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心意

紫鵑正揭開一隻匣子,將近日要戴的簪環佩飾放入內里,重又收好。聽黛玉這麼說,不由笑道:「姑娘心慈,卻也知道好心兒也犯不著用在這上面,方這麼說著的。舊日里,那李嬤嬤每每生事,或吵或嚷,又避著老太太,若說是沒心,誰個信去?只她老了,又解了事,如今又幾輩子的老臉都丟了,顯得軟弱可憐罷了。」

黛玉細想想,卻又搖頭:「那李嬤嬤雖則可惡,寶玉房內那些個小丫鬟,也多有不曉事的,說不得哪個更可惡。」

「那是常理兒。有句話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世間一半多的人,都能囊在其中。」紫鵑做著瑣碎事體,也有口無心,隨意說來。

黛玉原也只做家常話語,聽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八個字,卻迥然色變,將這一句話翻來覆去咀嚼,一時竟不能言語了。

那邊紫鵑渾然不覺,待得瑣事安置妥當了,轉身瞧見黛玉神色,她才心裡一頓,迅速回想起自己先前所說,可細想來,這話也沒什麼錯處,不免疑惑:「姑娘這是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不曾?」

「沒什麼。」黛玉醒過神來,因笑道:「你素日雖也讀書,卻不愛那些詩詞典籍,誰知有些話,卻是一句是一句,別出機杼。可見這天資比我們強多了。依著我看,那些個瑣事,交予雪雁她們便罷了,你得空多翻翻書,總不辜負了這良才美質才是。」

「姑娘又打趣我,甚麼良才美質,不過兩句隨常言語罷了。若覺得好,便聽一聽,若是不好,也不過那樣兒。」紫鵑隨口說著,邊上瑞哥忽然過來請教。

黛玉瞧見他來,手裡又拿著書,不免嗔道:「如今正月里,連著學坊里都放年假,你卻戀戀捨不得這一樁。」瑞哥靦腆笑了笑,將書冊遞給黛玉,又問裡頭的典故。

他這數個月,已是將三百千讀盡了,又知後頭要學《弟子規》、《小兒語》並《千家詩》。又因他年幼,寄居賈府,越發無事,不免孜孜念念,想著早作預備。

黛玉也知道他的性情,度量說了一回,見他默默記下,十分用功,不免摸了摸他的頭,笑道:「雖說讀書用功是好的,到底耗費心力,你又小,更要留心些兒。憑什麼事,也沒得身子要緊。」

這是她常說的話,瑞哥也早聽慣了,口裡答應著,忽又想起今日遇見賈政,得了他幾句考問,又有旁的一番話,便道:「只是我瞧著二舅舅他,卻似很喜歡呢。今日他考了幾句,又說我應的好,又說必要再請好的塾師來與二哥哥他們。」

聽得這話,黛玉眉頭微皺:「果真這麼說的?」見瑞哥點頭,她更嘆了一口氣:「怕是後頭又要有幾場氣惱了。」說著,她出了一回神,轉而摸了摸瑞哥的小臉,道:「這話不要說與你二哥哥,也叫他安生過了年節罷。」

「姐姐,先生說讀書方能明理,明理方能齊身、治國,上輔天子,下撫黎庶的。二哥哥素來待我們極好的,怎麼姐姐卻不勸勸,也使他好好讀書?」瑞哥撓了撓臉,有些疑惑:「旁的不說,二舅舅總也寬慰些。」

黛玉想了想,才道:「你先生說得是一樁道理,可這世間,原有許多道理,並非只這一件。且除卻道理兩字,還有人情。裡頭紛雜著,卻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若從至細里說來,我單問你一件,若有人必要你不讀書,你心裡如何?」

「自然是難受的。」瑞哥趕忙應道。

「這卻是了。使你不讀書,便好似使寶玉讀書,他自家心裡過不去,旁人說多了又如何?」黛玉嘆了一口氣,又道:「舅舅一心振作家業,想著寶玉讀書進業,做個棟樑之才,這是他的道理。然而寶玉深厭八股,並那些官場的人事,也有他的一番緣故。說不得誰對誰錯。若依著我看來,只消身子康健,做個知情通理的人,也就好了。」

瑞哥聽出內里傷感,想起如海在世時的種種。那會兒他雖是過繼的,卻極得關心照料,就是先前他生父在世時,也比不得一半。他如此,阿姊自然更甚,有這樣的心境也是常情。

可見人心所思,都是從一身經歷出來。想來二哥哥不喜讀書,也是有自己的緣故。

想到這裡,瑞哥便點了點頭,道:「姐姐說的,我明白了。」

黛玉笑一笑,又覺得有些口乾,抬頭見紫鵑正坐在那裡,便喚她倒茶來。誰知喚了好幾聲,她還只是出神,倒是外頭的春纖聽到聲兒,走了進來:「姑娘有什麼吩咐?」

「把你紫鵑姐姐推一推,也不知想著甚麼,混似去了三魂六魄,怎麼叫也沒個聲兒。」黛玉嗔怪一句,又叫倒茶來。紫鵑原聽得黛玉言語,已是往深處想去,不知不覺有些迷瞪了,這時被推醒過來,也微微紅了臉,忙又沏茶端過去。

春纖也吃吃笑了一回,又回黛玉:「姑娘,雲姑娘來了,正在老太太那裡呢。」

「雲兒來了。」黛玉聽說,立時起身要去,且還拉著瑞哥:「也與你雲姐姐道個好兒。」瑞哥點點頭,吩咐將書送回去,就與黛玉一道往賈母屋中去。

那邊湘雲正坐在賈母身邊,拿著茶吃,見她來了,忙起身笑道:「林姐姐來了。」又瞧著瑞哥,招招手:「瑞哥過來。」

兩人走過去,且與賈母略行了一禮,又被拉到身邊坐下。湘雲探身伸手,捏了捏瑞哥的臉,笑道:「我來了幾回,總不見他頑,聽說都在讀書著。這會兒一瞧,果然板板正正的,是個進益了的模樣兒。」

「他是個好靜的,自然跟寶玉不同。」賈母笑著打量瑞哥兩眼,又囑咐道:「只是身子也要緊,白日黑夜的用功,也不是好玩的。」

「我也是這麼說的。」黛玉笑著應了一聲,又問湘雲近日飲食溫寒。

那湘雲卻是個愛說愛笑的,巴不得一聲,就將今日的一些個聽的做的事倒出。或這樣,或那樣,嘰嘰呱呱說個不住。賈母素愛熱鬧,又喜歡女孩兒伶俐,自是笑著聽,偶爾點評兩句。又有黛玉,也是個能說會道愛打趣的,倘或有兩句,更能湊趣。

因此,不過一會兒,滿屋子裡便都是說笑聲了。

正在這時,寶玉並寶釵兩人也走了過來,笑著道:「老太太這裡好熱鬧。」那邊湘雲忙問好廝見,黛玉見著他們兩人過來,卻收了笑,因問道:「在哪裡的?」

「在寶姐姐家裡的。」寶玉應了一聲,又緊著黛玉坐下。

黛玉便冷笑一聲,道:「怪不得,不然早飛過來了。」

寶玉聽了,見寶釵坐到一邊去,正與湘雲說話,便也道:「不過偶爾過去一趟,也與寶姐姐解個悶,何必說這話。」黛玉不假多想,心裡便越發動了氣,因道:「好沒意思的話,你去不去的,與我什麼相干。」說著,她就拉著瑞哥,賭氣走了。

瑞哥瞧瞧黛玉,又看看寶玉,心裡疑惑,出來的時候便拉住紫鵑,說了那邊的事,又道:「姐姐為何生氣?」

「哥兒不用著急,舊日姑娘與寶二爺,一時惱一時好的,你原也見過的。」紫鵑想了想,就記起這一段,便笑著安撫瑞哥:「這原是他們的相處之道。過會兒吃飯的時候,必就好了的。」

這樣安撫住了,將瑞哥送回去,紫鵑轉過來到了屋中,見寶釵正推著寶玉出去,她忙避開讓了讓,見他們去了,忙揭開簾帳進去,果見黛玉正坐在那裡,悶悶著向著窗戶流淚。

「姑娘這是怎麼了?」紫鵑先問了一句,見黛玉不言語,又道:「方才瑞哥也與我說了。依著我看,姑娘也太浮躁了些。」

黛玉方看一眼她,聲音微微沙啞:「我怎麼浮躁了?」

紫鵑笑著走過來,指了指她隨身戴著的香囊,因笑道:「舊日那香袋兒,是不是一件?今日不過兩句話,姑娘一時惱了,那邊雲姑娘才來,瞧著也沒個意思。」說到這裡,她頓了頓,猶豫再三,終究還是道:「細說來,我倒覺得,姑娘瞧寶姑娘,與旁個不同呢。今兒要是三姑娘她們,或是雲姑娘,怕是半點氣惱也無。」

「你這話,好沒意思。」黛玉雙眉微蹙,淚光瑩瑩,越發添了三分氣惱道:「我難道想著寶玉疏遠她?那我成個什麼人?我自是為著我自個兒的心。」

正說著,那邊寶玉又回來了,當頭聽見這兩句,不由怔了片刻,又忙忙過來,瞧著黛玉淚光盈盈,嬌怯怯倚在榻上,趕著妹妹長妹妹短地勸說起來。

黛玉卻咬著唇不理會,只扭過身去。寶玉見了,忙與紫鵑使了個眼色,命她出去,自己則百般迴轉。紫鵑心裡有些無力,只得出去,卻還立在帳幔邊聽著,雖不能十分聽見,卻也隱隱聽到了些,不外乎你的心,我的心之類話,不過三四句,兩人便自緩轉過來。

紫鵑站在那裡,真箇有些嘆息,暗想:都說這世上,咳嗽、愛情、貧窮是遮掩不住的。現在看來,果真是如此。自己這樣螳臂當車,也沒什麼意思。何況舍了寶玉,再嫁旁人,難道不是一場賭博?那些個王孫公子什麼的,真就能得保萬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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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婢女生存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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