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稻草人
一個窩頭只能撐一會兒,她想起那碗肉,不知他吃了沒有。
他身子很熱,該不會死了吧。
憐心吸吸鼻子,有點皂角味,又有點說不清的男人的味道,反正是他身上的。
往日夜裡,她都冷的不行,今日卻沒覺得。自娘親死後,她從未與人這般親近過。原來兩個人靠在一起睡,比一個人睡暖和。
她能想到的只有暖和這件事。
林淵卻在柴房平靜了好一會兒....
五分地,憐心刨了一上午,才整了兩分,已累的飢腸轆轆,焦渴難耐。
午間的太陽像灶王爺打翻了火灶,炙熱的很。
憐心尋了許久,才得幾株野菜,背起背簍往回走。
路過爺奶家的大院,一陣爭吵聲滾滾傳來。
憐心停駐腳步,鼻尖貪婪地吸著,她轉過頭,看見他們家磚瓦壘就的長廊下擺著一個飯桌,飯桌上一隻金黃的雞腿翹在碗邊。
穿細棉布紅裙的楊紅花發現了她,鄙夷又得意地拿起雞腿炫耀。
大伯母一把按住她,按住她手裡的雞腿,回頭瞪一眼憐心,轉過身子擋著一桌子飯。
憐心默默收回目光。
繼母朱氏刺耳的聲音翻出院牆,「憐心奶奶,不論別的,你就不認我這個兒媳,你得認你孫女吧,她爹娘死是死了,扔個拖油瓶給我,整天吃我的喝我的,你們老楊家不管,誰管?今兒你們要是不給我撫養銀子,我朱翠就不走了!」
朱氏耐不住昨日的敗,再次鬧上門來要銀子,她想鬧大點動靜,讓鄰里都看著,說不定人多,祁氏嫌臊就給了銀子呢?再說還有楊家大伯在,總不能不管她這個孤寡。
朱氏到底嫩了很多。
當著眾看熱鬧的人,祁氏的身子竟然跳起來,一拳打在朱氏頭上。
而她所指望的楊家大伯,正會同了老婆孩子,專心啃雞腿。
與世無爭。
繼母的哭嚎漫天遍野地傳開。朱氏在楊家大宅里翻著身子從這邊滾到那邊。
眾人疲憊的從田間地頭回來,沒成想有這一通熱鬧看。這倆貨在村民心中,自有一桿秤稱她們分量,半斤八兩,王八綠豆的事。
就有人忍不住,看著撒潑的朱氏賣力的翻滾,笑出了聲。緊接著,笑的人越來越多。
朱氏掛不住臉,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陰沉沉地扒拉開人群,赫然發現避在一旁的憐心。
一巴掌薅過來,比昨日更發狂的打。
有和善的婦人,不忍了,「這是幹啥呢...她還是孩子...」
朱氏暴跳起來,「你們想管她?那把她送你們好了!你管么,管的起么!管不起就滾,看什麼熱鬧!」
鄰里懾於她的橫,閉口不答。
憐心昏在爺奶家大院門口,四肢凌亂地擺著,像被卸了胳膊腿的小泥人。
大伯一家吃飽雞腿,從從容容自她身邊越過去,去縣裡酒樓里忙活去了。
祁氏踢一腳,十分不耐地皺眉,「死了么,沒死就起來,滾回去,真是沒用,丫頭片子屁用沒有,瞧你這樣,人家尤五才一次都沒看過你,我看八成你這親事也得黃了,到時候死乾脆點,別給我們添亂。」
楊紅花哼一聲,嘟囔一句,「占茅坑不拉屎。」
爹爹楊老萬說了,尤五才是干大事的人,竟被地上這個破敗的稻草人給佔了,可氣!
尤五才,是村裡唯一的秀才,憐心爹娘給她定下的娃娃親。
憐心耳旁嗖嗖地冷,身上無一處不疼,可腦海里似有娘親的聲音,起來,站起來。
她慢慢睜開眼睛。
咳咳......
不是娘親,是那個和娘親一樣,長得很好看的林淵。
他伸出手,把她扶起來。
祁氏追出來,喊一句,「死丫頭你要勾搭外男,也得看看人家尤秀才的面子,別給他添堵。」
林淵拉著憐心往家裡走,不理她。
憐心想起尤秀才,爹娘給她定的娃娃親,他會來娶她么?
奶奶說親事會黃,不能信,讀書人,都是好人。
憐心朝林淵點頭,露出一點點笑。
回到家,大門卻推不開。
朱氏在門后伸出手,把林淵抓回去,砰地閉上門。
憐心踉蹌著後退。
明明還是午間,她卻覺得很冷。
冰涼浸透她的腸胃,寒顫透出牙關。
她的影子拖在身後,前後左右,只一個影子跟著她。
默默拖起鋤頭,艱難地走。
田裡的野菜早被搶挖了殆盡,她越過地頭,腳步不停,一路往南走。
「哎,憐心,你做什麼去?怎就敢往南邊去?」一個嬸子喊她。
憐心回過頭,瞅著她笑笑,繼續往南走。
南邊是大鳳山,去了或許不一定死,可再不吃飯,她真的餓死了。
善良的嬸子急匆匆趕過來,拽著她胳膊,苦勸,「你繼母是個渾的,是不是又沒給你吃飯?那也不能去。給你這個窩頭吃吧。」
憐心睜大如鹿的眼眸,澄澈的眼仁里滿是認真。
她忽地朝這善良,鞠了一躬。
大鳳山在幾里地外仍可見逼人之勢,聳然入雲,華蓋十里。密林深處,幽閉晦暗,寒氣森然,其間異獸起伏,獵人們冒死進去的,十有八九不回。
憐心將窩頭吃的乾乾淨淨,水眸里有了溫度,身上也不冷了。
又刨了兩分地,整出壠來,明日好種菜。
眼見薄暮初上,夕陽灑下橘色的光暈。
她爬上老榆樹,一點點摳下樹皮,細心地剝下裡面的嫩皮,放在嘴裡嚼。
嘗出了一點汁液的甜,便愉悅了她的眉眼。
蒼茫天地間,一個女孩蹲坐在田野里,獨享一個秋。
村人們生活也都不好,田地都是人家員外爺,大財主的,嬸子給的那個窩頭,必是她們口裡硬省下的。
憐心眼裡閃著光,心裡住著太陽,想著日後要報答這份良善。
怎麼報答呢?能活到那個日後么?
憐心揚起的嘴角垂了下去,眉眼失了光。拖拽起鋤頭,回。
繼母的身影仍在紙窗上盤旋,繞著林淵盤旋。
林淵這一夜卻沒被扔出來。
他自己走過來的。
手裡拿著一碗飯。
朱氏掐著腰無可奈何,這個病子不好馴,不聽話。
她見繼女像狗一樣接了飯,坐在地上吃,鄙夷地哼哼鼻子,搖擺著入了堂屋,自睡去。
憐心吃了他送來的飯,揚起臉來朝他笑。
林淵低頭看她,扶著柴扉站起身,走出去。
憐心詫異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