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裡逃生 上
這糞碼頭果然名不虛傳,隔著好幾百米就聞到那讓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碼頭上一個個馬桶排列的整整齊齊,河岸邊停靠著許多小船和運糞車,等待著次日黎明的到來——在收糞工人將上海大街小巷的馬桶全部收完后,這些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小船就會滿載糞便,朝著周邊大小的鄉鎮而去,將這些「黃金」賣給收肥的農民。
這個生意聽起來噁心,實則利益巨大,因此被劃分了諸多地盤和幫派,頭目皆是日進斗金,但是底層工人則過的十分艱苦。
那女人拉著羅夏至跳到一條停靠在岸邊的小船上,然後一下吹滅了船頭上的油燈。
羅夏至用圍巾捂著嘴巴,這回真的是「屏息凝神」,在聽到那阿三罵罵咧咧離開的腳步聲后,才長長地喘了口氣——然後迅速地捂住嘴巴。
「先生,氣味不好聞吧?」
女人劃了一根火柴,重新將油燈點亮。
「還行,還行……謝謝這位嫂嫂。」
羅夏至捂著鼻子,陳懇地說道,「謝謝這位嫂嫂的救命之恩。等我回家,一定重謝你!」
「謝么就不必了。」
女人將油燈掛回船頭,羅夏至這才看到,這小船上除了他和中年女人兩個,還蹲著兩個蒙著面的黑衣男人。
「介紹一下——這是阿大,這是阿二。他們都是阿三的兄弟。」
女人笑著蹲了下來,拍了拍羅夏至蒼白的小臉。
「我呢,就是阿三的婆娘,人稱『三嫂嫂』。」
「你們是……一夥的……」
羅夏至恍然大悟。
「羅三少爺好啊。整個上海灘,就屬三少爺的『時邁百貨』最最出風頭了。年底到了,阿拉也要回鄉下過年了,想要問羅家『借』點鈔票花花,不曉得可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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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后,一封勒索信出現在了羅公館的門口,送信的人來去匆匆,在傭人趕到之前就離開了。
管家第一時間分別打電話到了羅氏商行和時邁百貨,確認下午五點之後,羅夏至一個人出門坐黃包車去印刷社后就失去了聯繫。印刷社那邊也回復,他們一直沒等到羅少爺到達,還覺得頗為奇怪,正想要打電話問詢。
羅雲澤第一時間趕回了羅公館,並且吩咐時邁百貨照常營業,保安部加派人手,觀察是否有行為異常的客人出現。
「三天之內,籌集十萬美金或者等價黃金。不得報警,否則撕票。」
羅雲澤將勒索信放在桌子上,前後行走了兩步,「這信上沒有說交錢和贖人的時間地點,之後應該還會有進一步消息。」
「雲澤,你要救他啊……你一定要救救小夏啊。」
白鳳凰哭的死去活來,「小夏他可千萬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事了,我還怎麼活啊!」
羅雲澤伸手想要安慰,眾目睽睽之下,卻不得不將手縮了回來。
「先不能報警。管家,吩咐家裡的下人,三少爺被綁架的事情,千萬不能透露給外人,尤其不能讓那些記者們知道!」
中秋以來,上海灘一起接一起地發生富商和家眷被綁架的案件。
最早被綁架的金華大飯店的小公子最慘,他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學校門口被綁走的,記者們半個小時后就將金家圍堵了個水泄不通。金家贖人當日,自家人未到,十幾個記者倒是已經蹲守在那邊了。
最後的結果是,記者們在金家人到達之前,就提前拍攝到了金小公子凄慘的,死不瞑目的屍體,當期《申報》的號外賣到脫銷。
「好的,我這就去吩咐。從現在開始,除了買菜的廚娘,半個人都不準離開羅公館半步。」
管家點了點頭。
「七太太呢?怎麼回來都沒有看到她?」
看到賀蘭不在,羅雲澤皺眉。
「七太太用了晚飯後就回房間念經去了。」
「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她還有心情念經?」
羅雲澤冷笑一聲,他轉過頭,看到了書桌上放著的電話。
「去門房。」
羅公館一部三部電話機。
一部在羅家的書房,一部在客廳,還有一部在門房。
現在羅雲澤,白鳳凰和管家三人在書房,羅家除了門衛之外所有的下人都被勒令聚在客廳不得隨意走動,至於門房……
當管家推開位於大門右側的門房大門的時候,便看到本應該在自己房間內念經拜佛的賀蘭,正手持著話筒,一臉興奮地對著電話那頭說的眉飛色舞的模樣。
見到他們三人突然涌了進來,賀蘭愣了一下,在她想要將電話掛斷的前一刻,羅雲澤搶過話筒,放到耳邊聽了起來。
「媽,是真的么?那個小兔崽子真的被綁架了?哈哈!真是惡人有惡報。媽,媽,你怎麼不說話了?媽?」
電話那頭的聲音,是五小姐羅赫赫。
「羅赫赫……」
羅雲澤壓低聲音說道,「明天一早,如果我在任何一家報紙上看到小夏出事的消息——你丈夫的商行,還有你公公的貨,就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吧……」
掛了電話,羅雲澤看著滿臉不忿,還想要辯解的賀蘭,冷冷地說道,「七太太既然一心向佛,那麼今天晚上收拾收拾,明天就去普陀山參禪吧。管家,明天去十六鋪碼頭買好最早的一班船票,送七太太上船。」
「你……你這個畜生,我好歹也是你的長輩,你居然敢這樣對待我!羅雲澤!」
看著賀蘭被管家堵上嘴帶回了宅子內,羅雲澤閉上眼睛,握緊的雙拳不停地顫抖。
小夏,他的兒子,他不能給他名分的,唯一的兒子……
如果他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不能活下去的豈止只有白鳳凰一個人。
突然,尖銳的門鈴聲響起,在這窄小的門房間內格外的刺耳。
站在門口的門衛回報,說顧翰林顧校長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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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翰林坐在回學校的黃包車上,回想著剛才在羅公館的那一幕,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羅公館拜訪,自從夏至在《申報》上刊登了他倆結拜的「喜訊」后,就算有了通家之好。雖然羅夏至不曾去顧家拜訪過,顧翰林倒是去過羅公館幾回。
對於自己的弟弟結交了他這種出身杏林之家,又是搞教育的「窮酸朋友」,羅雲澤雖然沒反對,但是也絕不熱絡。
商人嘛,秉性如此,顧翰林也不是很在意。
只是今晚,羅雲澤居然第一時間出門迎接了自己,很遺憾地告訴他,夏至下班回家之後,感覺身體不舒服,現在剛吃了葯睡下。
並且告訴自己,家庭醫生說夏至勞累過度,需要再加至少休息個三五天才能回百貨公司上班。
於是他站在羅公館的鐵門口,就這麼被「勸返」了。
他剛才是先去的百貨公司,他們說羅夏至下午出門辦事後就沒回過公司,所以他才徑直去了羅公館。
羅家的大少爺,何曾在鐵門口接見過客人?哪怕今日是政界要員前來羅公館拜訪,羅雲澤也只會在別墅門口迎接吧!
羅夏至不在羅公館……羅家出事了。
出了不能讓人知道的大事。
不祥的預感在內心升起。
「停車!」
黃包車夫急忙將車拉到一邊停下。
付了車費,顧翰林徑直往路燈邊蹲著正在抽煙的人影走去。
「一個消息一塊錢,童叟無欺。」
看到顧翰林的投在地上的陰影,那人眼皮都不抬地說道。
將一個大洋放到地上,顧翰林蹲下,直直地看著這人。
「梁少龍今夜在哪裡?」
「你是什麼人,敢打聽我們大少爺的消息……表少爺?哎呦!」
那人眼皮一翻,見到是顧翰林,嚇得摔了一個屁-股蹲,然後急忙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將鈔票交還給了顧翰林。
「大少爺今晚去了仙樂斯,那裡新來了一個呂宋樂隊,少爺說要去聽聽。表少爺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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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美茶社包房
「這幾頁文書,都是在北蘇州河邊撿到的。」
梁少龍將整理好的紙張交給顧翰林。
「門口拉車的說了,今天確實來了一個面生的。兄弟們去查了一下,今天閘北車行丟了一部車,最後是在江邊被發現的。」
顧翰林翻看了幾頁紙張,確定是時邁百貨的銷售計劃書,應該是羅夏至離開百貨公司的時候隨身帶著翻看的。
「問了街上的乞丐和包打聽,最後看到羅少爺的是在老閘橋上賣花的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之前在時邁百貨公司門口賣花的時候被保安驅逐,是羅少爺阻止了保安,所以那姑娘記得羅少爺的長相。」
那個之前蹲在路燈下的男人恭敬地說道,「少爺最後出現的地方應該是在阿拉白司脫路附近。」
「那裡距離公共租界很近,治安還算不錯。如果大聲呼救,一定會有巡警出沒。」
顧翰林搖了搖頭,「他一定已經被轉移了。」
「之後路上就再也沒有人見到羅少爺,也沒有人見到那部黃包車了。」
梁少龍皺眉,抬頭看著包間內曖昧的粉色燈光。
「蘇州河?」
「蘇州河?」
他與顧翰林異口同聲說道。
「青龍堂」發跡於江海貨運,上海灘及長三角下游的水系都是梁家的勢力範圍。黃浦江,蘇州河上密布的大大小小碼頭,港口,倉庫更是猶如梁家的後院一般。
「表哥放心,只要小夏他沒有過長江,一定會有消息的。」
幹了酒杯中的威士忌,梁少龍安慰地拍了拍顧翰林的肩膀。
顧翰林沉默地坐在一邊,閉上眼睛。
到了後半夜,陸陸續續就有消息報了上來。
從南碼頭到北碼頭,從十六鋪到寶山入海口,竟是沒有一個地方發現羅夏至的蹤跡。
「這不可能!」
「確實沒有,就連廢棄的碼頭和倉庫都找過了。」
梁少龍這邊剛給他表哥打了包票,那邊下屬就開始狂打他的臉,氣得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坐了一整晚都不曾說話的顧翰林,看了看外頭漸漸微亮的天光。
「拎出來~~馬桶拎出來咧~~」
隨著鈴鐺聲響起,遠處傳來的吆喝聲,穿透了晨曦,拉開了新一天的序幕。客堂間,亭子間,灶披間,三層閣,跨街樓里的人們,尤其是家庭主婦們紛紛睜開睡眼朦朧的眼睛,穿上衣服,打開房門。
顧翰林低下頭,打開窗戶,看著下頭正排著隊等著倒馬桶的女人們,和收糞車上掛著的小小的油燈。
「有一種碼頭,不是梁家的勢力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