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江湖路遠白衣舊

「你怎麼了？」隔著剛升起來的火堆，蕭老三看著默然不語的唐薇，小心翼翼地問道。

與平朔望辭別之後，他們二人才上了小山包。本來按照蕭老三的計劃，天黑之前他們完全可以翻過山頭，到竹林鎮借宿的，會比繞路而行的平朔望要快的多。然而蕭老三的計劃有一個很大的紕漏，那就是在他計劃中的時間推算，完全是基於他自己的行動速度，卻沒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唐薇的實際運動能力考慮進去，這讓蕭老三的計劃完全失敗，以至於他們不得不露宿山頭。

不過露宿應該是解決了唐薇之前的那個疑問，那就是竹林鎮沒有竹子卻仍以竹子命名的問題：因為竹子都長在了這座小山包上。

多年前這地兒有過一個附庸風雅的父母官，他發現京郊的小山包都是光禿禿的，很是煞風景，所以打定了主意要將山頭種滿樹木。而他又覺得畫上的竹子很是清雅，便千里迢迢買了許多竹子，叫百姓們栽在山上，將荒山改造成碧綠雅緻的竹山。

可那官兒就完全沒有考慮到，京郊這些小山包不僅土質差，而且多石少土又缺水，哪裡是適合種竹子的地方？於是種下的竹子紛紛枯死，只在這座有泉眼的小山上還留下了幾株，勉強圍成了個小小的半死不活的竹林，以及空留下了山下竹林鎮的地名。

「沒怎麼啊。」唐薇坐在他對面，頭也未抬的隨口答道，似乎她正專心於手頭的針線活，實在沒空兒說話。唐薇身上的粗布衣裳的袖口被扯壞了，幸虧她一直隨身帶了針線沒丟下，這才能做些縫補。但她對著蕭老三，實在不便脫下衣服，所以只好靠著一隻手的動作去勉強縫合，的確需要全神貫注。

「真沒事兒？」蕭老三有些懷疑，但是又完全抓不住實際的根據。一路行來，唐薇並沒有生病也沒有因為趕路而叫苦，的確不像是有事兒的樣子。可是，若說她沒事兒吧，她似乎又和平時不太一樣。一路上唐薇雖然心事重重，但還是能和蕭老三說一說的，甚至對於初次接觸的江湖俗世也充滿了各種好奇。

可現在的她，儘管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沒什麼變化，可是整個人悶悶的，似乎她周圍的氣壓都變低了。

「真沒事兒。」唐薇根本不回應蕭老三探尋的目光，仍舊低頭縫線，簡單應了，便立刻又抿了嘴唇，不言不語。

「那……沒事兒就好。」既然唐薇自己說沒事兒，那就應該是自己多慮了。蕭老三自己對自己點點頭，往火堆里填了塊乾柴，又用小刀削了根竹枝，從平朔望留下的乾糧里找了塊干饃，插到竹枝上，高高挑著，蹭著火焰的邊兒，慢慢轉動烤熱。

這是要吃上了？

「哼！」唐薇重重的從鼻孔里呼口氣。

蕭老三從火堆對面歪過頭來，看見唐薇仍舊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縫著。他只當是自己幻聽了，又縮回腦袋，繼續烤乾饃。

唐薇頓時覺得心中一團委屈，彷彿發麵麵糰兒似的，越膨越大，堵塞了胸口所有的空間，又緊接著往上拱，直拱的她喉頭髮酸，眼眶發濕，最終化為大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滾過臉頰，一滴一滴地墜在粗糙的衣衫上，洇濕一小片，復又失了蹤影。

蕭老三卻是渾然不覺，只將挑著干饃的竹枝從火邊轉開，遞到了唐薇面前，道：「休息一會兒，先吃點兒東西吧。」

唐薇不吭聲。她知道自己若是說話，肯定會失去最後一點克制，大哭起來。所以，不能說話。

可是完全不吭聲沒反應的話，就蕭老三那個木頭腦袋，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仍會讓唐薇在一邊自憐自傷，他卻心滿意足地嚼著干饃。

憑什麼！

果然不出唐薇所料，蕭老三見唐薇沒動靜，便自顧自把竹枝抽了回來，道：「你若是這會兒還不想吃，那我就……」

唐薇猛的抬起頭，一雙大眼睛盯住了火堆對面的蕭老三。

那雙眼睛里盈盈的全都是晶瑩的淚水，臉頰上也滿是眼眶無法承載的淚，這些所有的水光，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銀亮的光來，為她原本的傷心更添了數倍。

蕭老三嚇了一跳，丟下那枝幹饃，急忙走到了唐薇身邊想要安慰她，卻又突然感覺靠她太近似乎又不太好，一時有些猶豫，只半蹲著，兩隻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你……你怎麼了？」

「沒怎麼。」唐薇迅速一吸溜鼻子，倔強地昂起了頭。

她這樣子，再怎麼看也不算沒事兒的樣子，蕭老三隻好再問：「唐姑娘哪裡不舒服嗎？還是……還是出了什麼意外？」

「沒有……你別管我……」唐薇又一吸溜鼻子。

「不是，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能不管你？」蕭老三有些著急，「雖然說我護送你是接到的任務，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既然搭伴同行，那就是這段旅程的夥伴……無論是從責任上，還是從情感上，我都必須要把你照顧的好好的，不光要安全，也盡量想要讓你心情好一些……」

唐薇抬起淚水朦朧的眼睛，看了蕭老三一眼，被悶氣蒙住的心好像被撥開了一個小口子。

蕭老三乾脆盤腿坐到了唐薇前面，認真看著她，道：「不管以後怎樣，我們現在已經是夥伴了。夥伴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互相支持，互相幫助，互相信任，互相成就……我可以用我的江湖經驗護你安全抵達目的地，而你也可以用你的信任來堅定我的信念，唯有如此，我們才能一切順遂。但是，如果我們相互都不開誠布公，不管是提防還是見外，都會影響到我們，也容易給追著我們的那些不懷好意的人，造成可乘之機……」

唐薇使勁兒閉了閉眼睛，將眼中淚水擠出，扭了頭，看向一旁竹林深處的黑暗，噘了嘴，嘟囔道：「坦誠也應該是相互的吧？」

「當然啊！」蕭老三遲疑一下，道，「唐姑娘，莫非你的意思是……你是說我對你還不夠坦誠？」

「哼！」唐薇算是默認了。

蕭老三苦惱地撓撓頭：「我對你……哪裡不坦誠了？」

唐薇腦袋往一旁扭到了最大的限度，小聲道：「嘴裡說要坦誠，可是連自己名字都不告訴人家，還要人家無條件信任你？」

蕭老三豎起耳朵，總算聽清楚了唐薇的悄悄話，這才恍然大悟：「姑娘原是為了這個啊！我還當是什麼事兒呢……在下的名字，實在是不值一提，而且在我退出江湖后的這些日子裡，我一直是用蕭老三的名字生活的，絕不是為了搪塞姑娘才信口編的……」

也不知是不是火光的緣故，唐薇側過的臉頰紅的像是紅透的蘋果：「既然一直用著蕭老三的名字，為何你跟平朔望那人特意說的名字，卻是蕭逸竹？你不是還教訓他，不要隨便跟人說名字嗎，怎麼話音未落，反倒也把自己的名字說給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

「這……」蕭老三一時語塞。奇怪，他本來感覺自己把名字說給平朔望並沒什麼，可為何面對唐薇的詰問時，竟會生出些逃避的念頭呢？

自己大大方方的，有什麼不好說的？

蕭老三咳嗽一聲，道：「那，那個，不管怎麼說，他先跟我說了名字，按照江湖規矩，我與他互通名姓……」

「你不是已經退出江湖了嗎？」唐薇馬上抓住了他的把柄，「我依稀記得有人說過，做完了我這單活兒，他還要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蕭老三不愧是老江湖，對於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的伎倆拿捏的是恰到好處：「姑娘若是願意，盡可以叫我的原名蕭逸竹……」

「那我能叫你逸竹嗎？」唐薇轉過臉來，眼中的光熠熠如星。

蕭逸竹呆了一呆：「如果你願意……」

唐薇一笑：「你盡可以叫我薇兒。」

「這……」蕭逸竹有些猶豫。

「我父兄都這樣喚我的。」唐薇補充道。

「好。恭敬不如從命……薇兒。」蕭逸竹道。

唐薇嫣然一笑，復又低了頭去縫袖口馬上就要縫好的裂口，隨口道：「你們江湖……規矩也太多了些吧？」

蕭逸竹順勢在唐薇身邊坐了下來，笑道：「無規矩，不成方圓，到哪裡也得講規矩呀。」

「可是，人家一說就是仗劍走天涯，似乎江湖應該是個不受約束的，自由自在的地方啊！」唐薇道，「江湖人也應該是無拘無束，不必守那些無聊規矩的吧？」

蕭逸竹一笑：「看來大家對江湖的誤會很深啊。江湖雖然的確比平常人少些世俗的束縛，但是……江湖無法無天，江湖人想怎樣就怎樣……呵呵，除了這些，你還聽說過什麼關於江湖的傳說？」

唐薇放下針，抬起頭認真想了一下，道：「聽說江湖人很喜歡打架？」

「這個……」蕭逸竹道，「喜歡談不上，但是要論解決問題的辦法，打架是最簡單粗暴的辦法。」

「除了打架，就沒有其他解決問題的辦法嗎？」唐薇問道。

「有啊，最好是講理。」蕭逸竹道，「但是，如果人人都講理，哪裡還會有各種問題出現？」

「所以只好打架了？」

「對啊……打架也許有危險，但危險性要遠遠低於耍心眼兒。」

「江湖人也會耍心眼兒？」

「江湖人也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照樣也有直腸子和小心眼。」

「原來是這樣啊……」唐薇頗有些幻滅地看著蕭逸竹，「我還聽說，江湖人，尤其是本事越大的，越喜歡穿飄逸的白衣，讓自己看起來仙風道骨的……這個，也是誤會嗎？」

「這個倒不算是誤傳，」蕭逸竹笑道，「誰不希望把自己捯飭的賞心悅目一些呢？」

唐薇皺皺眉：「那你怎麼不穿？」

「白衣，我也有穿啊，你看……」蕭逸竹指指自己的衣服，道。

唐薇瞪大了眼睛：「我說的是白色的衣服，白衣勝雪的那種！」

「沒錯啊！這就是……」說著，他扯扯自己灰撲撲的袍子，也不知是手勁兒太大，還是衣服實在是年深日久不堪重負，只聽呲啦一聲，那袍子前襟竟叫他給撕了個偌大的口子。

唐薇看著他眨眨眼。

蕭逸竹嘿嘿笑了，一攤手，道：「薇兒啊，你以為江湖人都跟那些油頭粉面的公子哥一樣嗎？做江湖遊俠很忙很辛苦的，每天居無定所，又要打抱不平，又要維持生計，吃了上頓難保有下頓。有件衣服穿就不錯了，還管什麼白的黑的，就算是白的，穿幾年不也變黑了么。」

唐薇噗嗤一笑：「原來江湖大俠……也聽窘迫的？」

蕭逸竹嘆道：「想多些自由，總歸是要付出些代價的啊。」

唐薇笑著，對蕭逸竹伸出手來，道：「得了，逸竹，把你衣服脫下來……我給你縫一縫。」

火光下，笑著的唐薇宛若晨風裡帶著露珠的薔薇。

怪不得人都說「燈下看美人」呢……

蕭逸竹不由得心神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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