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芳心猶卷怯春寒

9 芳心猶卷怯春寒

「老爺還吩咐,少奶奶也需跟去,說是那南安郡王福晉是少奶奶相識的。」忠兒道。

珞琪更是糊塗,她怎麼不記得認識什麼南安郡王福晉,心裡將昔日娘家那些閨中密友和親戚想個遍,也不曾算出誰個,胡亂地應了,心想尋個契機出去走走總是好的,自從上次同五弟在外面惹了禍,被公公勒令禁足不許出總督府,她就再不曾有機會外出,空辜負了這大好春光。

碧痕是個心眼伶俐的丫頭,聽了珞琪明日要出門,一早地將珞琪的吉服首飾紗裙備下。珞琪捏弄那綉工精美的吉服感嘆道:「若是能扮了男妝出行是最便利不過的。」

丈夫不在的日子,多是碧痕陪珞琪睡。

碧痕跪在床邊整理床帳幔子,貼身的淺黃色小衫,豆綠色紗褲勾勒出身材逐漸的豐滿,珞琪才發現那個跟了她形影不離的小丫頭不知不覺中長成了人,滅了燈躺到珞琪身邊,月光灑在臉上,那鴨蛋兒一般的面頰讓珞琪都愛得想擰一把。想到丈夫不日就要將碧痕收房,珞琪心裡反生出些不自在。

憑何男人就該三妻四妾,女人就需獨守空閨?

碧痕湊在她枕邊嗔怪道:「小姐也忒的膽大了,打什麼誑語不好,單要編派碧痕和姑爺。姑爺是個正經人不說,單是這一下午,小姐妹們都偷偷來問碧痕,如何就能騙得姑爺和人家好的,羞得人家臉都沒地方擺了。」

見珞琪只是咯咯地笑,似是在取笑她又似是自鳴得意,碧痕更是羞紅了臉道:「小姐,虧您還有心思笑。四喜還湊在人家耳朵根兒偷偷問,問……」

碧痕那羞怯怯的小模樣還真是逗人,珞琪眼中閃過慧黠的光,抿了唇詭笑問:「問些什麼?」

「四喜問……四喜道,既然同姑爺上了床好過,問咱們姑爺下面那東西是長是短。」

「啐!」珞琪羞惱地才要罵,忽然臉一紅,眸光流轉,湊近碧痕道:「改天你自己去試試就都分曉了。」

羞得碧痕揮了小粉拳同珞琪打鬧,忽聽窗根兒咳嗽一聲,傳來丈夫的低聲:「珞琪,你可還收有那個西洋的什麼丹藥,去寒熱的。」

珞琪同碧痕頓時羞得滿頰通紅,也不知道剛才的閨中密語被丈夫偷聽去多少,反是碧痕羞得「哎呀」一聲用被子蒙了頭,珞琪忙貼到窗邊隔著窗屜,對了外面丈夫的影子答道:「稍候,這就取給你。」

一邊踢踢縮在被裡的碧痕道:「小蹄子,裝死呢,快去給你姑爺取葯去。」

碧痕這才一骨碌起身,趿了繡花鞋下床,亮了燈去外間。

珞琪貼在窗邊問:「五弟的傷還是不大好?」

屋外只是「嗯」了一聲。

珞琪本想說去書房看看,又一想,深更半夜跑去小叔叔的房裡,不定又被人如何議論閑話。

碧痕端來一竹簸箕各式的藥瓶,珞琪映了紗燈仔細看那些洋文,終於尋出那個瓶子遞給碧痕吩咐她送出去。

就聽丈夫說了句:「安歇吧。」

人影移開,惟剩樹影空搖。

珞琪心裡空洞洞地也不無悵憾。

這時忽聽碧痕在門外嬌嗔地嚷了一聲:「哎呀,姑爺!」

一溜煙地逃回屋裡,滿頰羞紅,屋外丈夫呵呵笑了而去。

珞琪心裡一陣酸澀,看了碧痕不言不語地爬上床,做錯事一般都不敢看她。

珞琪故作睏倦向窗的方向側身睡去,過一陣就覺得眼前一黑,知是碧痕滅了燈,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碧痕進了衾被,身子帶了一股屋外的春寒。

珞琪閉上眼,心裡煩悶,朦朧中又回到幼時在廣州將軍府同表姐妹們共同讀書識字玩耍的情形。

還記得她們姐妹四人手牽手在芭蕉樹下嬉鬧,吟誦著夫子教的那首唐詩:

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

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

那時年幼,只是背誦,並不諳詩中深意,如今再細品此詩,別是一番滋味。

珞琪輾轉難眠,披衣起身,碧痕也翻身坐起,惺忪著睡眼問:「小姐,有何吩咐嗎?」

珞琪只叮囑她且睡了,自己睡不下,去外間翻書。

調了筆墨,珞琪提起紫毫筆,在案頭一張松花箋上落筆寫一闋詞,陰乾了墨,小心疊起。

晨曦微露,珞琪被碧痕晃起身,在床沿定定神,碧痕已經端來漱盂茶鹵,洗漱一番,珞琪坐去梳妝鏡台前,桂花油、唇紅紙、櫳子、篦子、小牙梳、碧玉簽攤擺開。

碧痕為珞琪撲粉上胭脂,它媽媽進來為珞琪梳頭盤發,插上碧玉簪子,又戴上幾朵新採摘的花。

繫上黑色紗裙,穿上黑底綉了百鳥千花的吉服,珞琪在碧痕的攙扶下起身。

就聽門外簾櫳響,想是丈夫過來了,碧痕回身看時,進來的竟然是五弟煥睿。

只見他眉目含笑,貌美如玉,絲毫沒了昨日挨打后的萎靡,心裡半是安心半是驚喜,拉了他的手看著他一身的白蟒箭袖,腰上掛著扇套荷包,利索抖擻的樣子問:「五爺這是又活回來了」

「勞嫂嫂費心了。」煥睿答得恭敬守禮,還沒去見南安郡王,他便開始裝樣子了。

看著五弟調皮的小模樣,珞琪囑咐說:「今日不要騎馬了,你只隨了嫂嫂坐車。」

煥睿知道嫂子這話的道理,羞愧地一笑,攤手道:「相機呢?嫂嫂應了冰兒的。」

在二門上了輛藍呢轎車,珞琪同碧痕並排坐著,對面是五弟煥睿。

一路趕路,馬車顛簸,五弟煥睿終於受不住顛簸,跪在車板上。額頭透著豆汗,臉貼靠在凳子上。

那痛苦的模樣令珞琪無比愧疚,若不是她信口雌黃編派出丈夫同碧痕媾和的醜事,惹得公公一時惱怒責罰五弟來警示丈夫煥豪,五弟也不會受這場皮肉之苦。

珞琪拉過煥睿關切地問:「冰兒,疼得緊嗎?」

搬了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那頭火燙。

珞琪毫不猶豫地吩咐碧痕道:「去喊了你姑爺停車,咱們還是回去吧,五爺病得不行。」

煥睿卻一把攔住道:「嫂嫂免了,嫂嫂心疼冰兒,冰兒心領,只是如此回去又要招惹老爺動怒,反給冰兒又惹來一頓板子不是?」

車搖搖晃晃總算到了青石灘碼頭,遠遠就見停靠了一艘大官船,一串球燈在風裡飄,上面書寫著「南安郡王府」的字樣。

下了車,風一吹,煥睿已經清醒幾分,臉上堆了笑,隨在哥哥嫂嫂身後向官船走去。

船艙寬闊,雕格雕鏤精巧,色彩鮮艷,一色毛花玻璃窗大開著,盡收湖光山色。

一個長史模樣的人出來讓了煥豪三人先在客艙稍候,轉身去內廳通稟。

不多時,就聽一聲清嗽,艙里出來一人,青緞長衫黑色絨馬褂,笑呵呵地出來。

楊煥豪忙領了妻子和兄弟上前拜見。

南安郡王生得慈眉善目,臉上一團和氣,絲毫沒有倨傲之氣。笑了攙扶起煥豪,上下打量了他道:「常聽人提起楊府兩位公子,一位少年英雄,人物了得,鎮守朝鮮國,平定叛亂,屢立奇功;一位十三歲就中了秀才,文章錦繡出口成章。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翹楚。」

「王爺過譽,煥豪和舍弟愧不敢當。」南安郡王哈哈笑著,又攙起地上的煥睿,看著他星眸如漆,眉目清秀,誇讚道:「果然是焯公的麟兒。」

吩咐眾人落座,這才請出福晉。

珞琪就見艙簾一打,裡面環佩叮噹作響,走出一位貴婦人,笑容可掬,舉止輕柔,珞琪一見驚得立起身喊了聲:「岫玉姐姐!」

楊煥豪見妻子如此無狀失禮,忙起身賠罪。

南安郡王笑了說:「都是自家人,就不必拘禮。」

「琪兒,可是見到你了。」王妃笑著拉過珞琪噓寒問暖,親密無間。

岫玉姐姐是珞琪幼時的玩伴,珞琪的父親生前是朝廷洋務大臣,經常要遠渡重洋,她們母女就留在廣州的姑姑家裡。姑父是廣州將軍,岫玉姐姐那時也是同長善將軍家沾親帶故,所以珞琪、岫玉就同長善將軍家的兩位侄女珍哥兒和瑾兒一起長大。她們四個是從小耳鬢廝磨長大的閨中密友,但是珞琪父親辭世后,長善將軍也要卸任去北平,她和母親只能去龍城投靠身為龍城總督的姨爹家。後來聽說瑾兒姐姐和珍哥兒妹妹選秀進宮,當上了妃子,但是岫玉姐姐就一別再無消息。

久別重逢,自是一番驚喜,攀談了幾句,才知道是太后老佛爺做主,將岫玉指給了南安郡王爺做續弦。珞琪想想,記起岫玉原本是在旗的,又是老太后的娘家親戚。

南安郡王同煥豪煥睿兄弟在客艙說話,王妃就帶了珞琪進了內艙。

姐妹二人互訴離別之苦,岫玉說到傷心處掩淚道:「不想這一別就是數年,物是人非。」

問起近況,岫玉才說,她們來龍城是為了南安郡王的寶貝女兒二格格來龍城尋醫治病,之後就要去金陵。

珞琪也沒有多問。

岫玉又拉了珞琪說了幾句體己話,偷看了一眼艙外對珞琪說:「姑爺看來儀錶堂堂,在京城就聽李中堂多次提起原大人遠戍朝鮮,身邊有位年輕英勇訓練新軍有方的管帶,是龍城督撫之子,怎麼都沒想到會是珞琪妹妹你的男人。」

珞琪也笑笑,其中的苦悶無處去訴說。

「可曾有子嗣?」岫玉問,觸痛了珞琪的傷處,抿嘴苦笑搖頭。

岫玉沉下臉,又問:「嫁入楊府幾年了?」

「四年。」

不用岫玉姐姐再多說,珞琪也知道自己處境堪憂,岫玉偷眼望望外艙談笑正暢,指點江山風雲的王爺和兩位楊家公子,偷聲對珞琪道:「琪兒,你要留心了。前個月,太后老佛爺才做主讓安平侯爺另娶了福晉,他家的福晉過門六年無子,當年這婚事還是老佛爺親點的,這回又是老佛爺做主給休了的。」

珞琪心裡不快,這個太后管得也忒寬了些。

見珞琪似不信,岫玉又道:「前年,戶部侍郎家的兒媳婦就是因為過門五年不育,受不住家人的冷嘲熱諷,吞金子自盡了。」

珞琪忽然記起丈夫同她說過的玩笑話,女人不育是個罪過,是犯了「七出」的罪名的,自古就有這個規定,《大清律》更是列了這七條:無子、不事舅姑、淫僻、嫉妒、惡疾、多言舌、盜竊,若有女子犯了這些是能被婆家隨意休掉的,而這「七出」之罪的頭一條就是「無子」。

南安郡王妃是珞琪的姐妹,這話語重心長自然也是為了她好,岫玉又低聲道:「琪兒你也不用急,等回到京城,姐姐請太醫院為妹妹你配上劑湯藥,補補身子,怕是在朝鮮國那些年水土不服所致。」

珞琪漠然道:「姐姐有所不知,兩年前珞琪是曾經懷過一個孩子,不過不小心跌掉了,就再沒能生育。」

「怎麼這麼不小心!」岫玉嗔怪道。

正說著,就聽艙門一動,闖進來一個小女孩兒,十二三歲的年紀,模樣小巧也算長得靚麗,進來內艙左右看看道:「來客人啦?」

也不過來見禮,也不理會珞琪,又指了客艙問:「那兩個俊秀的後生是什麼人?可都是來拜見阿瑪?」

岫玉臉上一陣赤白含愧,珞琪忙問:「這位想必是小格格吧?」

女孩子傲慢地上下瞟了珞琪一眼,撇嘴不答話,極其驕縱。

岫玉解嘲道:「二格格被郡王爺寵慣壞了,妹妹別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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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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