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吃 不要死
大鳳山北金鳳村,傍晚,獨自勞作一天的楊憐心,拖著鋤頭,從微涼的早秋里回來。
赫然發現,家裡多了一個男人。
他坐在檐下的小木椅上,垂著頭,兩臂支在膝上,掩嘴而咳。聽到動靜,抬起頭來。
憐心便看到了一片星辰,和極俊逸清冷的眉眼。
「杵那幹嘛!滾一邊去!」繼母朱氏的吼叫自身後傳來。
憐心嚇了一大跳,忙縮著肩膀撤身到柴房處,放下鋤頭,一臉害怕地看著朱氏。
此次卻沒追著她打,朱氏正在那個男人身邊哄著什麼話。
男人站起來,踉蹌著要躲開她。
憐心閃著漆黑黑的大眼睛偷偷看他,他看起來很貴氣,比村裡所有人都貴氣,又穿著大衫,該是出身高門的讀書人,為什麼在她家呢?
她此時尚不知,她以後的命運,同這男人那麼密切又堅實地綁在一起。她因這個男人,而擁有了傳奇的一生。
咕嚕嚕,肚子餓極了,朱氏沒注意到她。
她踮起腳尖,悄悄溜到灶間,想摸一個窩頭吃。
突然,砰地一聲,大門被誰踢開,發出一聲巨響。
拿到半空的窩頭,一下被嚇掉。
憐心躲在門后看到奶奶祁氏殺氣騰騰地來。
朱氏同她戰到一處。
原來,這個年輕的男人是朱氏用憐心爹爹的撫恤銀子買的,這要氣炸了祁氏!這個繼兒媳同憐心的娘一樣,是個極不孝的,竟然不把銀子給她!
祁氏搖蕩著看著男人,不三不四的話就出來了。
朱氏一聲吼:「這是楊憐心的義兄,給你們老楊家三房留的種,我有錯么!我總得找個養老的人啊,只一個憐心有個屁用。憐心爹娘都死了,你是她親奶,你管過她么?整天吃我的喝我的,沒管你要撫養銀子,已是我格外良善了!」
一聽朱氏還要跟她要銀子,祁氏直接氣笑了,「憐心是你的女兒,你不養誰養?老娘可沒有銀子,你若實在窮瘋了,再想買個男人什麼的,把憐心賣了就是。」
憐心害怕極了,牙關顫顫而寒。
她的親奶奶要慫恿繼母賣了她。
自記事起,憐心就不知奶奶為何物,她只是一個陌生的老太太,臉上帶著婆婆的威壓欺負娘親。
她說娘親和爹爹不孝順,不給她銀子,也不給她好吃的,還說娘親只生些沒用的女兒,浪費老楊家煙火。但憐心知道這都不對,娘親常常不讓她吃,只把僅有的肉送給奶奶,但奶奶從不滿足。
她不明白,其他人家的奶奶怎麼就那麼好?她常聽見別人家的奶奶喚孫子孫女,吃飯了,去哪裡哪裡玩了。
她就從來沒聽到過這樣親切的呼喚。
有一次爹娘有事出去,只好把還很小的憐心寄存到奶奶家。等娘回來的時候,看到三四歲的小小的憐心穿著單薄的衣裳,坐在門口哭,渾身凍的青紫,手面腫起老高。
娘親要再不回來,她就被凍死了,因為她的奶奶祁氏不喜歡她,並不管她的死活。
自那以後,憐心落下病,極其耐不住寒冷。
不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頭上的冷。
兩位爭吵中的悍將,吵到後來,戰火沿襲到憐心身上。
憐心被從門后揪出來。
被像稻草人般撕扯,毆打。
她兩條細細的胳膊,像兩條細麵條,被抽打的甩來甩去。
她摔倒在地上,大眼睛染了一抹陰影。往日這樣的撕打雖是家常便飯,但今日是兩個人聯手…
她有些絕望。
遠空飄來一朵厚重的雲,停在她頭頂。
爹娘是不是在那朵雲后?
今日就被打死了吧,好去那朵雲。
她瘦削的軀體被摜在地上,兩個老潑婦,一左一右的打。
「夠了!」一聲冷冷地呵斥,那個男人從堂屋裡出來,身子踉踉蹌蹌地搖晃過來,蹲下身,將地上的女孩護在身後。
「誰敢再動手!」他狠厲的眼神迸發出迫人的光芒,可是他的身體卻不允許,「咳咳.....」一番情緒激蕩,他猛力的咳起來。
祁氏不屑的笑笑,抓住好的把柄來譏諷朱氏,「這就是你的養老兒子?我看吶,你這本肯定折大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是送定了,你就是孤寡的命!」
朱氏一下紅了眼,一屁股坐地上,鋪天蓋地地哭起來。
祁氏勝利了,大笑著揚長而去。
咳咳咳......,一聲又一聲。
朱氏怒吼起來,「別咳了,裝什麼死!都給我滾!」發狠地踢了憐心一腳。
憐心騰一下睜開眼,坐起來,小心地拽拽男人的衣角,示意他起來。
林淵的臉已咳紅了,他微喘著,慢慢掙紮起來。
憐心抱著臂膀往柴房走。
林淵不願去大屋,跟著她進來。
一進柴房,他便支撐不住,委頓在地。
這個柴房看起來很小,他一個人便要佔了整個空。
一邊架著一個低矮的小小方方的木板床,一邊堆滿了草堆。
這個家,再沒別人。那個女人竟讓這女孩睡柴棚,而她自己堂而皇之地睡在暖和乾淨的大屋。
他掙著,欠起半個身,把柴門關上,想上草堆上躺。
卻見憐心已窩在草堆里,指著小小木板床,對他說,「讀書人,睡床。」
林淵不會跟一個小女孩爭床,也不去草堆,就勢倚在柴棚邊上,席地而坐,長腿屈立,閉上眼睛。
他的鼻息很均勻,胳膊搭在膝上,頭微微垂著,像睡著了。
他的側臉很好看。比一整個村的人都好看。憐心想起親娘親,娘也這麼好看。
咕嚕嚕,忽然,她肚子叫了很大聲音,勞作一天,並沒有吃飯,這聲音驚到她,她慌忙捂了肚子,躥上木板床,薄被蒙了頭臉,不動。
草堆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道清朗略帶沙啞的音傳來,「你餓么?」
薄被裡只是沒有聲響,堅定不動。
一陣簌簌的聲音,柴扉的門響了,該是有人出去了。
憐心扒著被角露出半顆眼,去看。
他彎著腰鑽出柴棚,不一會兒又回來。
憐心像只地鼠,倏地鑽回自己的窩。
長久以來,她並不知如何與人相處,何況他那麼大……
她憋著心跳去聽。
窸窸窣窣...
「起來吃吧。」
嚯,憐心嚇了一跳,這道聲音就響在她耳邊,他定就在床沿邊。
憐心堅持不動。
一道輕輕的笑。
像,夏日裡的泉,叮咚。
「不要怕,你看,我快要死了,不會把你怎麼樣,起來吃吧,我去睡了。」
他的衣角擦著地上的草,簌簌地,轉到角落的草堆去了。
他快要死了?
憐心掀開被子,大眼睛看向他。他躺在草堆上,也在看她。她的眼蓄滿了汪汪的水,又倏忽逃了。
低下頭,床沿上放著半碗五花肉。
憐心捻起一顆放嘴裡,慢慢嚼。
草堆陷下去,他躺下了,閉上眼睛,兩手交疊在腹,一隻腿屈立,一隻腿攤開,瀟洒磊落。
憐心爬下床,小心地挨近他。
他的眼仍閉著,鼻息若有若無。
憐心大顆的淚滴落下來。
娘親死的時候,也是這樣閉著眼,他也要死了。
忽然,他睜開眼睛了。
女孩淚汪汪的眼看他,這次沒再逃。
他的眼神初時很清冷,看清她眼底的紅,微微有了溫度,迎著她的目,緩慢欠起身。
憐心將一碗摘好的瘦肉遞到他面前,「吃。」
她小心地摘掉所有的肥肉,只余了瘦肉,「吃。」「不要死。」
三個兩個字。
汪汪兩隻眼。
他盯著她。
憐心放下碗,指指木板床,「讀書人,去睡。」
她簌簌地爬進草堆里,蜷起身,閉上眼,再也不動。
耳聽的他爬起來,挪到床上去,木板床發出咯吱的聲音。
她放下心,嘴角漫出一抹笑,緊了緊腰身,睡去。
「叫我林淵吧。」他說。
草堆里那抹起伏的身影,沒動。
「你睡了么?」他問。
草堆仍然不動。
夜色籠罩過來,像張開巨大的羽翼,庇護塵民。
憐心睡著了,沒有薄被,好冷啊,她抱緊自己的臂膀瑟縮著。
卻夢見娘親拿了厚厚的棉被給她,她撲進被褥里,舒心地睡著了。
林淵拿了薄被給她蓋,卻俯身看著女孩揪著他的衣領,縮著肩頭一點點的拱進懷裡。
他的眉頭微蹙,身子僵著。女孩側著身,薄薄的衣衫護不住起伏的身段。
她不懂自己的危險,也不懂男人的危險。儘管他是個病子。
但女孩蹭進他懷裡,再沒有任何動作,菜色的臉蛋上,隱著一抹微笑,睡的正沉。
「吃...不要死...」
她細細小小的聲音,還留在這間柴棚里。
她揪著他衣領的手滿是划痕和繭。明日她還要下地勞作。
林淵嘆一嘆,矮下身,給她蓋好被,自己也躺下。
未到黎明,憐心猛地驚醒,大眼睛忽閃忽閃,卻發現近在眼前的是一個男人的胸膛。
嚯,她猛地坐起來。
砰,頭頂碰到林淵的下頜。林淵吃痛,嘶一聲,舌尖碰到牙齒,有血流在嘴邊。
憐心忙抱了他的頭,軟軟的小小的嘴嘬上去,吸血。
林淵腦袋懵了,大手停在半空,發生什麼事?!
「噗!」憐心吸了他嘴角的血,吐到一邊,接著俯身,又去吸。
她軟軟的唇貼著他的嘴......
原來,原來她把這當作了普通的傷口.....
娘親以往都對她這麼做,她的手指傷了,娘親就給把血吸出來....
憐心再要俯頭。
林淵的大手擋在她臉上,嘶啞著聲音,「.....不用了,謝謝.....你去忙吧.....」
忙?憐心驚慌地看向柴棚,得趕緊下地去,繼母該過來打她了。
她慌亂地拱起細腰,窸窸窣窣地爬下草堆,悄悄捻開門縫,躥出去。
外面還黑著,星星隱入厚厚的雲層,還未睡醒。
她迅速溜到灶房,從瓦罐里摸出一個窩頭,藏在懷裡,拽了背簍鋤頭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