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危
子時正,鳳君忽然從睡夢中驚醒,心頭異常煩躁。
帶著微涼水汽的夜風吹的紗帳飄飄蕩蕩的,空氣中凝神香的味道若有若無地散過來,探手摸摸左右兩人,都睡的很熟。
鳳君輕手輕腳越過睡在外側的玄樂下床,桌上的茶已經涼透,拎起來灌了半壺終於覺得好些了。
半輪月亮在飛速移動的厚重雲層間若隱若現,偶爾探頭的瞬間可以看到月亮周圍泛著微紅光芒的一圈月暈。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雨了,極細的雨粉飄的寂靜無聲,院子里的樹葉早已經吸飽了水,風過時水滴墜地,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
鳳君打開門站到廊檐下,滴水檐下石板上的石窩也是滿滿的水,青花瓷的大魚缸後面陰影重了一層,壓得低低的聲音道:「暗藍族長命我告訴主子,皇帝快不行了。」
「暗藍自己在哪裡?」鳳君疑道,平日只需心語傳訊即可,何須專門派人來。
比輕風搖樹高不了多少的聲音答道:「族長在大神官那裡,傳話請御主勿需挂念。現在皇宮裡傳旨的人應該已經出發了。」
大神官和鼠族族長一起?不知是不是軟禁?
鳳君略一沉吟,低聲道:「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暗影像來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的消失掉,魚缸里的錦鯉吐出一串氣泡竄上水面,啪的一聲之後小院寂靜如初。
同時一刻皇宮燈火通明,予金宮裡御醫從鳳床前一直跪到了大門口。無數的侍從漠然無聲地立在宮門外靜等消息。
大神官嘆一口氣,低聲對太女道:「發消息吧!」
睿瑤點一點頭,取出隨身的玉璽往一摞早已寫好的手書上一張一張印下去。手書上簡單寫著:帝危,召群臣議事。
半刻之後皇宮四門大開,數十隊侍衛拿著太女手諭向皇親國戚和眾臣府上而去。
不多時,皇宮周圍的大宅一所接一所喧嘩起來,手忙腳亂的侍從準備車馬物品,睡著了或者沒睡的人一概慌慌張張,心思各異的人登上馬車往皇宮而去。
鳳君在黑暗裡穿戴整齊,輕輕拿起木梳束髮,床幃一動,煜風笨笨地披衣起來挑亮燭火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怎麼了?」玄樂竟也醒了,揉著眼睛半趴在床上聲音喑啞地詢問。
鳳君一邊束髮一邊道:「皇帝要不行了,需得進宮一趟,你們繼續睡,不要擔心。」
煜風接過木梳麻利地把她束的凌亂的發打散重新理好,輕聲叮囑:「你自己小心就好,其餘我就不多說了。」
鳳君正正頭頂的玉冠,轉身站起來一把把他打橫抱起來放回大床上,低笑道:「知道知道,你們也記得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
煜風早習慣她這樣突然襲擊,連低呼也沒有,准准地勾住她的脖子抱牢,也笑道:「果然嫌我啰嗦了,可惜我還特意只說了一句!」
鳳君垂頭在他唇上輕輕一吻,道:「你說十句百句我也不嫌,不過現在是睡覺時間,乖乖休息最好。」
說完往旁邊玄樂唇上也一吻,「你也一樣,醒的倒比清羽說的早些,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玄樂睡的有些迷糊,被鳳君一吻不自覺微微笑開來,慢慢感覺一下,身上多日間的沉重滯度的感覺幾乎沒有了,只是有些疲累而已,於是微微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沒事就好!」鳳君摸了摸脈也覺得他大好,真如清羽說吐出淤血因禍得福了,於是細細給兩人掖好被子站起來,叮囑道:「明天一個老老實實吃飯,一個老老實實睡覺。呆在家裡哪兒都別去。」
「當我們是豬嗎?」煜風抱怨一聲,笑著看她整理好紗帳,側頭閉上眼。
看著兩人乖乖睡好,放心出去,走到院門口瀲琪幾個已經站在外面等候,逸雪遞上剛送來的太女手諭。
鳳君也不看,隨手往袖子里一攏,吩咐眾人,「姐姐仍舊留守,一大家子老幼,有您在我就放心了。無暇留下來幫助姐姐,其餘瀲琪、白朵、柔水、小七、清羽都跟我進宮,侍衛五隊隨時待命。」
「是,月府交給我您放心吧。」逸雪微微一躬身,轉身自去安排。
倒是白柔水和凌小七,這兩個行事脫線,自來到定坤多數時間都在府里呆著跟侍衛掐架對練,今日一聽竟然可以跟去皇宮,樂的幾乎要嚎叫幾聲,才張開嘴就被瀲琪一手一個掐著拎走。
幾人悄無聲息地出府,中央大街靜悄悄的,遠遠就能看見皇宮附近燈火通明的一圈大宅,吆喝聲訓斥聲在靜夜裡遠遠傳來,頗有幾分人仰馬翻的樣子。
才走出半里,又有傳令官疾馳而至,與五丈遠處翻身下馬跪下,揚聲問:「可是長公主殿下?」
鳳君慢聲道:「平身吧,有什麼事?」
「太女口諭,請殿下儘速趕到予金宮!」傳令官站起來翻身上馬,「下官為殿下開路,陛下等著見您。」
皇帝清醒了嗎?鳳君揚鞭跟在後面,這毒若是能醒過來,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就只怕是迴光返照。
細雨漸漸大起來,鳳君趕到時,予金宮兩側的廊檐下已經跪滿了應詔而來的大臣。
御前通傳紫林親自帶她進去,御醫已經撤下去很多,宮裡空蕩蕩的,不時一陣涼涼的風吹過,紗帳拖著地晃動。
鳳后在大批侍從的簇擁下從內殿走出來,鳳君正面遇見,卻只是躬身行禮,朗聲道:「參見鳳后!」
她不下跪本已經是大不敬,竟也不敬稱父后,不自稱兒臣,周圍的侍從互看一眼,卻也沒人敢站出來呵斥。
說起來,她當初受封長公主,祭拜太廟,見宗親,唯獨至今沒見過後宮任何人。其餘後宮君卿不說,鳳后是所有皇女皇子的父親,哪一個孩子都該一旬去拜一次,問安承歡聆聽教誨,她卻是至今也沒去參拜過。
而皇上也是有心袒護,曾口諭准她可隨性而為,不比遵守後宮禮法。
鳳后寒著一張臉,聲線平直道:「免禮吧,陛下等著呢!」
鳳君抬頭,首次正面看到鳳后,身穿鳳袍、頭戴紫金冠、點漆一般的黑眸不怒自威,雖然已到中年,卻掩不住內斂華光,貴氣儼然。
跟自己父親翩然若仙的氣質完全不同,看那一臉寂寥抑鬱之色,又頗有些感慨,點一點頭轉身向里走。
睿瑤站在內殿門口等她,一見鳳君立時過來拉住,輕聲道:「大神官說母皇大概是撐不過去,但是半刻前她忽然醒來,直接說要見你,且只見你一個。」
只我一個?鳳君走到鳳床前,夜明珠柔和的珠光映在那人蒼白瘦削的臉上,彷彿映在沒有生氣的雕塑上一樣。
似乎是聽到了腳步聲,東方瀟然緩緩睜開眼,眼前逆光一個模糊的人影兒,努力問道:「鳳君嗎?」
「你在……」鳳君單膝跪地,靠近到床前,應了一聲卻不知應該說什麼。
人之將死,百事皆休!
想她一生與父親糾葛,終究脫不出身份桎梏,自見自己以來,終究是疼愛縱容的多。單隻講她以帝王之尊驀然認了自己,到加封公主,全無滯礙,也是早年一直留了底的緣故。在姐妹相殘,母女為敵的皇家也算是極少數了。
若兩人只是尋常布衣,該是可以幸福的。
東方瀟然喘息半晌,眼睛焦距終於對起來,端詳鳳君一刻,勾起嘴角,輕聲道:「其實第一眼見你就該知道,這眉眼活生生宛如、當年的天楓一般,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
鳳君知她自說自話,也不答應,見她伸手顫顫微微抬起來,也順著她將臉頰貼上去。
「我怎麼、能認不出來呢?」東方瀟然眼角淚光盈然,這幾日昏昏沉沉間全是當年江南四月天,那一年,是她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
回憶彷彿破碎的畫面一幅一幅閃過眼前,閃來閃去是那謫仙一般的男子決然離去前哀婉的淚眼,自己派出能調動的所有影衛在天下間尋找,最後得到凈雪被燒成白地的消息,接著先帝駕崩,毫無懸念的登基……
二十年彈指一瞬,不知要刻意遺忘還是別的什麼,竟沒有幾次夢裡有他的時候。偶爾醒來會想,不能入夢,可是還在這世上某處活著嗎?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鳳君自己都奇怪這個時候自己為什麼想到這句話,只是那麼自然而然就說了出來。
東方瀟然也不以為杵,反而挑了挑眉,認真看著她,「你是怪我當時不知珍惜么?」
鳳君不應,算是默認。
之後一時極靜,滿室只聞鳳君悠長和緩的呼吸和東方瀟然忽快忽慢的喘息,窗外的雨漸漸大起來,水滴打在琉璃瓦上嘩嘩作響。
風過時一扇窗子砰的一聲關上,東方瀟然彷彿忽然從迷夢中驚醒,眼睛半合起來,慢慢問道:「你可以不可以告訴我,天楓他是否還在人世?」
鳳君一驚,頗有些躊躇,父親在天外天的事情,除了幾個長輩,連凈雪宮的人也不清楚,是不是該告訴她呢?
「不能說嗎?我知道了!」東方瀟然長長吐一口氣,彷彿壓了二十年的石頭給搬了去。
鳳君抿一下嘴,終究沒有開口。其實她如此表現,已經是告訴東方瀟然父親活著,否者直接說過世即可,完全不必如此猶豫。
這一瞬間的恍神,東方瀟然又睡過去,鳳君探了探她的鼻息,仍舊活著。
再守片刻,站起身才想出去叫御醫,走出四五步,東方瀟然忽然低呼,「天楓……」
鳳君急回頭,見她半睜著眼望著寢宮一處簾幕之後,那幕布隨著微風輕擺,晃了幾晃,當真轉出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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