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討賞
西洲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卻沒有醒來,不知道是因為病痛還是夢魘。南風喚了他幾聲,他也沒有反應。
他的臉上還帶著點點血漬,讓本就蒼白的臉龐顯得更加慘不忍睹。南風打了一盆水,浸濕了毛巾,慢慢給他擦拭雙手和臉。
他的手指修長,中指和食指的側面有薄薄的繭子,有些粗糲,卻不扎手。手掌輕薄,不經意就能摸到堅硬的骨骼。那是一雙能寫字畫畫的漂亮的手,你能想象的到這雙手舞動時的神采,一定像踩著節拍的舞女,像縱橫草原的駿馬,像夜空中轉瞬即逝的流星。
可惜,它的溫度幾乎不能昭示它屬於一個活生生的人,干透了的鮮血黏在上面,除了讓人心疼之外,沒有其他作用。
他眉長入鬢,眼角也飛長,沒有凌厲的稜角。鼻子高挺,唇是蒼白的,但線條細膩,讓五官都溫柔起來。
書生氣質,不外如是。
西洲就那麼靜靜地躺著,對南風的任何動作都無動於衷。
黑夜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洪災,轉眼就吞噬了枯坐的南風。她在夜色里見不到一點光亮,也不想見一點光亮。明明累得厲害,卻睡也睡不著,消退了聲音的塵世,讓她厭惡。
過些日子——不知道具體是多久——她就見不到西洲了,被素塵拋棄的她,沒有前生,沒有記憶,不知道何去何從。生命,總是因為未知而顯得更加恐怖。
獃獃地坐了一宿,天終於亮了。從窗子透進來的微弱的光芒,總算帶來了一點溫度。
床榻上的西洲還安靜地睡著,連翻身都沒有。南風猜想他應該餓了,更何況還要喝葯,所以從地上爬起來,強打精神去樓下,向店家借用廚房燉粥、熬藥。
在南風有一搭沒一搭地熬著湯藥的時候,酒樓的小二哥匆匆跑來找她,說:「姐姐,姐姐,快去看看吧,你家相公跑出來了!」
南風沒有追究「你家相公」這個稱呼實在不妥,更沒有追究小二哥的語氣彷彿是她家的惡犬跑出來咬人了,便直接丟了手裡的蒲扇,一溜煙地往西洲暫住的房間跑去。
南風看見西洲背對著她站在一樓樓梯的拐角處,慌張地掃過一個有一個的路人,尋找他想找的那個人。他沒有穿外衣,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裡衣,赤著腳,披散著頭髮。像極了與親人走散的小野獸,徒勞地在原地嗚咽。
「西洲!」南風叫他。
他一下子轉過身來,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臉色蒼白,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
南風緊走兩步,說:「你在找我嗎?我在給你熬藥。」
西洲快步走到南風面前,與她貼身站著,抓住她的手腕,緊張地說:「我以為……」
貼的這麼近,南風能清楚地看到,西洲的眼睛濕潤,有點點亮光。這樣的眼睛,果然應了「含情脈脈」這個詞。
細看這雙眼睛,眼珠像黑色的寶石,滿是神采,眼線飛長,卻與「嫵媚」二字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是一種靈動的美麗,彷彿一身的才氣,都凝結在這雙眼睛里。他的眉將眼睛半裹在裡面,卻不能蓋住眼睛的光彩,不能「喧賓奪主」。
南風被他禁錮著手腕,卻貪戀著他的依賴不願掙脫,安慰他說:「我哪裡都不會去。外面涼,你且回屋等我,我給你熬了葯、燉了粥,這就給你送上去。」
西洲乖乖地應了一聲,但並不行動。鬆開南風的手腕,還要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望著她、等著她。南風知道勸不了他,便趕緊去廚房,將葯和粥一起盛好,將他哄著回了房間。
南風看見周圍的人投來詫異的目光,卻有點……有點……得意,至於為什麼得意,她也說不清楚。
她命令西洲躺回床上去,西洲沒有聽從,只坐在床邊,裹著被子,可憐巴巴地仰望著她。她被他看得心軟,不再勉強,給他遞過去一碗葯湯。
「我不用喝這個的。」他說。
南風只當他怕苦,使小性子,勸他說:「生了病哪有不用吃藥的?你昨天咳得昏過去,把我嚇壞了知不知道?快喝了,然後喝粥。我燉的粥可好了,粘稠稠的,涼了不好喝了。」
他「從善如流」地接過葯碗,聞了聞,又淺嘗了一口,說:「人蔘,五味子,熟地黃,首烏,嗯……還有鹿茸。這麼多藥材,你花了多少銀子?」
南風不知道西洲還懂得岐黃之術,詫異之餘,又恥笑他要錢不要命,說:「你兩幅贗品就坑了人家三十兩銀子,現在怎麼摳摳縮縮的?」
「不是我摳縮,是那些庸醫們開的方子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
方子是南風自己求來的,老大夫也說了,西洲的病沒法治,這副葯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用處。西洲這麼說,說的南風心裡酸酸的。
西洲見南風不說話,便不再責備她亂花錢,仰首將一碗葯喝了個乾淨,然後把碗倒過來,微笑著,像是在向她討表揚。
她不想表揚他,將碗取回來,遞過去一碗溫度正合適的粥。
等著西洲慢慢喝粥,南風靠著床邊坐在地上,問他:「以後有什麼打算?你什麼時候回家?」
「回家?」
「嗯。你祖母還等著你呢。」
「哦,」他將還剩小半碗粥的碗隨手放在一邊,一邊給南風捋順鬢邊的碎發一邊回答她的問題,「應該會回去一趟吧,但現在不是時候。」
南風只當他還在怨恨祖母放任道士們把他當成惡鬼處死的事,仰著臉說:「你是害怕那些道士嗎?害怕你祖母和鄰居們把你當成惡鬼嗎?別生氣了,你祖母年紀大了,一時糊塗也是有的。我陪你回去,跟他們說清楚。她只有你一個親人,不會再把你交給別人處置了。」
他忽然把臉貼過來,問她:「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啊?」
「願意啊。」她撥弄了一下自己鬢角的頭髮,隨口一說,忽而又覺得這話有太多歧義,果然,一抬頭,就撞上了西洲促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