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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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儀的呼吸湊近了,眼神斂著認真的光。
這樣的光和他第一天見他,他坐在神的棺槨上時眼裡的光,別無二致。
相里飛盧蒼翠的眼望著他,又過了很久,才沙啞著聲音說:「好。」
*
神官們提著燈進進出出,青月鎮鄉民們在神官塢門口來回觀望,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都被擋了回去。
「沒辦法了……相里大人身體垮了,找來了醫生看,說一個是因為骨病舊傷無法逆轉,一個是心病太重,夫人死了,對他打擊太大……」
相里飛盧轉頭看了一眼榻上昏迷過去的人:相里鴻面色蒼白,形容憔悴,披散的長發里已經夾上了几絲花白,如同油盡燈枯,但他的手指仍然緊緊地攥著,彷彿仍要抓緊著什麼,哪怕徒勞無功。
所謂病來如山倒,在相里飛盧抵達青月鎮之前,他成日高度繃緊的神經和幾乎不眠不休的嘗試,早已經摧毀了他的健康。
「師父的腿……」相里飛盧斟酌著用詞,旁邊的醫生搖了搖頭,「大師,您的醫術遠在我之上,您該知道相里大人這條腿已經保不住了。若是能保住,精神恢復了,以後此生,恐怕也要在輪椅上度過了。」
相里飛盧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了。」
「師娘的遺體如何了?探查過了嗎?有無痕迹?」相里飛盧低聲詢問旁邊等候的小神官。
神官搖搖頭:「和之前那些剜心的……死法一樣,周圍也沒有其他痕迹,倒是有一處泥土,留了個印子,彷彿是腳印,卻不像是人的腳印。我們已經遣人將那塊土送了過來。」
相里飛盧看了一眼。
水浸入泥土中,洗刷得幾乎看不見,那印痕也十分淡,那腳印只有前半個,沒有後半個,彷彿這個人是踮著腳走路的一般。
相里飛盧察看了一番,皺起眉。
「……艷鬼。」
最低級的艷鬼以血肉為食,能看穿人心,以美色惑人,一般只害男人。
他們修的是惑術,與合歡道類似,也有艷鬼修為提升后,不止能惑男人,而是能看穿所有人過去、未來最想要得到的事物,用幻術殺人。
青月鎮這個,恐怕是只道行不淺的艷鬼。
之前一直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這次卻留下了,恐怕跟容儀也有關係:那鬼在他們房中,本來是想對他下手,卻不想被鳳凰業力克了一下——鳳凰是純陽至剛的生靈,天生就能克殺萬鬼。
「照顧好師父,夫人停棺三日,師父若是醒來,他會親自為師娘送靈。他若是未曾醒來,我為師娘超度。」
相里飛盧低聲囑咐一邊的神官,「除此以外所有事宜,全部由我接手。」
「明白,大師。」
神官停頓了一下,跟著說道,「還有一件事,被押送關起來的那三個人,他們都想出去,尤其是周婆婆,她也是神官一員,老人家年紀也大了……鄉親們也希望能夠放他們走。
「相里大人剛剛昏過去之前,讓我們把他們放出去了,要我們特來知會您一聲。因相里大人在您來之前,已經在此處布下了禁用法術分.身.的陣法,那三人事發時都不在,所以都是清白的。」
相里飛盧皺起眉:「已經放了?」
「是的,大人下令,我們也不敢怠慢。」神官俯首說。
「知道了。」
剛剛他被鬼入侵神識,暫時也的確證明了那三人的清白,只是鬼的氣息也要隱在霧雨中無影無蹤,他還要多想辦法,除了在要害出做好縛鬼的陣法,也仍然要查清解決水霧的方法。
他仍然在思索,那神官跪了下來,忍不住向他磕了一個頭:「大師,求求您,一定要找出那罪魁禍首,求求您。我也是相里大人撿回來養大的,他們成婚當天,我隨大人迎的親。」
他聲音幾乎帶上了某種哀怮,「我們看著他們一步步成的親……相里大人起初不肯,後來還俗,師娘常常說,這便是她一生,唯一做過的虧心事。」
把出家人拉入紅塵,如何不虧心?
相里飛盧這幾天,已經多多少少聽過數遍相里鴻還俗前後的故事。
相里鴻是前任國師,更是法相莊嚴,他當初回到青月鎮,第一件事就是著手幫鎮上人看病,那時候眾人骨病已經初見端倪,沒有不愛他的姑娘,卻沒有任何一個姑娘,敢那樣大膽說出口。
偏巧還是青月鎮最文靜、嫻雅的一個姑娘。
只是為了私心,也有那般莽撞的勇氣。
相里飛盧提起青月劍,回頭望了一眼昏迷的相里鴻,說道:「照顧好他。」
隨後跨出了門。
外面雨聲淅瀝,燈影重重,透出一個人清雋的影子。
容儀還在院子等他。
少年盤腿坐在檐廊下,轉著那把紅紙傘玩,雨珠旋轉著往四面八方散落,那水珠碰到他身上,仍然是不墜不化。
容儀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回過頭瞅他:「你的事現在辦完了嗎?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覺了?」
「還沒有,上神,請上神自己先回去休息吧。」相里飛盧說。
容儀扁了扁嘴,這一剎那,他眼裡的碎星一般的光悻悻然地黯淡了下去:「哦,好吧,那我先回去睡覺了。」
他伸手將那把傘放在了地上。在相里飛盧進門上面每一絲水痕都□□乾淨凈地擦拭過了,沒有留下一滴水跡。
容儀鬆手跳入雨中,雪白的衣袂在青灰的雨幕中翻飛,升騰起的雨霧中,他的背影顯得有幾分單薄。
「上神。」相里飛盧忽而叫住他,容儀回過頭看他,「嗯?」
「我會忙一段時間。」相里飛盧低頭拾起那把雨傘,聲音里依舊聽不出什麼情緒,「……所以,不得空陪伴上神。」
容儀現實怔了怔,聽清他的話之後,那雙鳳眼忽而彎了起來:「好,我都知道的,你養姜國人比養我早,我是一隻懂事的鳳凰。」
相里飛盧點了點頭,正以為容儀要離去了,卻見到他又踱了回來,那張明艷的笑顏又杵在了他面前。
他的袖子被拉住了,容儀笑得有幾分狡黠,「可鳳凰天性不是懂事的,養鳳凰的人,也要付出代價哄一哄才好。」
他就這樣湊近了。
和上次一樣也不一樣,上次帳中燭火明黃跳動,彷彿燒在人心裡,而今燈光晦朔,只能見他眼底的星光,和那紅潤的嘴唇。
容儀扯著他的袖子,往上看,撞上相里飛盧那雙翠綠深沉的眼,這次那蝴蝶一般總是撲閃的、烏黑的睫毛不再顫動。
「上次你弄得我疼,也害你自己一手的傷,我特別恩准,再給你一次機會,再親親我吧。」容儀說完后,又瞅著他,補充了一句,「要親久一點。」
他伸出手,笑著指了指屋檐下墜落的水珠,那水珠一晃一晃,緩慢飄落,時不時發出滴答聲響。
「……至少以五滴為數。」
「不然我就在你的青月鎮上玩玩火,像那次一……」
後面一個字沒有說出口。
他來不及說出口,因為相里飛盧靜靜地說了一聲:「好。」
相里飛盧蒼翠的眼底倒影著他的影子,如同一泓深潭,深不見底。
他扣著他的肩膀,將他抵在廊外的圍欄邊,低頭吻下去,貼上少年微涼而柔軟的唇。
屋檐下,人影散亂,呼吸一起亂了。
他的氣息里有佛門人的溫柔與內斂,連呼吸都是壓抑住的,帶著那麼一些生澀和已經習慣后的、對於他的順從,更帶著他一貫以來的挺拔和禁慾,如同一顆雪中勁松。
容儀往後退了一步,但是退無可退,腰撞上了冰冷的欄杆。
也因為相里飛盧壓得太深,他是站不穩的,但相里飛盧的手穩穩地托住了他的脊背,比任何依靠都更加堅實。
容儀很喜歡這種感覺,他喜歡這種無需他去掌控,而是反過來被別人掌控的狀態,如同離群的鳥兒找到了巢穴。
他抓著相里飛盧袖口的手沒有鬆開。
等到那帶著雪鬆氣息的吻攻城略地,讓他徹底失去退路時,他反而微微踮腳,環住了他的脖子,將自己整個人都交給他。
因為站不住,他微微地搖晃了起來,容儀想低頭看地面,想找一找自己到底站在那裡。
他剛要動,卻被扣著下巴拉了回來。
相里飛盧的氣息滾燙,容儀睜開眼,只能看見他那雙蒼翠的眼,像是也染上了某種微怔發燙的顏色,帶著明晃晃的警示。
水滴落下,一滴,兩滴。
……
第五滴。
相里飛盧終於鬆開他。
微熱的呼吸變成白汽,在雨中升騰。
他沒有說話,只是望著他,而容儀也終於看清了導致自己站不穩的東西是什麼——他踩在斜放在牆角的一個東西上,他也不清楚那是什麼,或許是什麼破舊的碗碟。
看完后,他才抬起視線,對上相里飛盧的視線。
容儀伸出手,潔白的指尖摸了摸自己發燙的嘴唇,舔了舔,笑了:「這次,我很喜歡。」
相里飛盧仍是沉默地看著他,只是現在他那蝴蝶一樣的睫毛又撲閃了起來,顫動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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