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
倒也不是為著銀錢,實是在這府里,著實槁木死灰一般,無個生趣。
她已是將將四十許的人,無有一兒半女,身邊只得兩三個丫頭,飲食無憂,也磨不過空落落三個字。現今有這麼個事,好不好的,總歸有一件事了。
因這麼個緣故,鍾姨娘口裡雖還有些猶豫男女大防,高門大戶的規矩,紫鵑略勸了幾句,說著脂粉針線一類,多是女工等話,她便應承了:「要都是些女孩兒,我自然過去。說句實話與你,我這病也是悶出來的,舊日里太太老爺在的時候,好不好的,我總有個說話的人,總有個要做的事,現今只吃喝兩字,哪裡熬得過。」
紫鵑也笑道:「姑娘也正是想到了這一處。姨娘能幹,又不是那等糊塗人,只等著吃喝兩字就盡夠了的。現開了鋪子,請些女工來,旁的不說,姨娘也能聽聽外頭的事,說說家常。如今也只一件事——姨娘好好兒吃藥,保重身子,後頭才好出門的。」
鍾姨娘也自笑了,滿臉容光煥發,竟比頭前的精神更好了些。兩人又說了些裡頭的事,比如先前元春省親,又有猜燈謎,又有寶玉做胭脂等,好是個把時辰過去,那邊紫鵑帶來的小丫鬟報了兩回時辰,才是散了。
回來紫鵑不免將鍾姨娘的事細細說了。黛玉見那鍾姨娘果真無礙,也未受怠慢,只為常日無事,心內寂寞一件,不由嘆道:「還是你說得在理,這鋪子真箇要開一個,才是妥當的。」
紫鵑早換了去外頭的衣衫,又打開自己的鏡台,抿了抿有些鬆散的鬢角,聽了這話,也只一笑,又問今日飲食,復又問瑞哥那裡如何。
「我瞧著你,倒是比我還用心瑞哥那邊。」黛玉一笑,神色間卻有些溫柔:「他是個好孩子,雖是才出了節里,連著先生也不十分催促,自己就用功起來。又說要補上節里的功課,連我也強不過他。若是爹爹還在,瞧見他這麼個模樣兒,必是歡喜非常的。」
紫鵑原見她神色間多有驕傲歡喜之色,倒還罷了,但聽到後面提及林如海,便忙打了個岔:「早前我就聽松枝說過,正月節里,他也不十分頑去,常自用功的。怎麼現今還說補上?這用心攻讀是好,但身子也要緊呢。」
「我如何不知,早囑咐了。」說及這個,黛玉也有些發愁:「只是這一條他偏學了寶玉,不過嘴上應承,實不放在心上的。他們兩個,若能中和一二,豈不是皆大歡喜。」
「寶二爺又做了什麼?」紫鵑收拾妥當了,也取來茶盞吃了兩口:「我才去了半日,倒有好些事出來似的。」
「還不是你那主意,說著要做胭脂水粉。他便生出個痴心,這幾日得空就要做那個。夜裡睡前,還要念一念。」黛玉且說且笑,又道:「襲人疑惑了幾日,實瞧不過眼,便來問我。我說了這麼個緣故,她才明白過來。」
紫鵑聽說,不由轉頭看來:「襲人知道了,可有什麼話說?」黛玉道:「不過嘆兩口氣罷了,並無旁的。」
只怕這也就是在你跟前罷了。紫鵑心內暗想:襲人卻不是這府里其他丫鬟,周全殷勤是她,督促勸上更是她,自有一套如寶釵般的賢德勸誡的道德體系。她那麼個人,知道了這事,豈有不著惱的?
然而這事究竟還不要緊,紫鵑在心裡記了一筆,就笑道:「寶二爺因著愛紅那一個毛病,多被老爺責怪,說著也不好聽。頭前我們不過隨口提兩句,也料不得他這樣在意,後頭可要勸一勸才是。」
黛玉點一點頭,道:「我也這麼想,後頭必要說兩句。原也不是要緊事,這麼耗費精神的,沒得身子受不住。」
這麼說了一回,已是晚飯的時候,黛玉便往賈母處去,再無旁話。紫鵑瞧著,也不十分留意,自往廚房裡去,且做那雙皮奶。這原是省事的,不過兩三回就做了出來,又添了蜜糖漬的紅豆,添了一點金桂,顫顫巍巍,倒有一點糖蒸酥酪的意思,偏又比它省事許多。
那廚下早因先前細白軟糕一件,多留意紫鵑的方子,現今瞧見這個,又想她得了賞賜那一件,必要湊個份子孝敬賈母。
紫鵑也不討這個巧宗兒,當時就應了。翌日賈母得了這個,又聞說這麼個緣故,也是歡喜,當下就賞了人,又與各處分派了些。黛玉聽說后,也只一笑:「偏你機靈,分明用了人家的,現又得了名聲,又得了感激的。」
「我這也是為了姑娘。雖說吩咐下去,他們自然不敢不領命的,可若能有些情意,自然更用心。舊年姑娘早晚添的湯羹,也多使了他們的,現今補一補,也是應當的。」紫鵑一面將送來的時鮮花朵送到黛玉跟前,憑她插戴,一面又道:「越是這些底下的人,越是留心些,他們雖不能成事,壞事卻是能的。」
正自說著,寶玉忽然興沖沖得進來:「妹妹瞧瞧,這是什麼?」黛玉偏頭看了他一眼,擱下了手中鮮花,接過紙張細看了兩眼,卻是新改出的胭脂方子,比之先前竟是大改了。
「累得你多費心了。」黛玉謝過一回,又將這方子放在邊上,拿著匣子壓住,一面細細端詳寶玉。那寶玉忽見她這樣,不由摸了摸臉,道:「只這麼看我做什麼?」
「自然是看你餓瘦了沒有。」黛玉命紫鵑端來茶果,又有新鮮得了的雙皮奶:「你將我這事放在心上,諸般用心,我心裡極感激的。只瞧著你這樣兒,連著身子也不顧,我又有些後悔——早知道,竟不與你提那個。非但傷了身子,一時舅舅知道了,又要一場吵嚷,何必著。」
寶玉聽了,不由有些訕訕,正待言語,寶釵忽然走了進來,且笑道:「寶兄弟在這裡?」見她過來,兩人忙擱下這話,起身相迎。
寶釵極知機的人,一眼望過去,就覺出些異樣來,不等走過來,便尋了個話頭:「妹妹還沒插花?我瞧著,這一朵最好,又襯膚色,又襯衣裳的。」口裡說著,她伸手從盤子里挑出一朵杯口大小的紅山茶。
黛玉早讓座讓茶,聽得這話,便笑著一偏頭,因道:「既然姐姐挑了這個,一事不煩二主,倒與我插戴上罷。」寶釵也笑了,細細端詳了片刻,就與她插在鬢角一點:「若依著我看,這裡最好。」
寶玉在旁瞧著烏髮紅花,欲墜不墜的,別有一番嬌態,不由拍手笑道:「這裡好。」說了兩句,三人正待從妝台處出來走開,寶釵無意間掃了一眼,就瞧見了壓在下面的方子,細看兩眼,不由暗暗吃驚,因道:「這是什麼?倒似什麼藥方子。」
「寶姐姐通古博今的,怎麼連這個都認錯了。哪是藥方子,不過是做胭脂的。」黛玉提的一句,那邊寶玉早將裡頭的事說了出來。
寶釵哪裡認不得這個,也早瞧出那是寶玉的字,又有先前襲人抱怨的幾句話,心裡已是猜得七八分。現今聽寶玉說了一回,她才道:「妹妹怎麼忽想著做這個?這雖是小件,到底也是開鋪子。那街市裡坊的事小,卻瑣碎,多有千奇百怪料不得的,又不值什麼。」
「寶姐姐也知道,我在外頭另有一處宅子,安置父母家族靈位。」黛玉命人再端兩盞雙皮奶過來,又讓座兒:「裡頭又有一位姨娘,幾房舊僕人家。他們守著那一處屋舍,雖說洒掃祭祀得了照應,常日里卻無個事項,散漫得不成體統。現開個鋪子,也使他們有個事項,連著小子女孩兒,也能學著些。那些瑣碎事體,倒正能打發時日的。」
聽是如此,寶釵立時明悟過來,且笑道:「怪道呢,我想著你也不急於此的。若是這麼著,我倒能問問家裡的老掌柜,使他說個條陳出來。」
黛玉忙道:「這卻罷了,一件小事,倒折騰得人仰馬翻的。你瞧著他,這幾日好個用心,也不怕生病。若再添個你,只怕菩薩都容不下我了。」
寶釵不由笑了,打量寶玉兩眼道:「我可比不得寶兄弟心誠,不過打發人問兩句罷了。」卻到底將這事定了,下晌就使人送了條陳來,又有自家店鋪的地址,說是有什麼事體,只管打發人過去問。
見著這個,黛玉忙謝過,又說過後見面再謝過等話,將那小丫鬟打發了,自己卻坐在那裡沉思。紫鵑瞧著,不由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你瞧著薛姑娘,究竟如何?」黛玉沉默了片刻,忽得問道。
紫鵑心中急轉,也停了半晌才道:「薛姑娘自然是好的,說話做事兒,大方展樣。只是有一件,我總瞧不出她的真氣兒。」
「你……」黛玉正要說話,外頭忽而有個小丫鬟過來,說著賈母那裡立等她過去說話。兩人對視一眼,也不知什麼緣故,略略收拾了,就起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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