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命不久矣
西洲對「明鴻」這個人,似乎非常抵觸,這讓南風覺得不正常。西洲斷斷續續地咳了幾聲,許是牽扯了心肺,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臉色也變得蒼白難看。
「沒事吧?我陪你去醫館。」南風說。
西洲擺了擺手,說:「小病而已,不值得跑一趟醫館。」
可剛說完,他又咳了幾聲。
他的咳嗽不像尋常人一樣聲音淺而小,他的咳嗽劇烈而沉悶,帶了一些喘音,像兩軍陣前迎著風的戰鼓,咳的人心驚膽戰的,怎麼看也不是小病。
南風站起來去拽他的胳膊:「你看看,都病成什麼樣了,還要硬挺著!」
他卻推開南風的手,拉著她坐回原位,似笑非笑地說:「醫館看不了我的病,我的身體自己清楚,死不了人的——你不是想知道『明鴻』是誰嗎?來,我講給你聽。」
南風忽然沒有心情聽了,卻只好順著他的心意坐下。
西洲「顧左右而言他」的戲碼演的很足,精神頭恢復了不少,他一邊給她倒酒一邊解釋說:「我想著,一百多年以前的人了,又是個只會附庸風雅的書生,本沒有什麼好講的。不過你有興趣,我就給你講一講:他複姓赫連,單名一個『衣』字,『明鴻』是他的字。因為他的父親、當時的夔州太守赫連大人生前最愛的詩文,乃是《詩經·秦風·無衣》一篇,所以給他起名赫連衣。」
赫連衣,赫連衣。南風默默念了幾遍,覺得有些熟悉,那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有曾經的味道,但打完了之後,五臟六腑又空了出來。
西洲說:「他科考的時候中了榜眼,在朝廷里任職未滿一年,被高宗以叛國罪流放邊疆,之後不知所蹤,人們都說他是病死的。」
「叛國?」南風驚呼。一個新任職的小書生,哪裡有能力叛國?
可西洲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肯定。
想到小書生們對那兩幅贗品的激動態度,南風頗覺得詫異:「你不會記錯了吧?我看那些儒生們對他非常追捧啊,他應該非常有才學吧!」
「徒有其名。」
怎麼會?
「那……他們說的『七皇子』是誰?皇族為什麼要把赫連衣的作品都處理掉?他們倆有什麼關係嗎?」
西洲頭壓低了些,捂著嘴巴咳了兩聲,回答:「七皇子,是一百多年前翊朝太宗的第七個皇子,準確來說,她是翊朝唯一一個以皇子的身份安葬的公主。」
南風被說的暈了:「啊?他是……」
「她的名諱上易下安,葉易安。」
「不對吧,翊朝國姓不是宋嗎?他為什麼姓葉?翊朝不是根本不許公主存活嗎?她為什麼能活下來?」南風憑藉著她知道的最基本的常識提出了質疑。
「她是皇族不敢承認的皇子。」
「不敢承認?皇族將她除名了嗎?」
「皇族族譜上從來就沒有過她的名字。」西洲的臉有些發白。
南風依然不懂,說:「身為皇子——不對,公主——卻不被皇族承認,他是個罪人吧?」
「她不是!」西洲忽然疾言厲色了,他的眼睛睜得老大。
「不是就不是唄,你那麼激動……?」話沒說完,南風就趕緊閉了嘴,因為她清楚地看到了西洲眼睛里的血絲。他在生氣。
儘管南風及時收住了嘴,但西洲表現出來的激動依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只見他雙手按在桌子上,眼神尖利起來,聲音也大了一倍,彷彿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控訴:「她沒有罪!她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為什麼要殺了她?為什麼要讓她背上千古罵名!」
西洲的聲音很大,聲音也凄厲地讓人頭皮發麻,引得許多客人紛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這種凄厲的控訴讓南風覺得熟悉,像極了破碎的記憶中,那個晚上素塵用玉魂扇指著她的時候,一聲又一聲地哀鳴。
不過現在接受無數客人的矚目,南風頗覺得難堪,最先想到的是如何想辦法調節西洲的情緒。她拉著他說:「西洲,你別生氣啊。那不過是一個死了一百多年的人,你幹什麼……」
南風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咳的很慘,比她見到的任何時候都慘,這一次,連店家都投來了關切的眼神。
「西洲?」
西洲劇烈地咳著,還伴隨著沉悶的咳喘。他一手摳著眼前的桌角,一手揪著自己的胸口,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越咳越猛烈,他想用手遮掩自己的痛苦已經來不及,一團紅得刺眼的液體噴了出來……
南風又驚又疑:剛還好好的,不過談論了兩句一百多年前的人,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西洲的手心裡沾滿了血,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身上立時結了一層冷汗。他的臉白的瘮人,許是疼痛難忍,他把胸前單薄的衣服揉得凌亂不堪。
南風嚇得趕緊過去攙扶他。西洲已經沒有力氣坐穩身體,只能依靠著南風的力量硬撐著,但連續不斷的咳嗽無論如何也停不住。
西洲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只動了動手指,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他的身體軟趴趴地倚在南風的身上,氣若遊絲,嘴角斑駁的血昭示著他糟糕的身體狀況。
南風慌了神,終於想起他原本就是一個掙扎在生死線上的病人,還要被她連累著作畫、賣畫,還跟她說了這麼一大堆話。他一定是累極了。
他會不會死啊?
周圍好心的客人圍了過來,店家緊隨其後。南風在他們的幫助下,以最快的速度將西洲安置在了這家酒樓的二樓房間里,然後請來了一位白須飄飛、頗有些仙風道骨的老大夫。
老大夫擰眉診斷了半天,說了一大堆話,只有最後兩句她聽懂了。他說,小書生身體太弱,沒得救。
在南風一再的請求下,老大夫開了幾包滋補的藥材,說吊著命,能活一天算一天。南風覺得老大夫說話太直白,這輩子怕是沒有少挨打。
老大夫走了,小屋裡清凈了。除了西洲微不可察的呼吸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南風忽然覺得冷,透骨的冷。
短短一天,這個躺在床上賺日子的小書生,帶給了她難得的滿足,比素塵帶給她的每一天都自由、溫暖。他高深莫測地給她講故事,耐心地傾聽她的經歷,給了她短暫的美好。
可是,太短暫了。
她剛剛被一個人丟棄,現在,又要被另一個人丟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