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綁架
今年上海的太太小姐們,自從九月份以來,每天都過得很精彩。九月中旬,讓人翹首以盼整整一年的時邁環球大百貨開幕了,裡面琳琅滿目的商品,和歐洲同步的各類時尚商品還有優質的服務讓她們瘋狂。
十月一過,紅遍北平的梅老闆赴滬,與本地知名老生童老闆聯袂在「天蟾舞台」連唱了半個月,把上海灘的人聽的如痴如醉,宛如提前過年。
中秋節,時邁百貨又「翻花頭」,在中庭里建了一個迷你的月宮,把桂花樹都移了進來,搞得整個百貨公司滿室噴香。
「月宮」里堆滿了蘇式,廣式,潮式和京式的月餅,還有各種名貴的煙酒。從早到晚每個整點,都有打扮成嫦娥的女售貨員在「月宮」里唱紹興戲,還分糖果給路過的兒童,很是熱鬧了一陣。
一進十一月,時邁百貨照例又在《申報》上刊登廣告了,這次宣傳的是「VIP貴賓卡」和「十二月聖誕大促銷」。
這貴賓卡嘛,上海灘有些鈔票和地位的人家在此之前都基本上人手一張了,就是等級不同。富貴人家誰要是只辦了一張金卡,簡直要被人笑死——一年才一百大洋的會費,只買一張好意思伐?
至於這「聖誕大促銷」最大的噱頭,就是在時邁百貨中庭那個掛了兩個月的福特牌新轎車,要被拍賣出去了——時間就在聖誕節當晚。
這個消息甫一見報,立刻引起了轟動。就連本來對百貨公司沒有那麼大興趣的男人們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要知道這部車子引進國內的時候,一共才五部:一部去了南京給了政-府要員;一部進口當天就在「江海關」里內部消化掉了;一部去了北平,前幾天在《北平日報》上還見過它的風采;還有一部就停在漕幫「青龍堂」梁家的院子里。
這福特牌的汽車是通過猶太商人沙同的洋行進口來滬的。他在時邁百貨也有股份,因此將這最後一部車留給了羅家兄弟。誰知道羅家的小少爺居然把它掛在百貨公司中庭里。這一舉動簡直讓人恨得牙痒痒——看得到,摸不到,開不了,買不著,勾的人抓心撓肺,又欲罷不能。
而如今,這車居然要賣了!
雖然百貨公司賣轎車著實有些奇怪,不過最關鍵的是——它要被賣了!不再被高高地掛在半空中,終於落地了!
這不就是仙女下凡,要嫁作人-妻了嘛。
「我跟你說啊,小夏,你這車必須賣給我!」
看著中庭聖誕樹下停著的,被成堆扎了彩帶的禮物盒包圍的黑色大轎車,梁少龍激動地捏著羅夏至的肩膀說道。
「梁少爺,這車子是要被拍賣掉的。不是我指定給誰就可以賣給誰的。」
為了這個聖誕促銷活動,已經忙的暈頭轉向的羅夏至,才剛從辦公室出來,就被梁少龍一把給抓住了。他掙扎幾下無果,被梁少龍一路拖著來到了一樓中庭。
本來中庭的舞台是沒有遮攔的,奈何這幾天里前來參觀這部福特車的人實在太多,不但看,還上手摸,摸得黑色的車身上一個個手掌印。
最後實在沒辦法,保安部派人用絲帶繞著這些陳列品圍成一圈,還派了兩個保安在車前站崗,這才阻止了眾人熱情的手掌印。
「通融一下不行么?錢不是問題,關鍵是一定要買到手。」
梁少爺之所以天天來百貨公司報道,這部車就是勾引它的「罪魁禍首」。
「通融?上海灘的幾個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比如明家,榮家,還有盛家,這幾天都派人來打招呼,想要我『通融通融』。」
羅夏至一邊應付著梁少龍,一邊指揮職員布置擺放促銷用的商品和海報。
「他們跟我能一樣么?我們可是『兄弟』啊!我表哥是你哥,我就是你哥。弟弟給哥哥通關係,天經地義!」
「梁少爺,到時候憑鈔票說話吧。這不是你最喜歡的么!還是你怕人家鈔票比你多?」
羅夏至拍了拍他這便宜哥哥的肩膀,轉身又投入了工作。
自從知道了這位有意思的小羅少爺和自己表哥的關係后,梁少爺跑百貨公司跑的更理直氣壯了——相幫自家人生意嘛!
對此,羅夏至很是疑惑地詢問顧翰林校長,他這位表弟難道就不用做事么?每天泡在百貨公司算怎麼回事,家裡人也不說么?
顧校長兩手拉起羅夏至的手,感激地握了握:梁老爺說了,大少爺最近一不逛長三堂,二不去百樂門,三不打架鬥毆惹是生非,每天都過得很健康,讓我替他謝謝羅家三少爺,改明兒務必前來梁府一敘,他要開桌宴席請客。
留戀地放下羅夏至的手,顧校長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我這個表弟其實過的一直很痛苦……他不想接手家裡的生意,生活也沒有目標。其從我姑姑過世之後,他一直就是這樣叛逆著,痛苦著,迷惘著……」
羅夏至心想他也好想體會日灑千金的痛苦。
可惜他天生勞碌命,一天不找點事情渾身不舒服。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明年百貨公司的全年促銷計劃,忙碌得就像是勤勞的小蜜蜂。
唯一能夠放鬆下來的時間,就是周末笑笑和小葉從學校回來后,他們一起在上海各地吃吃逛逛,還有下班後去找顧校長喝喝茶喝喝咖啡。
連他大哥都勸他,等年底的促銷結束后,無論如何都要去度個假,休息一下。
「阿樂,我要去一趟印刷社。他們的經理剛才打電話過來,說不能理解我要的灑金粉的效果……啊,忙暈頭了。」
捧著並不理想的海報樣張,羅夏至走出辦公室才想起來阿樂今天去西郊公園那邊學開車了。
本來大哥的司機因為妻子生病,請假回到了揚州老家,要過了農曆新年才能回來。於是他的司機老陳就忙的兩頭跑了,每天接送這兩兄弟上下班。只是如果他在工作時間用車就很不方便,於是阿樂自告奮勇學習開車,從今天開始就住在西郊了。
「經理,要給你叫一步『差頭(滬語:計程車)』么?」
他的秘書鄭傑森上前一步問道。
「不用,印刷社離這裡很近,我出門坐黃包車就行了。」
羅夏至從衣架上取下大衣和圍巾。
「我和您一起去吧。」
傑森也轉身去拿自己的衣服。
「不用。下午不是還有供應商要來開會么?我如果趕不回來就只有你和採購部的經理接待了——千萬把好關,年終是一年最重要的銷售季節。大家今年年底紅包厚不厚,在此一舉了。」
「可是經理……」
未等羅夏至回答,他已經「蹬蹬蹬」地跑下樓梯了。
鄭傑森嘆了口氣,隨手將大衣掛在了椅背上。
羅夏至的辦公桌上,還放著他沒來得及看的今天最新一期的《申報》,頭版頭條的新聞是《震驚!本月第三起劫案!上海灘麵粉大王之子被綁架,綁匪要求百萬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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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百貨公司的大門,羅夏至隨手攔了一步黃包車就坐了上去。這百貨公司門口從早到晚停著數十部的黃包車,隨時準備為從這裡出來的,拎著大包小包的太太小姐們服務。
說了出版社的地址,羅夏至就低頭開始翻閱帶出來的文件,等他覺得不對勁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拉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街道上。
這不是他熟悉的公共租界和老城廂,應該是華界的一條普通馬路。兩邊的建築不是石庫門,也不是洋房,而是很普通的本地磚房,看起來很有些年頭。街邊有女人正在燒洋火煤爐,煤煙的味道嗆得羅夏至一陣咳嗽。
「停車!你是什麼人!這裡是什麼地方?」
拉車的車夫沒有理會羅夏至,依然一個勁地往前跑,他拉車拉的飛起,羅夏至感覺整個身體都朝後仰去。
「停車!我讓你停車!」
這街道邊原來還站著幾個行人,隨著車夫的三轉兩轉,到後來居然一個路人都看不到了,路邊的房子也越發破舊。
羅夏至揚起文件夾重重地砸在那車夫的腦袋上,黃銅的夾子正巧打中了他的後腦勺,車夫慘叫一聲脫開了雙手。
車子停下,羅夏至一個趔趄衝到了他身上。
「小赤佬!」
車夫被羅夏至撞到在地,然後被他劈頭蓋腦地打了一頓王八拳。
羅夏至雖然這輩子是第一次打架,但是「上輩子」念書的時候可是累積了不少打架的經驗。趁著車夫被他撞的暈乎乎的,他沖著他的腦門一頓猛砸,打的他無法反抗后,這才穿著粗氣站了起來。
「這裡……是什麼地方啊……」
他拉了拉圍巾,努力地辨識著周圍的環境。
是閘北么?
還是南市?
不,這裡不是南市的那種晚晴風格,看來他真的被拉到閘北了……
「小赤佬……你別走……」
那車夫還挺耐揍,居然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嚇得羅夏至拔腿就跑。
他想快點轉到馬路上去,現在天色還沒有很晚,應該還有路人走動。或者走到蘇州河沿岸,這樣就能順著蘇州河往南走,過了老閘橋就是公共租界了……
「哎,儂不長眼睛啊?」
羅夏至剛跑兩步就撞到一個中年女人身上,女人眼珠子一瞪就要破口大罵。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是哪裡?」
羅夏至連忙道歉。
「這裡是阿拉白司脫路……」
女人答道,然後朝羅夏至身後看了一眼,「呀,這不是流氓阿三么,儂怎麼被這個人追呀。這個人出了名的壞蛋啊。」
羅夏至回頭一看,那個「阿三」一邊捂著腦袋,一邊罵罵咧咧地追了上來。
「快走快走!被他盯上就倒霉了。」
女人一把拉住羅夏至的胳膊,將他往一邊帶。
羅夏至跟著她跑了一段路,就看到了蘇州河——太好了!他本來就想順著蘇州河往南走呢!
阿拉白司脫路……啊,不就是後來的曲阜路么?就在蘇州河北岸不遠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和蘇州河南岸的燈火輝煌比起來,北邊這裡只能用荒蕪來形容,基本沒有燈光,也沒有行人。
「怎麼辦?他怎麼還在追?」
羅夏至一邊跑一邊回頭。
「我的船就在前頭!我們上船了他就不能追了。」
女人說道。
「我是蘇州河上的運糞工,前面就是我們的糞碼頭了。先生你要是不嫌棄,先上船避一避吧!」
運糞船?那麼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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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是一條有味道的作話嘻嘻。
上海的糞碼頭,一直到2008年前後還在蘇州河上運轉,是不是很神奇。
我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回家路上,被同學騙到了糞碼頭上「看風景」……
那味道,那顏色,真的是讓人一輩子難以忘記,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