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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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八點四十五分了。我在這裡躲藏也躲藏不過去的,索性快點去買一張票來上車去罷!但是不行不行,兩邊買票的人這樣的多,也許她是在內的,我還是上口頭的那近大門的窗口去買罷!這裡買票的人正少得很!」
這樣的打定了主意,我就東探西望的走上那玻璃窗口,去買了一張車票。伏倒了頭,氣喘吁吁的跑進了月台,我方曉得剛才買的是一張二等票,想想我腳下的余錢,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費,我心裡忽而清了一清。經濟與戀愛是不能對立的,剛才那女學生的事情,也漸漸的被我忘了。
浙[zhè]江雖是我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識階級的腐敗,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對軍人的謅媚與對平民的壓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為,無厭的貪婪,平時想起就要使我作嘔。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總抱一腔羞嫌的惡懷,障扇而過杭州,不願在西子湖頭作半日的勾留。只有這一回到了山窮水盡,我委委頹頹的逃返家中,仍想到我所嫌惡的故土去求一個息壤!投林的倦鳥,返壑的衰狐,當沒有我這樣的懊喪落膽的。啊啊!浪子的還家,只求老父慈兄,不責備我就對了,那裡還有批評故鄉,憎嫌故鄉的心思,我一想到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竟不覺泫泫xuàn的落下淚了。
我孤伶的坐在車裡,看看外面月台上跑來跑去的旅人,和穿黃色制服的挑夫,覺得模糊零亂,他們與我的中間,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樣子。一面看看車站附近各工廠的高高的煙囪,又覺得我的頭上身邊,都被一層灰色的煙霧包圍在那裡。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車窗打開來看梅雨晴時的空際。天上雖還不能說是晴朗,但一斛hú晴雲,和幾道光線,卻在那裡安慰旅人說:「雨是不會下了,晴不晴開來,卻看你們的運氣罷!」
不多一忽,火車慢慢兒的開了。北站附近的貧民窟!同墳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污泥的水瀦zhū,曬在坍敗的曬台上的女人的小衣,穢布,勞動者的破爛的衣衫等,一幅一幅的呈到我的眼前來,好象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編成這一部有系統的紀錄,來安慰我的樣子。
啊啊,載人離別的你這怪獸!你不終不息的前進,不休不止的前進罷!你且把我的身體,搬到世界盡處去,搬入虛無之境去,一生一世,不要停止,儘是行行,行到世界萬物都化作青煙,你我的存在都變成烏有的時候,那我就感激不盡了。
由現代的物質文明產生出來的貧苦之景,漸漸的被大自然掩蓋了下去,貧民窟過了,大都會附近這小鎮過了,路線的兩岸,只有平綠的田疇,美麗的別業,潔凈的野路,和壯健的農夫。在這調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間,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黃色人力車夫,也有些浪漫的色彩。他好象是童話里的人物,並不是因為衣食的原因,卻是為了自家的快樂,拉了車在那裡行走的樣子。若要在這大自然的微笑中間,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來,那就是野草中間橫躺著的棺冢。窮人的享樂,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懷裡的剎那。在這一剎那中間,他能把現實的痛苦,忘記得乾乾淨淨,與悠久天空,廣漠的大地,化而為一。這是何等的殘虐,何等的惡毒呢!當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把人生的運命,赤裸裸的指給他看!我是主張把中國的墳冢,把野外的枯骨,都掘起來付之一炬,或投入汪洋的大海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