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在思過崖下那五百年裡,每日罡風吹於身,痛入骨,仿若千百根利劍接連不斷地刺透身體,又像皮肉被鈍刀寸寸刮下。
楚慎行苦苦支撐。
可疼痛不會因為天長日久而麻木消散,只會因血肉模糊而越來越加深。
他花了很長時間,捱過許多折磨,終於找到了喘息空間:當意識沉入識海中,描摹過往看到的劍法陣型時,只要注意力足夠集中,就可以短暫忽略身上的疼痛。
那會兒,楚慎行經脈空空,沒有靈氣,無從知道自己順著記憶描摹出的陣行是否正確。好在先前當了二百年首席大師兄,至少對明光陣、隱匿陣之類的基本陣型爛熟於心。
思過崖雖深,卻也有一線天光照入,恰落在楚慎行身前百尺。
他不記得那天是何年何月。楚慎行看著身前垂落光線,見罡風吹過那點燦燦光芒,引得靈氣浮動。他驀然覺得,方才靈氣流轉的方向,與明光陣似有相似之處。
這讓他心中掠過一個念頭:修士之中代代相授的陣法,是否是對天道規則的模仿?
這年頭太大膽,楚慎行起先不敢信。可天長日久,他每日無所事事,難得有能打發時間的東西。於是每天兩刻日光照進的時間,楚慎行都要凝神去看。愈看,愈信。
他想到萬年前,逍遙老祖仍在。人才輩出、百家爭鳴,無數陣型就是在那會兒被創造、流傳至今。可近千年,卻再也沒有新陣型出現……
這讓楚慎行有了一次很奇妙的「頓悟」。
明明沒有一絲靈氣盈於身,可他雙目還在,能見天地。身體尚在,可以感受周遭罡風。他在識海中勾勒著自己知曉的所有陣型,似乎找到一絲玄之又玄的規律。這讓楚慎行深受鼓舞,精神百倍,開始繼續探索。
他回憶起那些自己見旁人用過、卻並未完全記住的陣型,試圖推演,其中正有「回蹤陣」。
楚慎行起先覺得自己託大。但閑著也是閑著,身體受折磨,至少意識能放鬆。
這花了他百年時間,好在收效不錯。那日在望月樓外看趙開陽布陣,楚慎行觀之,覺得趙開陽布陣方式雖與自己推演出的稍有不同,但具體思路差不多。都是呼喚周邊靈氣,牽動時間、空間……數十個相關小陣,佐以明光、凝靈等陣法,「借用」這一片靈氣作為「眼睛」,從而看到從前在此地發生了什麼。
陣起時,歸元弟子們匆匆趕來。
他們同樣立於回蹤陣範圍內,屏息靜氣,看眼前坍塌的客棧重新回到以往興盛時。可惜哪怕是最興盛的時候,客人依舊寥寥。
趙開陽抬手,在空中撥弄幾下,調整陣法,將時間后推。
終於,「姬封!」
有弟子認出被跑堂引入殿中的錦衣青年,低聲呼道。
他們崇拜而崇敬地看著趙開陽。而十丈之外,沒有其他東西遮擋視野,趙開陽的動作更加清晰地落入楚慎行眼中。方才答應子游教他,倒也不是楚慎行隨意畫餅。在他看來,自己能學會的東西,子游定然也能。只是鍊氣期時識海或許稍顯窄塞,或許得等少年道基築起、凝元成丹,才能從容布出這樣的大陣。
只是……
楚慎行心裡轉了幾個彎。
他怎麼覺得,趙開陽那布陣法子,要比自己推出的要繁瑣、艱澀許多?
「等等,那是不是——」
「師尊?」
回蹤陣內,劍峰弟子們面面相覷。
宋安先前出城,並未特地遮掩容貌。他目的在於刷主角好感度,又明知幾日後兩人就要在收徒盛會中見面。到時候,「得遇故人」的主角對他好感度自會進一步提升。
為此,當然還是以真面目示人為妙。
他完全沒料到,自己坐在茶館中的一幕,會落在這麼多人眼中。
趙開陽調整了陣內時間流逝。視線沉沉,一樣落在宋安身上。只見宋安從容飲茶,等姬封上樓后,他依然坐在原處。就這樣,一直到天色漸暮,宋安忽然捏碎手中杯子,離開客棧。走前,宋安一甩袖子,客棧轟然倒塌。
有人追來,被宋安殺死。
往後,倒在地上的屍體莫名其妙蠕入廢墟中,不見蹤跡。
畫面寂靜,轉眼天亮。有人勉強爬出,正是狼狽不堪的姬封一行人。
看到這裡,趙開陽側頭,道:「公孫竹?」
公孫竹心道不妙,上前拱手:「趙真人?」
趙開陽面容和煦,問:「先前你說,宋真人不欲前來,那宋真人是如何告訴你?」
公孫竹尚要斟酌。
就聽趙開陽聲音一歷,喝道:「說!」
他這話中蘊含靈氣,直接將公孫竹震退數步,胸腔悶痛。
這是絲毫不給劍峰面子了。
楚慎行遠遠看著,好笑,心想:這麼看來,路鶴軒倒是把他師尊的行為舉止學了個十成十。
他與秦子游照舊看不到回蹤陣中畫面,卻能聽到對話。
聽著聽著,楚慎行欣慰,覺得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想那般發展,甚至比原先所想還要妙趣橫生。
只見趙開陽怒氣深深,認為不但丹峰欺人太甚,連劍峰也在戲耍自己,森然道:「我倒要好好問問宋安,他拿了姬封的玉牌,究竟想做什麼。」
「趙真人!」公孫竹將捂住心口的手放下來,勉力勸道:「不一定是師尊啊!如若真是師尊,他怎會毫不遮掩?怎會只讓我等弟子隨趙真人前來?其中興許還有其他變故。」
趙開陽看他。
公孫竹細數其中疑點:「方才趙真人也看到,那客棧老闆被師尊斬殺后,又莫名進了屋下廢墟。先前我等與劍峰弟子一同前來查看,卻並未看到那人。」
趙開陽沉默片刻,忽而一笑,冷聲道:「那就看宋真人要如何解釋,他為何出現在此處了。你與他傳信吧。」
公孫竹踟躇。
樹上,秦子游咂舌,想:這趙開陽待劍峰弟子,未免太不客氣。
還是歸元宗門風如此?
只見公孫竹自袖中拿出一張信符,對著說了幾句話,便將信符拋到空中。
信符化作一點流光,消失在眾人視線之內。
神念須臾之間打入宋安識海。他面前三人尚不知發生什麼,為何方才還溫文講話的仙師忽而閉口不言。
張興昌兢兢戰戰,去看孫胖。
卻見孫胖正與柳叔對視,兩人顯然更有默契。
張興昌惆悵。
轉眼,眼前仙師回神看他們,還是斯斯文文、溫文爾雅的樣子,溫聲道:「我尚且有事,這就先走一步了。這桌茶,」他從袖中拿出三塊中品靈石,放在桌上,微微一笑,「按先前所說,是我請你們。」
靈石流光溢彩,看得孫胖眼睛發直,張興昌也有些痴了。等他們回神,眼前仙師已經離去。
張興昌猶豫,問孫胖:「咱們剛剛那麼說,真的可以嗎?」
孫胖往前撲去,將靈石撰入手中。他百般愛惜地在靈石上撫摸片刻,終於將餘下兩塊分出,十分肉痛。
同時滿不在乎,說:「有什麼干係?我現在想想,覺得楚仙師興許也是沖子游來的。你不是說了,那天他還與子游和歌而唱。子游倒是真有一番造化,能引得這麼多仙師為他相爭。」
「可……」張興昌猶豫。
「你還怕他對子游不利?」孫胖笑了聲,「不至於,真不至於。就我們這樣子,能有什麼引大人物覬覦?」
張興昌幽幽一嘆。
方才,多半是孫胖在與那位仙師講話。仙師開門見山,問他們此次西行來到郢都,是否認得一位秦姓小友。在得到肯定答案后,又問他們,秦子游當下身在何處。
孫胖就告訴他,幾日前,他們就分開了。
那天望月樓里有一聲尖叫傳來,子游想要一探,請他們吃茶的仙師也頗有興趣。兩撥人就此告別。他們不曾再見到子游與當日仙師。
這番謊話,孫胖已經在張興昌面前演練一次,這會兒在宋安面前說,也十分拿得住。宋安不把他與張興昌看在眼中,知道孫胖根本沒有修行天賦,張興昌則會在百年之後隕落。說到底,都是主角生命里無足輕重的過客。這兩個人還不足以讓宋安重視,想到他們敢說假話。
因公孫竹傳信,宋安頗為不耐,但到底記得自己的「人設」。他是溫潤師尊,不僅要在未來三百年內對主角好,也要在其他人面前扮演好角色。
御劍出城一路,宋安調整好心態。等他在客棧廢墟落下,衣袂飄飄,仙人之姿。
宋安一眼看出公孫竹的傷勢,臉色微沉,先取出一枚回春丹給他,而後冷冷質問趙開陽:「趙真人這是作甚?」
趙開陽看他這樣,笑了聲:「宋安,你何必裝模作樣?」
宋安抿嘴不答。
他也有點摸不清狀況,在心中問:系統?這是怎麼搞的?
十丈之外,樹上,楚慎行若有所思看他。
雖然宋安沒有開口,但他又聽到宋安與「系統」講話。
和先前一樣,一道冷冽、古怪的聲音從宋安身上冒出:「檢測……檢測……劇情偏移——捕捉成功,是否接受新劇情?」
「劇情」?什麼意思?
楚慎行琢磨著這兩個字,眉目微斂。
是,怎麼這會兒倒是能直接「捕捉」了?
宋安在腦海內回答,順帶問系統。
「此處劇情僅僅是普通節點,不牽扯世界線變動。」系統回答。
宋安在腦海中「唔」了聲,迅速了解這裡發生過什麼。
在趙開陽等人看來,宋安只是短暫沉默片刻,便道:「我那天的確在這裡待過,可姬封的身份、後面發生了什麼,我卻是一概不知了。」
趙開陽冷笑:「你這樣說,我便信你?」
宋安看他,從從容容,說:「趙真人既已決心『不信』,那不論我說什麼,都不會有什麼改變,我又何必多費口舌?」
「你!」趙開陽更怒。
不知不覺間,兩峰弟子分作兩邊,各自站在自己師尊身側。
※※※※※※※※※※※※※※※※※※※※
晚更江江,羞愧低頭(。
*關於「宋安是不是之前搞楚哥的那個」,直接說的話太劇透了,委婉一點:文里不會迴避這個問題。
ps.被「秦寶寶」這個叫法可愛到了哈哈哈。
【子游知道青藤是楚哥之後】
接連數日,秦子游總找借口溜走。或找妖獸練手,或自尋一處靜地練劍。總歸,盡量少出現在楚慎行眼前。
少年彷彿十分羞憤,恰好此地無鬱郁森林,周遭但凡有青藤,總能一眼看見。
楚慎行起先覺得,小孩子一時接受不了,可以理解。
這樣過了兩日、三日……
楚慎行轉變思路,覺得小孩子成長,或許需要長輩引導。
於是這日,秦子游剛剛斬落一頭奔雷牛頭顱,就覺得腿上一癢。
粘稠血液從日影劍上滑落,他低頭,看自己小腿上嫩生生、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青藤。
師尊……
青藤輕輕拉一拉他。
秦子游抿著嘴,為難。
青藤似乎察覺到,自地上立起,在秦子游面前越長越高。
而後伸出一條小枝丫,彬彬有禮,開始在秦子游身前虛空處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