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

沉吟

寶玉越加沉默。

要是瑞哥也似賈政那般,說著什麼家業,什麼前程一類的話,或是寶釵那般,甚個人情練達,經濟仕途,他必是抬腳就走,扭頭就過,再不肯聽一句的。

但瑞哥先說及姑父林如海,次又將自己生母並自己的遭際道明。這話里話外,說著的不是富貴榮華,前者是大義之舉,後者是求生之難。

至如世道翻覆,人情變化,他雖在富貴鄉里,然則家裡上下人等也有幾百,哪月沒聽見幾件可滋嘆息的事?又有外頭賈政著他交際應酬,並那些清客,世交子弟等處,也多有聽到貪官污吏,世道渾濁不堪的。

他心裡憐憫過,嘆息過,無奈過,卻也是站在上頭,俯視而下。

現今瑞哥忽得說出自己的遭際,尤其是他們母子兩人。寶玉才從舊日的那些個事中,又品出裡頭另一層滋味兒。

可體味出這一層后,寶玉反倒越加說不出話來。若使他從此讀書上進,弄那些八股時文,投身在宦海浮沉裡頭,他是絕不情願的。可要不去做,家中雖然不難於自己等人,可長輩故去,自己等人又當如何?旁的不提,自己可能照應林妹妹,許她安泰?

想到這裡,寶玉越加不安,忍不住道:「難道便無他法,只得投身其中?」

「二哥哥許有他法,我年幼,自然只得讀書。」瑞哥看一眼寶玉,深覺無奈,停了片刻才慢慢著道:「一則家學淵源,再者,不論經商,或是庶務,也沒得我關照的道理。反是讀書這一件,我做得好,非但姐姐凡事都肯與我商議,就是下面僕役人等,也不敢造次,事事都回與我。」

寶玉聽見這話,想起瑞哥起頭問自己那一句,立時領悟過來:

竟是我錯了。他今日過來說環兒的事,將及姑父並生母舊事,不是單單督促自己讀書做官,而是自己上不能使長輩放心託付,下不能轄制僕役。家裡的要緊事,自己一無所知,全由他人做主。他方忍耐不得了。到底,我與林妹妹,又與旁人不同,他這個做弟弟的心生憂慮,也是分所當然。

也難怪,往日他駁了我那些話,卻並無半點指摘,今日忽得過來,卻是一句一句詰問。倒是我痴長年歲,竟還比不得他這一個孩童。舊日林妹妹多有不放心的,我還只說她多心,未曾料得,這裡許也有自己實不能讓人放心的緣故。

由此痴痴想開來去,寶玉竟呆坐在那裡,一時半日說不得話來。

瑞哥見他這麼個模樣,反倒有些擔憂。畢竟自他過來后,也常有聽說寶玉有些痴處,一時或是想深切了,反而生出亂子來。

因而,他雖硬生生不言不語,聽憑寶玉想了一盞茶的光景,最後還是出口連聲呼喚,終讓寶玉回過神來。

只寶玉神魂歸來,卻仍舊有些怔忪,好半晌才道:「瑞哥,你一片赤誠,不避嫌隙,為著什麼?我都知道了。」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眼睫顫了顫就垂了下來,顯出向來少有的沉寂:「只是,讓我再想一想,想一想罷。」

這已是很好的結果了。

瑞哥暗想: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他這位表兄能有所觸動,已是難得的了。想來這也與姐姐有關——自己雖然竭盡所能,從紫鵑,從阿姊,從書冊,各個地方尋出了話頭,一點一滴籌劃,想出了這些話,算得竭盡全力了。可能做到這地步,卻也在意料之外。畢竟,自己年幼,多少人以為孩童無知,懶得理會。

由此,他心裡也大為快慰,當即起身躬身一禮,低聲道:「二哥哥不將我這些話,當做胡話,過耳就忘的,我就歡喜得很了。」

寶玉起不來身,卻也忙伸手虛扶了一下:「你說得字字在理,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聖人尚且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何況我一個俗人。你只管放心,我……」他頓了頓,想著瑞哥對黛玉一片真心,著實難得,不由又微微露出一點笑:「我總不會辜負了的。」

他說得這一句,目光灼灼,又似有些旁的言語,沒有徹底說出。

但瑞哥與他目光一對,就有些領悟過來:這話,怕不是說與自己的。那是,說與姐姐的?

心裡有些怪異,但瑞哥抿了抿唇角,究竟沒說什麼,只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告辭而去了。他過來說了半日的話,再不回去,只怕黛玉就要著人來尋了。

待他一走,寶玉原本挺直的背脊一軟,手掌搭在絲被上,輕輕摩挲著上面流雲百福的花紋,心裡滿是今日所聽所聞。

賈環十有八九確定了的暴虐,黛玉無奈訴諸傳言的憂慮,賈母並王夫人兩廂難為的艱難,瑞哥剖心相對的誠心,在他心裡如同潮湧一般,一波接著一波,洶湧而來,卻遲遲過不去,反而相互糾纏,越加難解難分。

他一時惱怒,一時傷感,一時酸澀,一時感佩,種種情緒匯合在一處,竟是一腔滋味滿載心口,說不得道不明起來。因著如此,後晌休說晚飯,就是連著茶湯,他都無心理會,只擺手都不願意用,獨個靜靜靠在床頭,閉目想著這裡頭的種種。

襲人看在眼裡,先時還有些不以為意,但後頭看來,卻越來越覺得他神色有些不大對頭,便溫聲軟語,悄然問起這裡頭的緣故。

然而,寶玉一心想著這些事,哪裡還有旁心理會,不過是隨口敷衍,究竟說了什麼,連著他自己也不曉得的。襲人再三喊了,又推著他肩膀,詢問裡頭的緣故:「瑞哥兒年紀小呢,就是說了什麼不妨頭的話,你也不該存在心裡。再有,這些口角小事情,說出來也沒什麼。又或者,哥兒今日過來,還有什麼事來求的?要是有,你能開解的就與他開解了。」

「我開解他?竟是他開解我罷了。」寶玉搖了搖頭,看著襲人滿面疑惑,又想起這裡頭的事她本也知道,便想了想,抽出裡頭一段來問她:「只是,環兒的事,究竟如何了?」

這話一出,襲人驚得面色微變,忙問道:「二爺說得什麼,什麼環哥兒的事?」

寶玉看她一眼,淡淡道:「這屋子裡,你原是頭一個曉得的,怎麼還來問我?要不是瑞哥今日說到了,只怕滿府上下都知道了,獨我不知道這裡出了什麼事。」

說到最後,他已是有些惱怒起來。

「我原也不想瞞你的。」襲人一面有些埋怨瑞哥戳破這事,一面又有些疑惑他從何聽來,卻又緊著與寶玉道:「只你被打了一場,天又漸漸熱起來,要是說了,你一時被嚇著,或是心裡存了事,不能發作出來,那可怎麼是好?非但我,老太太並太太,也是一樣的意思,再三囑咐了我的。」

寶玉見這話與瑞哥所說一一對得著,越發信了真,又想著先前自己所慮,也不能單聽一人,便追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且說清楚。」

襲人見他已是知道,且神色舉動一如往常,並沒有被驚嚇著什麼,想了想還是依著他的話,將自己所知說了一回。這起頭兒的那一個人,自然是秦鐘的遺孀,現帶著遺腹子的陳芸。

見著與瑞哥所說一一映照,寶玉又問及賈母等處,也是大致相合,他不由又沉默下來。那邊襲人卻還說些閑話,先前瞞著寶玉,有些話不好多說,現今既是說破了的事,幸而寶玉也都好好的,她便將這些日子受的那些焦灼不安,連著事情俱都說明了。

那寶玉靜靜聽完,才道:「那芸大奶奶,可都好?」

「好著呢。」襲人忙將後頭宋媽過去說話,詢問安置等事,又重頭細說一回。寶玉默默點頭,心裡卻忽得想起舊日為秦鍾請醫延葯,為其子博財產博名頭,著實安置了,他自家還疑惑,自己什麼時候倒有那麼些能幹了。

既想著陳芸,不免又將及秦鍾。

且今日瑞哥說亡母,道己身無奈,原就讓寶玉有些沉溺憂鬱,這時想到秦鍾,旁的也還罷了,腦中卻立時閃過他臨終前所說的話。

那是什麼?

『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臨了,最後也就一句嘆息,再無旁話了。

先時,寶玉不過心中黯然,倒並不將這一句話放在心上。然而現今忽得記起這一句話,不免將己身帶到裡頭去——那時候鯨兄怎麼想著的?累及老父暴病,自己病重,又有孀妻弱子。臨了忽得說出這一番話,細想來,他與瑞哥都是面對困局,所言多有相合。

而這麼個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臨危所想……

難道真是自己管窺蠡測?

想到這些事項,寶玉渾如數九天里一盆冰水澆下,渾身一顫,心中越發游移不定。偏襲人說了那些話,又瞧出他多有惱恨,不免多喚了兩聲寶玉,因道:「二爺這是預備怎麼著?」

寶玉猶豫片刻,終究道:「雖然有林妹妹打發人看護,你每日里也使人去看一看,問一問。她們寡婦弱子的,最是躲麻煩的人,今日甚個都不顧,說了這些事。原該我們多多擔待一些的。」

襲人原都做了的,這時便笑道:「你放心,我早就安排了的,每日里打發兩個人去瞧一瞧問一問,要短了什麼,必與她安置妥當的。」

「好。」寶玉聲音有些沙啞,緩慢著吐出一個字,忽而道:「你打發人去外書房,與我取兩本冊子來。」

襲人一怔,便道:「好。」

是以,待得下晌寶釵搖著扇子,進來詢問病勢的時候,就瞧見了寶玉正在那裡翻書。她走近一瞧,便有些吃驚——原以為是些雜書,誰知是正正經經的經義,又有兩三部說著微言大義的解釋,胡亂堆在那裡。

她心裡歡喜,卻又顧及先前的口角,索性只當沒瞧見,笑道:「寶兄弟,這勤勉是好事。可你現今病著,到底要顧及身子。」

「寶姐姐來了。」寶玉正翻得五內如焚,焦灼著的時候,忽得見她來了,索性將那些書冊都扔到裡頭去,笑著道。

寶釵見著,反倒目光微暗,只還神色溫柔地問了些病勢,又將及近日飲食等物。這麼說了一回閑話,她就搖了搖扇子,告辭出了裡屋。

而一等出來,她便拉住襲人,往一個偏僻角落站住了:「寶兄弟今兒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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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完了,今晚應該有半章到一章,看碼字的效率了……寶玉是有自己那一套理念的,而且封建社會階層穩固,所以他安享富貴的心態完全正常。所以想要改變他的想法,又沒有適當的逼迫,其實蠻難的。幸好,他有個賈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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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婢女生存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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