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
車到了杭州城站,我只同死刑犯上刑場似的下了月台。一出站內,在青天皎白的底下,看看我兒時所習見的紅牆舍,酒館茶樓,和年輕氣銳的生長在都中的妙年人士,我心裡只是怦怦的亂跳,仰不起頭來。這種幻滅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我只好用一個譬喻。譬如當青春年少,我遇著一位絕世佳人,她對我本是初戀,我對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題兒。兩人相攜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過了幾十個良宵。後來我的金錢用盡,女人也另外有了心愛的人兒,她就學會了樊素,同春去了。我只得和悲衰孤獨、貧困惱羞結成伴侶。幾年在各地流浪之餘,我年紀也大了,身體也衰了,披了一身破襤的衣服,仍復回到當時我兩人並肩攜手的地方。山川草木,星月雲霓,仍不改其美麗。我獨坐湖濱,正在臨流自吊的時候,忽在水面看見了那棄我而去的她的人影像。她容貌同幾年前一樣的華麗,項下掛著一串珍珠,此從前更加添了一層光彩,額上戴著的一圈瑪瑙,此時更紅艷多了。且更有難堪者,回頭來一看,看見了一位文秀閑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後,用了兩手在那裡摸弄她的腰背。
啊啊!這一種譬喻,值得什麼?我當時一下車站,對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種羞慚懊喪,若以言語可以形容的時候,我當時的夏布長衫,就不會被淚水濕透了,因為說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懷,還不是世上最傷心的事情呀。我慢慢俯了首,離開了剛下車的人群與爭攬客人的車夫和旅館的招待者,獨行踽踽的進了一家旅館,我的心裡好象有千斤重的一塊鉛石墜在那裡的樣子。
開了一個單房間,洗了一個手臉,茶房拿了一張紙來,要我填寫姓名年歲籍貫職業。我對他獃獃的看了一忽,他好象是疑我不曾出過門,不懂這規矩的樣子,所以又仔仔細細的解說了一啟遍。啊啊,我那裡是不懂規矩,我實在是沒有寫的勇氣喲,我的無名的姓氏,我的故鄉的籍貫,我的職業!啊啊!叫我寫出什麼來?
被他催迫不過,我就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假名,填上了「異鄉人」的三字,在職業欄下寫了一個「無」字。不知不覺我的眼淚竟噗嗒噗嗒的滴了兩滴在那張紙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紙上看了一看,又問我說:「先生府上是那裡,請你寫上了罷,職業也要寫的。」
我是沒辦法,就把異鄉人三字圈了,寫上「朝鮮」兩字,在職業之下也圈了一圈,真了「浮浪」兩字進去。茶房出去之這后,我就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盡情的暗泣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