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定
第六十三章劉姥
黛玉這一段心事,不止提過一次,但到這時候,紫鵑還是有些無言以對的感覺。她並非不能理解黛玉愛屋及烏,身處其中,也更加能體味寶玉善待女性的悲憫與靈性。自然,因為瑞哥和賈寶玉的緣故,她也看過所謂八股時文,的確是四六不著,多有陳腐的。
但是,科考在她眼裡,其實換算一下,也同高考差不離了。當年她在重點高中時,為了高考所經歷磨難,那個烈度,比寶玉經歷的艱難多了。然而,讀大學后,她選擇的專業又是另一個開始。所以,在某種程度上,紫鵑又覺得科舉雖然艱難,但又不是那麼的難熬。
在這種兩面都能理解,自身又更偏向與現實妥協的情況下,紫鵑實在不願意,也說不出站在寶黛一邊的話。
可黛玉這麼憂心忡忡,紫鵑又恐她傷身傷神,想了想,終究還是道:「姑娘,二爺再如何,也是個爺們,這所思所想,總與我們有些不同。再有,他不喜讀書是真,可聽了瑞哥勸說,心裡動搖又是真。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心思,只怕還要往後才知道呢。橫豎,他心思總沒大改了,姑娘又何必這麼憂心?」
黛玉聽了,默默一嘆,道:「真依了你這說頭,倒也罷了。」說得這一句,她斜倚在那裡,似乎有所思量,只眉間的愁緒卻著實少了許多。
然而,後面的種種,卻勉強應了紫鵑那些話。
那賈寶玉每日清晨起身,且去外面書房讀書,下晌就散了。至於課業,雖也有些搪塞的時候,無奈有賈政催逼,倒也不敢十分怠慢。這一日日過去,他雖然還有些不喜經義,多有質問張誠眀的,無奈那張誠眀既有文才,性情又圓滑平和,磕磕盼盼著竟也滑了過去。
至如賈蘭,原就是一心讀書的,又得了賈菌做伴讀,更是心中愜意,論說進益,未必比寶玉強出許多,可這讀書時的氣氛,著實強出一倍的。
賈政看在眼裡,考驗時又覺兩人短短時日里,也著實有些進益,心裡也是快慰。又因此事乃瑞哥所引,他思來想去,便有添了他這一條,每日里只消得空,總喚三人過去詢問進度,查驗課業的。
雖說也少不得有些口不對心的呵斥,卻是一日輕過一日的。
賈母、王夫人等人看在眼裡,倒也將舊日提心弔膽,憂慮寶玉的心放下了泰半,重又生出幾分歡喜來。唯有賈環,常日里從幾個婆子那裡打探消息,聽得這些個事項,他心裡著實有些煩躁。
只這些嫉恨惱意,他又無從發作,只得忍耐下來。所用的法子,卻還是舊日那一條,想一想那日擒殺燕姐兒一家的種種,回味著那一段滋味,賈環便是渾身的暢快,只不敢與人說一個字罷了。
反是那趙姨娘,原是滿心盼著兒子成器,竟將她從那清苦艱難的庵堂里救出來。不曾想兩個月都過去了,那邊卻一聲兒響動也無。
她本就是個爭強好鬥的性情,這會兒又沒了想頭,不免有些暴躁起來。偏賈環錢槐心裡有鬼,這時就越要安生,便都沒往她那裡去過。獨獨探春打發了兩三回人過去,這趙姨娘不免都發作在那些人身上了,又怨探春不過來云云。
幾回下來,探春本就因為趙姨娘、賈環兩人心存鬱結,多有惱他們不爭氣的。再瞧著生母這麼個模樣兒,現今時氣又有些不好,她便有些氣著了,連日身子都有些不自在。
幸而,賈母、王夫人等還是看重她,尋了御醫好生診治,又命她將養,不許動氣云云。連著趙姨娘那裡都不許打發人去了。
探春將養了一陣,又聽說賈政被點了學差,不日須得赴任,心裡便有些思量。
待得八月二十日賈政果真拜了宗祠並賈母,又在寶玉等諸子弟等相送下,離了京城。探春已是將養停當,她思及近來種種事項,斟酌半日,便起了個念頭。
恰巧今兒又得了寶玉送來荔枝,她想了想,便尋了一副花箋,垂眼想了半晌,就揮筆寫了一篇短箋,命翠墨送與寶玉。
寶玉正做了今日的課業,往園中散漫了一回,百無聊賴時得了這個,不盡歡喜之極,忙收拾一回,就往秋爽齋而去。
至如黛玉,得了這帖子后,也覺有趣兒,便喚來雪雁春纖兩個,囑咐了一番話,又道:「我去三姑娘那裡,屋子裡你們留心些,瑞哥要是回來了,就打發人告訴我。今兒紫鵑去送金釧兒出閣,原不在這裡,有什麼事不打緊的,就先放一放罷。」
兩人答應一聲,黛玉便去了秋爽齋,而後如何取號,如何定規矩,倒也不細說。卻說金釧兒那裡,卻真安靜著。
倒不是為了旁的,只金釧兒換了庚帖,平民人家講究得有限,且那王家緊著娶婦,免得後頭耽擱了藥房里的差事。金家又恐生出什麼變故,也緊著將金釧兒發嫁出去。兩家一拍即合,是以不過短短一月的功夫,諸般事項都已做定,金釧兒在這吉日出閣。
外頭吹吹打打不提,就是賈府各處姐妹,也或早或晚過來坐了坐,說些體己話了的。又有紫鵑,因黛玉寬容,自家也有些心思,今日一早就過來,幫襯著梳頭插戴,與金釧兒在內說話。
那邊喜娘也自感慨:「難得你們這一份情意,就是自家姐妹,怕也就這麼著了。」
紫鵑便笑道:「只我得空,姑娘又容我放肆些,不然只怕這屋子都坐不下那許多人呢。像是鴛鴦姐姐她們,也是滿心想著過來的,偏是能者多勞,只能過來坐一坐罷了。」
金釧兒坐在鏡前,聽憑喜娘用細細的絲繩絞了面頰上細絨絨的毫毛,又一點一點拍了細粉,點了胭脂,登時兩頰飛霞,嬌態萬分。
只她平素爽利,能說會道有口齒的,這會兒還能與喜娘並紫鵑說話,這時便道:「咱們自小的情誼,自然是……」
正自說著,外頭一陣爆竹噼啪,喜娘便笑道:「姑娘已是妝飾好了,且先坐一坐,我去外頭瞧瞧。」
到了這會,金釧兒再是爽利膽大的,也不由生出些緊張來,一時揪著膝蓋上的裙擺,抿著唇沒能說話。紫鵑便笑著坐下,握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放心,今兒大喜的日子,必會順順利利的。」
金釧兒看著她,仍舊有些緊張,不知怎麼就說起王家的種種,有姑母,也有那王安福的母親,最多的還是王安福,說著兩人如何見面,舊年又是怎麼個光景,現今他是個什麼模樣兒,又做得什麼事,說得什麼話?
這車軲轆的一通話,竟是說不清了。
然而,這卻也正合了紫鵑的心思,她一面寬慰金釧兒,一面又問些關外滿族的事情。說了半晌話后,金釧兒固然放鬆下來,也隱隱有些覺出紫鵑的好奇,因笑道:「你只管問那夷狄的事做什麼?他們原與我們不同,聽說都是極野蠻不知禮數的。」
紫鵑便道:「我便愛聽這些個事。你忘了,舊年我還與你說過好些鍾姨娘帶進來的閑話。這些事,聽著倒像是閑話,可細想想,卻都大有情理的,又能開闊眼界,又有趣。我只恨你不大通,不然比要多問一問的。」
金釧兒聽了,抿嘴一笑,道:「是了,你便是那麼個性子,也不知什麼時候養成的。這些又不值什麼,待後晌我回娘家,總與你說一車軲轆,可使得?」
這本就是紫鵑所求,她立時道:「這可是你說的,再不能反悔的。」
金釧兒道:「什麼要緊的,我既許了你,不過幾句話的事,自然不會忘了的。」說著,外頭爆竹聲越發密集,兩人截斷話頭,隔著一層白紙,只往窗外看去,隱隱瞧著有些人影晃動,心裡便有些提了起來。
這時喜娘也掀起帘子走了進來,滿臉堆笑著道:「姑娘大喜!大喜!」
兩人便知王家迎親的人已是到了,又有玉釧兒也跟著進來,滿臉喜色,雙眼卻有些濕紅,伸手要來攙扶。紫鵑往後讓了讓,笑著讓喜娘並玉釧兒扶著她出去,自己則跟在後頭,送到了外頭屋中,再不能出去,便笑著又道了賀喜的話。
那邊金釧兒姊妹又自謝過,才打起帘子,從裡頭出去了。
紫鵑聽得外頭鑼鼓響起,又有爆竹噼啪不覺,心裡有些歡喜,又有些悵茫,站在來聽了片刻,忽得回過神來,忙走到窗邊,掀起窗牖一角,瞧著外頭喜氣洋洋著將新娘子背了出去。
在這一片歡騰的喜氣里,她也不由雙手合十,著實祝禱了一通:要真是蒼天有眼,這金釧兒既然從那一重劫難里逃脫出來,應了遇難成祥這四個字,往後就讓她順順利利的,渡過下一回罷。
恰此時,外頭砰的一聲,竟炸開一個大爆竹。
又有人連聲指點,說著聲兒壯實,平常再沒有的,可見是老天爺瞧著一對喜人,歡歡喜喜的,有意添兩分熱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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