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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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陣,半日來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在朦朧半覺的中間,我聽見了幾聲咯咯叩門聲。糊糊塗塗的起來開了門,我看見祖母,不言不語的站在門外。天色好象晚了,房裡只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但是奇怪得很,在這灰黑的空氣里,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卻看得清清楚楚。這表情不是悲哀,當然也不是愉樂。只有一種壓人的莊嚴的沉默。我們默默的對坐了幾分鐘,她才移動了那縐紋很多的嘴說:「達!你太難了,你何以要這樣的孤潔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的方向一望,只見窗下街上黑暗嘈雜的人叢里有兩個大火把在那裡燃燒,再仔細一看,火把中間坐著一位木偶。但是奇極怪極,這木偶的面貌,竟完全與我的一個朋友面貌一樣。依這情景來,大約是賽會了,我回頭來正想和祖母說話,房內的電燈拍的響了一聲,放起光來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問我晚飯如何?我只獃獃的不答,因為祖母是今年二月里剛死的,我正在追想夢裡的音容,那裡還有心思回茶房的話哩?
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個面,就默默的走出旅館來。夕陽的殘照,在路旁的層樓屋脊上還看得出來。店頭的燈火,也星星的上了。日暮的空氣,帶著微涼,拂上面來。我在羊市街頭走了幾轉,穿過車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門前的草地上去。沈靜的這杭州故郡,自我去國以來,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處的舊跡,一天一天被拆毀了。我走到清泰門前,就起了一種懷古之情,走上將拆而猶在的城樓上去。城外一帶楊柳桑樹上的鳴蟬,叫得可憐。它們的哀吟,一聲聲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屍,把我的情感,全部付託了蟬聲,盡做夢似的站在叢殘的城堞上看那西北的浮雲和暮天的急情,一種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這時候若有幾聲古寺的鐘聲,噹噹的一下一下,或緩或徐的飛傳過來,怕我就要不自覺的從城牆上跳下城濠,把我靈魂和入晚煙之中,去籠罩著這故都的城市。然而南屏還遠,CURFEW今晚上不會鳴了。我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立了好久,看西天只剩了一線紅雲,把日暮的悲哀嘗了個飽滿,才慢慢地走下城來。這時候天已黑了,我下城來在路上的亂石上鉤了幾腳,心裡倒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想想白天在火車上謀殺的心思和此時的恐怖心裡一比,你的感情思想,原只是矛盾的連續呀!說什麼理性?講什麼哲學?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長街,暮色已瀰漫在市上了。各家的稀淡的燈光,比數刻前增加了一倍的勢力。清泰門直街上行人的影子,一個一個從散射在街上的電燈光里閃過,現出一種日暮的情調來。天氣雖還不曾大熱,然而有幾家卻早把小桌子擺在門前,露天的在那裡吃飯了。我真成了一個孤獨的異鄉人,光了兩眼,盡在這日暮的長街上行行前進。
我在杭州並非沒有朋友,但是他們或當科長,或任參謀,現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時候,我若飄然去會,怕我自家的心裡比他們見我之後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難受。我在滬上,半年來已經飽受了這種冷眼,到了現在,萬一家裡容我便可回家永住,萬一情狀不佳,便擬自決的時候,我再也犯不著討這些沒趣了。我一邊默想,一邊看看兩旁的店家在電燈下圍桌晚餐的景象,不知不覺兩腳走入了石牌樓的某中學所在的地方。啊啊,桑田滄海的杭州,旗營改變了,湖濱添了些邪惡的中西人的別墅,但是這一條街,只有這一條街,依舊清清冷冷,和十幾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學的時候一樣。物質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著,現代經濟組織的流毒,卻受得很多的我,到了這條黑暗的街上,好象是已經回到了故鄉的樣子,心裡忽感到了一種安泰,大約是興緻來了,我就踏進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裡買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