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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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徐家匯,梵王渡,火車一程一程的進去,車窗外的綠色也一程一程的濃潤起來,啊啊,我自失業以來,同鼠子蚊蟲蟄居在上海的自由牢獄里,已經半年多了。我想不到野外的自然,竟長得如此的清新,郊原的空氣,會釀得如此的爽健的。啊啊,自然呀,生生不息的萬物呀,我錯了,我不應該離開了你們,到那穢濁的人海中間去覓食去的。
車過了莘庄,天完全變晴了,兩旁的綠樹技頭,蟬聲猶如雨降。我側耳聽聽,回想我少年時的景象,像在做夢。悠悠的碧落,只留著幾條雲影,在空際作霓裳的雅舞。一道陽光,遍灑在濃綠的樹葉,勻稱的稻秧,和柔軟的青草上面。被黃梅雨盛滿的小溪,奇形的野橋,水車的茅亭,高低的土堆,與紅牆的古廟,潔凈的農場,一幅一幅的同電影似的盡在那裡更換。我以車窗作了鏡框,把這些天然的圖畫看得迷醉了,直等火車到松江停住的時候止,我的眼睛竟瞬息也沒有移動。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這樣的大自然里怕已沒有生存的資格了罷,因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現代的文明撒下了毒藥,惡化為零,我那裡還有執了鋤耜,去和農夫耕作的能力呢!
正直的農夫呀,你們是世界的養育者,是世界的主人公,我情願為你們做牛做馬,代你們的勞,你們能分一杯麥飯給我嗎?
車過了松江,風景又添了一味和平的景色。彎了背在田裡工作的農夫,草原上散放著的羊群,平橋淺渚,野寺村場,都好象在那裡作會心的微笑。火車飛過一處鄉村的時候,一家泥牆草舍里忽有幾聲雞唱聲音,傳了出來。草舍的門口有一個赤膊的農夫,吸著煙站在那裡對火車呆看。我看了這樣淳樸的村景,就不知不覺的叫了起來:
『啊啊!這和平的村落,這和平的村落,我幾年不和你相接了』。
大約是叫得太響了,我的前後的同車者,都對我放起驚異的眼光來。幸而這是慢車。坐二等車的人不多,否則我只能半途跳下車去,去躲避這一次的羞恥了。我被他們看得不耐煩,並且肚裡也覺得有些飢了,用手向鞋底里摸了一摸,遲疑了一會,便叫過荼房來,命他為我搬一客番菜來吃。我動身的時候,腳底下只藏著兩張鈔票。火車票買后,左腳下的一張鈔票已變成了一塊多的找頭,依理而論是不該在車上大吃的。然而愈有錢愈想節省,愈貧窮愈要瞎化,是一般的心理,我此時也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橫豎是不夠的,節省這幾個錢,有什麼意思,還是吃罷!」
一個慾望滿足了的時候,第二個慾望馬上要起來的,我喝了湯,吃了一塊麵包之後,喉嚨覺得乾渴起來,便又叫荼房把啤酒汽水拿了兩瓶來。啊啊,危險危險,我右腳下的一張鈔票,已有半張被荼房撕去了。
一邊飲食,一邊我仍在賞玩窗外的水光雲影。在幾個小車站上停了幾次,轟轟烈烈的過了幾鐵橋,等我中餐吃完的時候,火車已經過嘉興驛站了。吃了個飽滿,並且帶了三分醉意,我心裡雖時時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費,和明天上富陽的輪船票,不免有些憂鬱,但是以全體的氣概講來,這時候我卻是非常快樂,非常滿足的:「人生是現在一刻的連續,現在能滿足,不就好了么?一刻的之後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情,更可丟在腦後了。一刻之後,誰能保證得火車不出軌!誰能保得我不死?罷了罷了,我是滿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裡這樣的很滿足的在那裡想,我的腳就慢慢的走上車后的眺望台去。因為我坐的這挂車是最後的一掛,所以站在眺望台上,既可細看風景,又可聽聽鳴蟬,接受些天風。我站在台上,一手捏住鐵欄,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齒。涼風一陣陣的吹來,野景一幅幅的過雲,我真覺得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