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多情卻被無情惱
隨在公公身後才進了厚德堂,珞琪一路上都在想,不知道公公誇獎丈夫會用些什麼辭藻,亦或是什麼神情。當了龍城大小官員和欽差大臣當然要矜持些,怕公公壓抑心頭的得意和自豪就要在家裡發泄出來。
不想腳步剛邁進厚德堂,公公不及斥退下人們迴避,就一聲怒喝:「逆子,跪下!」
珞琪心頭一驚,不知道公公的火氣何來。
「請家法來!」
公公一句吩咐,珞琪嚇的心驚膽顫。平素丈夫犯錯,總是調皮的小五弟替打,如今丈夫在外面光耀門楣,在朝廷要員面前盡顯龍城聲威,如何有功不賞,反是要責打?
官家應了一聲下去,離開時目光惋惜地看了一眼楊煥豪。
那光亮的毛竹板子拿進來時,珞琪心驚肉跳,公公該不會當了她這個媳婦的面把丈夫扒了褲子痛責一頓吧?
丈夫也難堪地望了她一眼,似乎當了她這個媳婦面前被父親責打,令他做丈夫的尊嚴盡失。
這時就聽門外一陣咯咯的笑聲,小夫人霍小玉搖曳著腰肢進來,不顧眼前的尷尬,只是道著:「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霍夫人幾句笑語道:「聽說老爺今天在欽差大人面前掙足了臉面,一顯了龍城的軍威。」
楊焯廷呵呵冷笑幾聲,罵了句:「不知天高地厚地畜生!」
小夫人這才陪了笑道:「老爺就是要教訓大少爺,也等吸幾口煙,歇息夠了明天再說。」
一提到鴉片煙,珞琪見公公果然眉開眼笑,又是哈欠連天,吩咐珞琪可以回房,讓兒子煥豪去庭院跪上一個時辰思過。
珞琪心裡心疼丈夫,不忍他受苦,卻也無可奈何,總比丈夫真被公公痛打一頓要好,猜想公公定然是惱怒丈夫不知輕重在鹿大人面前評議朝鮮時局之事,也不好多言。
二人規矩地退出厚德堂,來到庭院。
丈夫立在庭院里那棵古樹下,珞琪卻故意促狹般不離開。
「回房去!」丈夫低聲呵斥,面帶怒容。
「父親大人吩咐你跪下思過呢。」珞琪提醒。
丈夫瞪了她一眼,是不想讓妻子看到他被罰的窘態。
珞琪嬌俏地湊到他身邊踮腳夠著他耳邊慧黠道:「待回去,人家給你揉膝蓋。乖~快跪下,小心和五弟一樣。」
丈夫揮手,珞琪故意做出要大聲尖叫的樣子,被丈夫一把捂住嘴巴,狠狠瞪了她一眼。
珞琪會心地一笑,跑出院門,如小鳥一般奔回自己的院子。
珞琪去看望了五弟,回房時,見碧痕貼窗坐著正在綉一個松花色荷包。
珞琪接過來在手中細看,松花色的緞子,繡得是喜鵲登梅,下面是鵝黃色的蘇絡,精巧可愛。
「給大爺的?」珞琪問。
碧痕接過來道:「左不是五爺央告人家繡的,高興時又不知道賞了給誰去?上個月老爺賞的那五枚開過佛光的撒帳制錢也不知被咱們這爺胡亂賞去給誰了,自己酒醒了都昏了頭不記得。」
它媽媽語重心長地叮囑道:「碧痕,日後一過門就是小姨奶奶,同五爺那就是叔嫂,是要守個禮數的,不興再同往日那樣胡鬧渾玩。」
說罷又看了一眼珞琪,珞琪知道它媽媽是有所指,於是紅了臉垂頭不語。
它媽媽道:「才我去前面打聽,老爺為了大少爺多年無子嗣已經不止罵了他一回了,娶小的事全是老爺和太太們的主意,也是苦於無嗣急出的法子,少奶奶怨不得旁人。這家中無嗣,豈不令外人戳戳點點,好歹老爺是朝廷二品大員,龍城督撫,是有頭臉的。少奶奶只去埋怨男人,應知道自己男人裡外受了多少委屈和夾板氣。」
見珞琪垂頭不語,知道她也是默認,它媽媽又道:「我們這些做奴才的,都是仰著主子出息了,自己才面上有光。別怪婆子碎嘴叨嘮,話不中聽,可都是為了少奶奶好。別看現在洋人那些玩意唬得人心痒痒的都要去效法,可這畢竟是大清朝的天下。少奶奶鼓弄些相機呀,那些鬼附身般會跑的小車子呀,那不用燈油靠兩根兒咬人手指頭的線就會亮的燈籠啦,那些是新奇好玩,可是老爺不喜歡,少奶奶就不要淘氣生事。平日里學些女紅,或是幫趁了大少爺打理好房裡的事,就是大少爺的福分。」
它媽媽雖然絮叨,但這番話必定是事出有因,想來公公同她也有過些摩擦,怕對她這個兒媳婦已經是頗為嫌怨了。
公公嗜好鴉片煙,珞琪極其厭惡,只是幾次勸都無功而返,反害得丈夫被連累。公公在官場上阿諛奉承,平素總讓她們這些家眷去陪那些途徑龍城玩樂的京官家眷行樂,這是珞琪最為厭惡的。
它媽媽低聲提醒道:「少奶奶,前日老爺氣頭上還罵了吉官兒道:只這『無後』一條罪狀,就可以休妻。伺候在門外的媽子們聽得真真的。」
珞琪周身一抖,昨日,難不成丈夫也是受到公公的轄制,才「居心不軌」地來「挑逗」她。反被不明就裡的她踢了下床。
前思後想反覺得有些歉意,珞琪決定挽了袖子親自下廚燒幾個可口小菜去犒勞丈夫。
廚間在後院西廊一排房子中,廚娘們見到少奶奶親自下廚,陪了笑臉左右伺候。
珞琪圍上圍裙,吩咐碧痕為她紮起袖子,又囑咐廚子去收拾來一隻去毛開膛的仔雞。
也不用廚娘幫廚,珞琪嫻熟地用料酒鹽粒塗抹仔雞,又挑揀一色整齊的榛蘑塞放進仔雞肚子。
刀在砧板上飛快而過,一排齊整的薑片切得薄厚均一,驚得觀看的廚娘們讚歎道:「哎喲喲,少奶奶這刀工,怕是要搶了我們這些婆子們的飯碗了,少奶奶這麼嬌柔的手也會煲湯做菜嗎?」
珞琪含笑不語,碧痕在一旁得意地解說道:「我家小姐隨了姑爺在朝鮮國的日子裡,經常下廚為姑爺做菜。這煲湯算什麼?什麼朝鮮的大醬湯、牛尾湯、火鍋子、泡菜、各式料理,都是我們小姐拿手的,連駐軍的統領原大帥嘗了都贊口不絕的。」
碧痕掏帕子為珞琪揩汗,就見珞琪歇歇手,將那湯罐文火在爐上,又拿來一截白蘿蔔切成塊兒,調配了辣椒醬和在一起。
廚子們瞪大眼問:「少奶奶,這蘿蔔可是能這麼個吃法?」
珞琪道:「待腌制好了你們都來嘗嘗,朝鮮國的女人都會做這個菜,香脆可口的。只可惜少了些蘇子葉兒,若配了在一起更是潤口。大少爺最是喜歡吃蘇子葉卷辣蘿蔔。」
一個略胖的廚子搭訕道:「少奶奶這話可就費思量了。這蘇子葉兒是喂鳥兒的,怎麼朝鮮國就窮到吃鳥兒食兒不成?」
一句話惹得周圍的人都附和了笑起來,笑聲充盈小院兒。
珞琪嘴裡不停,手裡卻麻利地將一些白潤細膩的南豆腐剖開薄片,中間掏空,放上剁得細細的肉沫抹平,再放到蛋清汁里滿浸,然後放入鍋內急火煎炸。炸出來的豆腐外麵皮金黃酥脆,裡面的豆腐入口細膩。
心裡還記得在朝鮮國的日子,她在廚間炸豆腐,丈夫就從身後環了她的腰,臉在她頰邊摩挲。以為小夫妻在朝鮮國那段溫情蜜意的時光,隨了回到龍城家裡就灰飛煙滅了。處處有無數的眼睛暗中在注視著她,在挑她的不是,告她的歪狀,她們夫妻在這大宅門裡活得小心翼翼。
廚娘們邊嘗邊贊道:「少奶奶,咱們情願拜師學藝,求少奶奶教授如何做這朝鮮國的菜品。」
珞琪一一應下,邊講述著急火熱油煎炸能將肉末鮮汁封存的道理,眾人聽得津津有味。
珞琪忙碌半天,回到庭院腰酸背痛,在大桐樹下舒展腰肢,心想多是回國后不常鍛煉的緣故。想當年在朝鮮國,她還能裝束成小子模樣,隨了丈夫打球跑步追逐嬉鬧。
丈夫已經被公公放了回來,在書房裡照顧五弟。
回到屋裡,碧痕已經將辛苦半天做得的一桌菜肴盡數擺放整齊,那些薄胎羊脂玉碗和盛放菜肴的緙絲七彩琉璃盤子,都是她娘家陪嫁的珍品。只有節日時才拿出來使用,平日多是束之高閣。
七頭純銀燭台架上高燃紅燭,珞琪並未開電燈,想營造屋裡的溫意。她吩咐碧痕將雞湯盛出一碗給五弟煥睿送去書房,順便請大爺過來用晚飯。
碧痕去了許久沒有迴轉,珞琪在八仙桌前仔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猜測著丈夫一旦見到這些久違的美味時那愜意的笑臉。眼見這盤丈夫昔日最愛吃的煎豆腐就要冷卻失去原有的味道,珞琪揉拳磨掌坐立不安,終於再也守不住矜持,來到門邊。
碧痕一臉懊惱地端了那碗雞湯回來,翹了嘴道:「小姐,姑爺吩咐了,說是五爺身子有傷,不宜吃發物,姑爺也沒胃口,今晚陪五爺喝粥吃小菜。」
珞琪心頭一寒,一陣失落,冷不防一口氣沒吸勻,就覺一股涼風如肺,扎得心裡難過。
落寞地望了西廂書房弱黃的燈光,珞琪小心問:「五爺身子可好些?」
碧痕搖頭道:「五爺一陣明白一陣糊塗,聽忠兒說,五爺還做夢說胡話,高喊了死去的親娘五太太,說是看到五太太來看他了,這不是鬼纏身了?」
珞琪也沒了胃口,親自用象牙箸分出一些腌制的可口小菜,自己用托盤託了去丈夫的書房,碧痕打簾,珞琪堆出笑臉,定神側身而入。
五弟煥睿枕在丈夫煥豪的懷裡,丈夫正一勺一勺灌他湯藥,見了珞琪進來,瞟她一眼道:「五弟這光景不大好,身上燙呢。」
珞琪湊過來看,見煥睿也沒了精神同她逗笑,半閉了眼看看她,呢喃道了聲:「嫂嫂!」閉上眼。
「冰兒,痛快些,把葯一口喝掉。」煥豪拍著弟弟的臉頰,那小臉慘白,嘴唇也是干白沒了血色。
珞琪湊近前,心疼地看著煥睿,提議道:「中醫郎中不是包治百病的,還是請個洋大夫來看看,打上一針就消熱。」
珞琪自幼生長在廣東,父親是洋務大臣,西洋新奇的玩意她最是知曉。
卻見丈夫瞪她一眼喝止:「你且收了這份心思,休要再擺弄那些西洋古怪的物件,也少惹來多少麻煩,免了我和五弟為你受苦遭責備。」
話音未落,就見煥睿一陣咳嗽,一側頭,嘴裡的苦湯盡數吐了出來。
楊煥豪又氣又急,也不知道兄弟是存心不吃藥還是胃裡難過,臉色稍變,珞琪已經止住他勸道:「這中藥本就未必能去燒,五弟的棒傷有毒,是要揉發出來的。」
見丈夫也不大搭理她,珞琪知道丈夫還在為日間的事氣惱,也不多爭辯,怏怏不樂地回房,卻見它媽媽坐在椅子上守了八仙桌,一口菜一口酒,不請自到反吃得不管不顧。
見了珞琪,笑著指了桌上的豆腐說:「這炸的豆腐還是好吃,裡面塞的是什麼?還有肉香蘑菇香。只是這洋酒沒個滋味,不甜不辣,反不如自己釀製的桂花陳。」
珞琪早被丈夫的不諳風月惹得心中不快,一桌子飯菜也沒心思下筷子,就由得它媽媽吃過,打發碧痕收了去。
一陣腳步聲傳來,忠兒在窗外大聲問了句:「少奶奶,大爺可在房裡?」
「在書房呢。」珞琪應著,忙打簾喊住忠兒,望望天色不早,不知道他急急火火為了什麼事。
忠兒哭笑不得道:「老太爺吩咐說,南安郡王爺下江南,經龍城水道今天停靠在青石灘驛。這南安郡王爺早就聞知咱們府里大爺在朝鮮國英名遠播,也知道五爺十三歲少年進了秀才是遠近的神童,點了名要一見。老爺允了,要咱們大爺明早就帶了五爺去青石灘拜見南安郡王爺去。」
珞琪不等忠兒說完就駁斥道:「沒見五爺挨了板子都爬不起來,如何行走?」
忠兒撓頭道:「老爺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