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
卻說賈璉、黛玉一行人行至揚州,棄舟登岸,自然早有林家打發人安排了轎子車馬候著。每有船到了,自有人上前問一句,此時兩下連通,忙上前圍住黛玉,且將她引進轎中,又與賈璉牽馬來,一時安置妥當了,方才搬運行禮物什,且迎到林府。
一路擁擁簇簇度,車馬粼粼,卻也不細說。
獨有黛玉近鄉情怯,又想著老父病情,著實有些不安。紫鵑看在眼裡,便勸道:「已是回到家中,姑娘還愁什麼?凡百事情,一家子在一處的,什麼話說不得?又有,老爺正在病中,總比平日愁苦些,姑娘正該寬慰勸導,這麼不自在著,反倒不好。」
黛玉嘆道:「你說得我如何不明白,只是臨到面前,心裡終究放不下。如今且讓我盡情一回,後頭久別重逢的時候,方能壓得住。」
她這麼說,紫鵑也沒話可勸說了。邊上雪雁瞧著,更是一聲也無,只緊緊抿著嘴,低下頭去。
一路氣氛凝滯,也不知怎麼就到了林府,又不知怎麼一路行來,到了如海書房之側的耳房外——如今公務繁忙,偏他病重,一應事項也只合從府衙中取來,放於書房中。待如海精神略好些,也好使小廝搬來,就近一一過目處置。
黛玉眼見著書房桌案上,公務累累,而那耳房垂著門帘,也漫出一股濃重藥味,心內酸痛,眼圈兒一紅,忙停了片刻,拿帕子拭去眼角淚珠兒。
賈璉見她止步,倒也有些戚戚,當即低頭勸慰了兩句。
那邊已是有丫鬟通報了。裡面如海知道女兒已是回來,忙強撐起病體,意欲起身。鍾姨娘在旁服侍的,見他這麼著,也是心酸,忙取來大引枕與他靠著,又道:「老爺,靠著就罷了,你哪裡還起得來?仔細頭暈了,倒讓姑娘更憂心。」
說著話,黛玉也強壓住心內酸痛,與賈璉一道入內,抬眼見著老父正被攙扶著靠坐床前,面容清癯而有病色,比之三年前,竟是有些瘦脫了形,心下大慟,還不及往前兩步,就覺腳下一軟。
幸而紫鵑在旁時時留心,忙伸手攙扶住她,又連聲喚道:「姑娘……姑娘……」
黛玉方搖搖著立直了,借著這一把攙扶,且往床榻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幾步,等到了跟前,她方推開紫鵑,盈盈行了一禮,珠淚滾滾而下,哽咽道:「女兒不孝,竟不能朝夕侍奉床前。」
如海心中惻然,忙伸手拉住女兒,將她引到床前坐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才穩住心神,轉而看向賈璉。
那賈璉忙上前問好,又代賈母等人言語致意,且奉上書信等物,如海自是一一謝過,又命他坐下吃茶,口裡道:「賢侄一路舟車勞頓,護送小女回來,著實辛勞。」
「原是奉老太太囑咐,又是一家親戚,不過走一趟的事,當不得姑父這話。」賈璉也是知機的,當時恭敬回了幾句,便告退而去。
如海忙命李管家帶路,引他去東院住下,轉頭再看女兒,見她在鍾姨娘並丫鬟寬慰下已經略好了些,只是雙眼依舊淚光瑩瑩,正看著自己。
他長嘆一聲,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取了一方帕子,且與她拭去面上濕痕,因道:「如今已是長大了好些,還是這麼著。」
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酸楚難言,幸而先前發泄了一回,又恐老父憂愁,便強忍著道:「在爹爹眼裡,女兒再是如何,自然也都是小女兒時的模樣兒。」
兩廂里言語,雖都平常言語,如鍾姨娘、張總管、紫鵑、雪雁等大小人等,無不傷懷。只在如海面前,都不敢出聲,免得他人在病中,大喜大悲的,更添一層病來。
還是黛玉唯恐老父病中強撐著,敘了一回話,便必要如海歇息:「往後說話的時候且長著,什麼話說不得?如今好生將養才是正經。」
如海聽她言語行止,一如昔年賈敏,可見舅家那邊著實用心,心內也大為寬慰,也不忍讓女兒憂慮,當即囑咐兩句,見她去了,才自合了雙眼,輕輕咳嗽兩聲。
黛玉自出了耳房,便喚住李總管,細細詢問大夫如何言語,又開了什麼方子,近來飲食睡眠如何,竟是無所不包。那李總管近來總攬了府中事務,雖也留心如海病勢,卻實不知細故,當即將自己所知的盡情道明,旁的卻推與鍾姨娘:「老爺自病了后,一應起居,俱都是姨娘打理的。」
聽是如此,黛玉點點頭,又往那些堆積公務的大書案走去。
李總管見了,忙要攔阻:「姑娘,這是府衙里送來的公務,極要緊的。」
「我只瞧一瞧罷了。」黛玉也不敢擅動,只略略瞧了兩眼,又翻了頂頭兒的幾頁,就重頭放好。紫鵑在她身邊,也趁機瞧了兩眼,雖不大通,卻也死死記住了一些。
黛玉瞧了公務后,也不忘自己屋子去,候在外頭等鍾姨娘。那李總管也瞧出她的意思,忙命人烹茶,捧出一匣點心過來,再等了半晌,估摸著如海已是睡下,才使小丫鬟往裡頭說一聲。
不多時,那鍾姨娘就悄悄出來。見著黛玉起身看來,她忙上前來,雙眼上下打量一回,就含淚扶著她坐下:「姑娘可算回來了!」
「這段時日,多累姨娘細心照料。」黛玉伸手握住鍾姨娘的手,心內十分感激。
鍾姨娘拿帕子擦了擦眼淚,道:「原是應當的,哪裡當得起姑娘這話。何況我們也無用,勸不得老爺什麼,倒是姑娘回來了,竟還能勸勸老爺——旁的什麼要緊,只身子要緊。」
如此說了幾句話,黛玉又詢問如海飲食起居之事,那鍾姨娘一一細說明白,卻著實有些不大好。
黛玉心中又酸又痛,卻再不肯做小女兒態,直著背將事兒記下,又再三囑咐鍾姨娘,這才回了昔年自己的屋子。這裡早已打掃整頓過了,一時將行禮物什安置了,便就妥當。
這些個事,黛玉一應不理,只自己坐在那裡,雙手抱膝,靜靜想了半日。紫鵑看在眼裡,一面使人各處安置妥當,一面心內籌劃,待得事事妥當,便上前稟告,又悄聲問道:「姑娘想什麼呢?」
「我想著,府衙那邊的公務,怎麼與父親分擔一二……」黛玉雙目猶帶淚光,精神卻與舊日不同,分明是姣花一般的女孩兒,這時竟也透出一絲剛毅來。
紫鵑一怔,半晌才道:「公務往來,我雖是不曉得。但也聽過一句話,齊家治國平天下,想來這裡頭也有些相通的理兒。依著舊日聽來,一應事體,總能分出又無常例,是否要緊著兩條。再有,據說這也有兩浙那邊的鹽務出了事,揚州離著也近,不免大傢伙兒都存了小心,不比往日,凡百事大約都要老爺過目,不免更繁瑣了些。這兩件,倒能想一想的。」
她說得這幾句,那邊黛玉也點了點頭,因道:「我也想到了這些,只恐父親未必應允,再有,這些公務卻不曾做過的,反得他多費心教導,又是一件不妥。」
「姑娘先瞧兩日,心內有數兒再提也不遲,橫豎也要有小廝將公務搬到裡頭,與老爺察看處置的。」紫鵑早已慮到這些,當即便道:「旁的做不得,分門別類卻做得。再有,姑娘的字也好,若學著老爺的筆跡代他批註,又省了一件氣力。」
黛玉也想到了一些,見她也如此說,心下更覺穩當,當即點頭道:「好,這樣更妥當。這兩日你也留心些,瞧瞧家中內外可有什麼疏忽的,到時一併理會了。」
紫鵑當即應了。
後頭兩日,主僕兩人一面留心如海處置公務,一面又詢問府中內外事項,又兼及賈璉起居出入,卻是有些忙亂。黛玉秉性弱質,又舟車勞頓,如何禁得住這些,兩日便眼下有些青黑。
如海忙命她好生歇著,又要喚大夫前來診治。黛玉忙攔下了他,且將這幾日所知細細道來,又言:「爹爹若疼我,竟許我做些事罷。不然,我再難心安的。」
這兩日她種種行止,如海都看在眼裡,卻料不得她經心留意到這地步,不由攬著她,撫背嘆道:「卻是為父無能,讓你諸般憂慮!」
「只消爹爹安好,我做一些事,又算的什麼?」黛玉伸手挽住如海,眉目間一片脈脈溫情,雙目瑩瑩,卻又透出渴盼來。
見她這樣,如海也不忍堅拒。
由此絮絮說了半晌話,父女兩人定了如何做,做多少,平日飲食休憩又如何,方減去心中憂慮。如海又覺女兒行事大有章法,籌劃得當,不免撫須點頭:「你這一番籌劃,著實得當,便是府衙里許多官吏,也多有不如。」
黛玉一笑,親捧了一盞杏仁酪與他,口裡道:「爹爹偏疼我罷了。說來,這裡也有紫鵑的功勞,她素日精細,辦事也極周全,比旁人更強了許多。」
如海早已留心到的,此時見黛玉如此推崇,心裡便記了一筆,笑道:「常言道有其主必有其仆,自然有你的好處,才有她的好來。如今事務繁瑣,倒還罷了。日後卻得仔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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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電腦瓦特了,突然不能外接鍵盤和滑鼠。本來想要早點寫的,等會盡量寫再寫一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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