常很久都見不到他嗎?」陸晉追問。
「那不是。自從——」少年正要回答,忽然有人在旁邊吹了聲口哨,哨音嘹亮,突兀地打斷了他的話。
陸晉和少年同時循聲望去——
一頭高大雪白的駱駝上,坐著個中年漢子,戴著頂寬沿牛仔帽,正向他們奔過來。
「艾爾肯,別跟誰都亂套近乎,還不快回家去!你的羊要跑了。」那男人粗著嗓子沖艾爾肯喊道。
艾爾肯有點怕他,對陸晉小聲說:「這老頭凶得很,回頭我找程老師要照片。」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趕著羊群,往遠處跑去。
陸晉看了一眼他微跛的腳。他裸露在外的腳踝處,有個圓形的疤痕。這疤痕他很熟悉,那是子彈留下的印記。
渺無人煙的沙漠腹地,一個從未見過外面世界的少年,身上怎麼會有彈痕?
陸晉抬頭,目光對上那個騎在駱駝上,居高臨下望著自己的男人。
那人看起來四十齣頭,鬍子拉碴、不修邊幅,即便騎在駱駝上,也能看出個子並不高大。可是他身姿十分硬挺,眼神帶著股狠厲的勁頭,舉手投足都是軍人做派——
不,應該說是兵痞子做派。陸晉目光停在他嘴角叼著的蘆葦稈子上。
「你是集團派來的?」那人一邊問,一邊用小鞭子輕抽了一下駱駝,駱駝立即馴服地跪了下來,眼神溫馴地望向陸晉,好像它也很想知道答案似的。
「我是陸晉。你是?」陸晉心裡隱隱有了答案。
「我是負責基地安保工作的裘勝。」裘勝向陸晉伸出手。
陸晉立即想到資料上的介紹——裘勝曾經是獲得過特殊榮譽的特種兵,他在這裡待了整整十五年,也算是碩果僅存的元老級人物了,今年正好五十歲。
陸晉忙握住裘勝蒲扇般的大手,指關節上糙硬的一枚枚老繭,便映入他的眼帘。
這是常年在沙袋上揮拳,才會形成的。
他心下微緊,抬眼與裘勝對視,清楚地看到對方眼裡微帶挑釁的威脅。
裘勝鬆開陸晉的手,狀似無意地問:「你剛才跟艾爾肯聊什麼這麼開心?」
「他告訴我,岳教授常常給基地的孩子上課。我很好奇,岳教授都教了他些什麼。他說——最近一直沒看見岳教授。」陸晉不動聲色地回答。
「哦,老岳忙著呢。哪兒有時間給孩子們上課。」
「聽說他好長時間都沒在基地露面了。」
「不在就不在唄。」裘勝毫不在意地說。
「他不是靈魂人物嗎?基地怎能少了他?」陸晉故作納悶。
「哈!」裘勝誇張地咧開嘴,「別把他神話了,他就一個比我還乾巴的老頭。況且,沒他更好,這鬼地方,早就該關閉了。」
「為什麼?」陸晉好奇道。
「關了我才能回西安過滋潤的小日子。」裘勝大手一揮,「聽說你是什麼評估師,趕緊給個差評!把大家都解放了。」
「那你說說,基地有什麼不好的。」陸晉饒有興趣地和裘勝聊起來。
「哪兒都不好!最不好的就是沒女人,沒有性生活,讓人怎麼活?駱駝和羊都比我們過得痛快!」裘勝賊兮兮地笑起來。
陸晉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了程曠的影子。
「小夥子,聽說你要在基地待到老妖婆把雨給招來才會走。這鬼地方,一年也下不了兩三回雨。嘿嘿,我看你是走不了了!」
話音未落,裘勝突然腰腹緊收,肩頭一動,向著陸晉的面門揮出一拳,拳風剛猛,陸晉避無可避。電光石火間,他頭一偏,身體左傾15度,堪堪躲過差點擊在臉上的拳頭。
「身手不錯嘛!」裘勝齜牙一笑,將拳頭舉到陸晉跟前道,「你要是閑得發慌,就來找我練練手,打發時間。」
說罷,他還衝陸晉擠眼一笑,那張陝西漢子的黑臉膛上硬擠出一朵皺巴巴的菊花。不等陸晉回答,他已抬腿跨上駱駝,輕輕一揚鞭,慢騰騰地走了。
「別聽他瞎說,他一當兵的能懂什麼?腦子裡全是肌肉疙瘩。」程曠的聲音在陸晉身後響起。
陸晉一回頭,發現程曠不知道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後了。
「我們的雨林會招來大雨,項目也一定會成功。」程曠倔強地看著陸晉,「你別受他影響。」
「我不會受任何人影響。」陸晉淡笑。
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改變他的決定。
母親的眼淚、父親的沉默、女友的決絕,都不能令他動搖。
可是此刻,他有點恍惚。
他怔怔看著眼前的程曠,樹影在她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為她英氣逼人的面孔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三十歲的女人並不算年輕了,可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里都像揉著陽光,折射著蓬勃的生機。她那僅剩的一隻眼睛里,無時無刻不在燃燒著一種狂熱、野心不熄的火焰。
如果——
如果她的夢想被他澆滅了,會如何呢?
他好像看見,那跳躍在暗夜裡的篝火,被兜頭一盆冷水澆得青煙直冒的慘淡模樣。
越是執著的人,越是付出得徹底,夢想寂滅時,便越是彷徨絕望!
就像他!
程曠也看著陸晉。
他眼裡有淺淺的笑意,那笑意像一片平靜的薄冰浮在他的眼睛表面,將他內心涌動的情緒都妥妥帖帖地遮掩起來了。
而她,好像能洞穿這層保護色,看到那冰面下深藏的不安,那裡流淌著深深的悲憫和洞悉世事後的落寞。
程曠看著陸晉單薄的身體,儘管她知道,其實他脫了衣服一點都不瘦弱,可是——她還是好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上帝說要擁抱你的敵人,愛他,拯救他。
程曠常常行動快過大腦,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趨身向前,突兀地抱住了陸晉。
陸晉頓時被那熱烘烘帶著汗氣的擁抱給弄蒙了。
程曠卻猶自不知,嘴裡還在勸慰:「一切都會過去的,不管你經歷了什麼。」
說完,她又拍了拍陸晉的背,結束了突如其來的擁抱,瀟洒地轉身上了摩托車。
看著陸晉有些呆窘的樣子,她滿意地想,總算沒有辜負上帝對她的期許。
陸晉則暗自懊惱,她怎麼就突然安慰起自己了呢?
難道他剛才剎那的失落,被她窺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