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鹿鳴變幻風雷引
「好了。」唐薇咬斷線頭,將蕭逸竹的衫子抖了抖,遞給了他。
看著蕭逸竹接過去往身上套,唐薇略有些歉疚道:「我這裡絲線有限,沒能找到和你衣服顏色相近的,所以……」
蕭逸竹已將衣服穿上了身,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襟口處多了一朵嬌艷的小花。
「……只好將就著綉了朵花兒。」唐薇有些不好意思道。她總覺得,江湖大俠即便不能穿一身白衣,也應該大氣豪情一些,穿著帶粉紅花朵的衣服,似乎總歸是有些不搭界。
蕭逸竹用骨節突出滿是老繭的手指撫過胸口衣襟上的小花,動作輕柔的,簡直讓人以為那花兒是活的,而他生怕自己的粗大爪子一個不慎便碰掉了那花兒。
唐薇綉工了得,不僅將衣襟的裂口彌合的絲毫不見蹤跡,而且巧妙地分佈了針腳,只寥寥數針,便勾勒出一枝斜逸而出的花朵,在火光的映襯下,花兒玫紅的顏色更顯嬌俏靈動。
彷彿眼前的人兒。
蕭逸竹抬起眼睛,微笑道:「真好看,就像是剛開的紫薇花……」
唐薇只覺臉上一熱。嗯,肯定是那堆火燒的太旺了。
她不由低了頭,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而此時蕭逸竹彷彿還沉浸在對那朵小花新鮮勁兒中,也沒說話,只聽得乾柴在火焰中發出些畢畢剝剝的聲響來,間或還有些火花爆出來,隨之便騰起一團煙。
在沉默中,唐薇忽然抬起頭,眼睛閃著光:「好香……這是什麼味道?」
「啊,差點兒忘了!」蕭逸竹這才如夢方醒,急忙撿起根竹枝,在火堆里扒拉著,終於叫他從火里扒出一個黑炭似的團塊。
「小心!」唐薇生怕蕭逸竹被火燒了手,不禁有些替他擔心。
蕭逸竹卻嘿嘿一笑,毫不在意地抓起那塊黑炭,在兩隻手裡倒了幾次,拍拍上面的灰與黑炭,遞到了唐薇面前,道:「烤紅薯,你嘗嘗。」平朔望帶給他們的乾糧品種豐富,除了干饃,也有些新鮮蘿蔔紅薯。
「這是紅薯?」唐薇遲疑著,不敢去接。
「嗯。」蕭逸竹又將烤紅薯拿了回去,從一頭上仔細地剝開了皮,露出裡頭紅里透黃的瓤子,這才又遞給唐薇,「沒吃過吧?」
剝開焦皮的烤紅薯,彷彿是解除了最後一道香氣的封印,甜美而軟熱的氣息,頓時像是盛開的花朵,無形怒放出來。
唐薇捧著這塊溫暖的烤紅薯,學著蕭逸竹的樣子,把燙手的地瓜左手倒右手換著,小小咬了一口,只覺細細的甜充溢了口腔。她對蕭逸竹展顏一笑,又咬下一口,叫牙齒深深地沉浸在紅薯的甜糯之中,無法自拔。
「你怎麼會想到這樣烹制紅薯呢?」唐薇也是餓了,顧不得許多,邊吃邊問。
「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蕭逸竹嘴角微微翹起,似笑非笑地看著唐薇,「大伙兒都會這樣吃……不過,像薇兒那般家境的,恐怕不常吃如此簡陋的東西……也許,就連紅薯這樣的食材也很少會當成主食吧?」
「是呀,」唐薇對此並不諱言,「這大概都是做配菜的吧,我雖然知道紅薯的名字,可是還真沒見過真正的紅薯長什麼樣……」
「也是,」蕭逸竹不由自主的又撫上了襟口上的那朵小小紫薇花,「大宅門的小姐們,應該只學針黹女紅吧?」
「廚藝總歸也是要學的。」唐薇白他一眼,「一般的女子,大都要學這些的……不過,我父親很是開明,他讓我和兄長一起認字讀書,還經常與我議論品評些時事,實在是沒把我限制到庸常女子的生活里……」
說著說著,唐薇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自從得知父親的好友張可俞竟意圖謀反后,唐薇就一直替父兄擔心著,白日里紛紛擾擾,她也來不及想太多,此時入夜安靜,日間按捺下的心事,便又浮起,重重壓在她的心頭。
「想你的父兄了?」蕭逸竹瞧著唐薇的神色,輕聲問道。
唐薇點點頭,她烤紅薯也不吃了,只捧在手中彷彿暖手一般:「我真害怕……如果父兄受到了牽連,我就是禍源……逸竹,你說我那個所謂的『故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那人……真的能救下我和我的父兄嗎?」
蕭逸竹添根柴,輕聲道:「那人的身份,蕭某實在不便透露。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他的確是有能力……」
「再有能力,也大不過皇上吧?」唐薇幽幽道,「謀逆的大罪,皇上怎麼可能輕易放過?除了罪魁禍首,卷進這樁案子里的各色人等,恐怕皇上也一定會追究責任的……縱然我那『故人』有通天的本領,也只能請你這樣的江湖之士偷偷將我藏起來,方能救我一命。可我那父兄呢?他們都在明處,躲也無處可躲,那『故人』能怎麼救?」
唐薇越想越悲觀,只覺得自己就算到了紫薇山莊,也無法搭救父兄家人。如果是那樣的話,她一個人獲救又有什麼意義?
她不禁低垂了頭,喃喃道:「我是不是該回去自己投案?這樣的話,皇上拿到了人,就不會再追究下去……應該就會就開恩赦了我的父兄家人吧?」
蕭逸竹看著心已經亂了的唐薇,張張嘴,又閉上,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唐薇眼睛很尖。
「我……」本來蕭逸竹還沒想好要不要跟唐薇說出此事的實情,但看她此時糾結又自責,他便覺得不能袖手旁觀了。
哪怕真相對她來說極為殘忍,但是……
長痛不如短痛啊。
蕭逸竹定了定神,抬起眼睛,看著唐薇,道:「你真的無需太過擔心你的父兄……」
「怎麼可能不擔心?」唐薇盯著手中的烤紅薯,輕輕道,「安慰的話,就不必再說了。」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蕭逸竹打斷了唐薇,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似乎要看進這姑娘憂慮重重的雙眸中,「薇兒,你知道嗎,此次張太師事發,原就是你父兄告發,你的出嫁也不過是為了穩住張太師,封鎖抓捕消息而已。你父兄這樣做,就是以你為餌,早把你當作一枚棄子……你現在,與其為他們擔心,不如替自己的將來多考慮考慮吧。」
那塊沒吃完的烤紅薯從唐薇手中骨碌著掉在了地上。她眼睛瞪大到不能再大:「你……你胡說!我父兄他們……他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自幼被父兄視為掌上明珠的唐薇,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蕭逸竹的話。
蕭逸竹嘆口氣,又道:「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只要涉身其中,都會有不能言說的苦衷……也許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但不管怎樣,將自己的親生骨肉犧牲入廟堂江湖的爭鬥之中,都是無法被原諒的。薇兒你……」
蕭逸竹後來說了些什麼,唐薇已經聽不到了。她只是品味著「苦衷」二字,彷彿從熊熊的火光中看見了父親愁眉緊鎖的面容。
那是在唐薇就要啟程去京城的三天前。那時的唐薇,完全不解愁,滿心裡充滿了對離家的自由,對未來的旅行和生活的憧憬與好奇。
那天,唐薇約好和自己的閨中姐妹在薇園告別,早早便出了城。
出城十里,便是唐家別苑。因了唐薇喜愛紫薇,唐季清又是格外疼愛女兒,遂將此別苑命名為「薇園」,園內廣種各個種類的紫薇,將整個園子裝扮的是奼紫嫣紅,活色生香。
因和母親說話耽擱了些功夫,唐薇到薇園時,珍珍和蘭兒已經在園子里盪起了鞦韆。珍珍大名甄應珍,是北渚本地知縣甄岩的小女兒,唐季清辭官回鄉后,與甄岩打過幾次交道,一來二去的,二人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兩人之女也因此相識。蘭兒則是唐季清二弟、唐薇叔父唐季津的獨生女唐蘭。三個小姐妹年齡相仿,自幼一起長大,不分彼此,宛如親姐妹。眼下唐薇就要遠嫁,兩姐妹自然不舍,於是只要有時間三人便要聚在一起,嘻哈玩樂,就此掩藏了離愁別緒。
夏末初秋時分,滿園的紫薇開的正艷。三個小姐妹賞花,吃茶,下棋,盪鞦韆,釣魚……似乎能玩的都玩了,話卻總也說不完。眼看紅日西墜,三人任憑隨從催促,俱是不願回家。
夕照將滿園紅艷的紫薇花鍍上一層宛如異世的金。「薇兒,過了今日,還有兩天就要啟程了吧?我們這是不是最後一次相聚了?」蘭兒身子孱弱,性子也是三人中最多愁善感的,言未畢,淚就要垂下來了。
珍珍卻是個爽利女子,她大大咧咧的,伸開胳膊,一邊一個攬住薇兒和蘭兒,道:「蘭兒別哭,薇兒成親是喜事,我們說好要一直笑著送薇兒走的呀。」
薇兒也笑道:「是啊是啊,哪裡就最後一次了,我走時你們不送行嗎?就算到了京城,難道你們都不想去看我嗎?日子長著呢,總有相見的時候。」
蘭兒破涕為笑,眼角仍帶著淚:「你呀,永遠都不知道愁。」她拿帕子拭了拭眼睛,道:「薇兒,你琴彈得好,馬上要走了,就給我們再奏一曲如何,日後恐怕……」
「哎呀!蘭兒你又來了!都說了不許難過的!」珍珍拍拍蘭兒的背,向薇兒道:「薇兒,我們真的想聽你再彈一曲,不過,不許彈那些凄凄的曲子,《陽關三疊》也不許!」
薇兒笑道:「我的珍老大,那你說彈什麼曲子?」
珍珍眼珠一轉,不懷好意地笑道:「《鳳求凰》如何?」
薇兒臉紅了,作勢要捶打珍珍,珍珍大笑著跑掉蘭兒身後藏起來:「就彈《鳳求凰》!你別說你不會彈啊!」蘭兒微笑著打圓場:「《鳳求凰》倒是很好聽。不過,那是相如求文君才用的呀,我們的文君何須求?我看,就《鹿鳴》吧,薇兒于歸,鼓瑟吹笙。」
薇兒對那兩人扮個鬼臉:「彈就彈,怕你們不成!」
唐薇興緻勃勃,命人取了琴,在自己親手栽種的一株紫薇樹下坐了,撫了一曲《鹿鳴》。曲子清雅歡快,彈奏的人和聽曲的人俱皆陶陶然,微閉了眼睛,嘴角含笑。一曲將終,唐蘭先回過神來,她聽得身後有些微的衣服摩擦之聲,循聲看去,不由吃了一驚:「伯父?」
甄應珍和唐薇也是一驚,趕忙站起身。按照禮儀,身為長輩的唐季清突兀地出現在幾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面前甚是不妥,應珍和唐蘭疑惑地對視一眼,施禮后匆匆告別。
一時園內只剩下父女二人。唐薇看見很少到別苑嬉遊的父親,竟站在花叢后,眉頭緊鎖,眼神哀戚地正望著自己。唐薇一時不知所措:「父親……」
唐季清本不願驚擾女兒和小友的聚會,但見已被發現,唐季清輕咳一聲,馬上又換上平素不苟言笑的面孔,舉步就欲離開。但走了幾步,唐季清似乎想到了什麼,又折回身來,看著唐薇。
唐薇記得,父親定定地看著自己,分明是有話要說,但終究還是搖搖頭,不發一言將女兒的琴拿過來橫在膝上,坐在樹下,袍袖一振,自顧自撫琴起來。唐薇不知父親所奏何曲,但覺深沉肅穆,蒼鬱險峻,風蕭蕭,雷隆隆,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正聽得心神激蕩,只聞錚的一聲,卻是琴弦斷了一根。父親嘆口氣,放下琴便離去了,依舊未發一言。
回家后,仔細翻查琴譜,唐薇方知父親所奏之曲名為《風雷引》。
唐薇不知道,那時的父親,是否在猶豫著與自己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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