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
數日前——長安·親仁坊——
蕭安介與李孝逸同朝為官,所以這門婚事在蕭婉吟及笄時便開始了籌劃,只因長幼有序,蕭安介這才急著先替六姑娘尋了一門自認為滿意的姻親,蕭婉吟的婚事,六禮中從定婚到下聘,僅只用了幾天的功夫。
望著滿屋子厚重的聘禮,蕭婉吟卻高興不起來,蕭安介拿著賬目清點了聘禮之後將其如數記下,「吳國公素有聲望,自平定徐敬業后又得皇太後殿下親近,幼子才貌雙全,才不過弱冠之年便得中兩榜進士,將來定是個公輔之才,七娘嫁過去也可得誥命。」
蕭婉吟不言語,只是出神的盯著紅匣子一動不動。
「阿郎,七姑娘。」看守宅門的家僮步入中堂躬身叉手道。
「何事?」
「御史中丞李昭德次子李元符登門拜訪。」
蕭安介神色微變,低頭瞧著桌上那堆起的一沓帖子,其中最上面的署名為隴西李氏,紙張被捻得有些破損與褶痕。
李元符與蕭婉吟少年相識,也是同輩中關係較近的,若非早與吳國公有約,蕭安介本意是將七娘嫁與他為妻的。
蕭安介似有些為難,「怎麼這個時候來拜訪?」
「李公子說是來找七姑娘的。」
蕭婉吟聽后開口:「阿耶,就讓女兒來應付吧。」
蕭安介回頭瞧了一眼蕭婉吟,「請李公子進來。」
「喏。」
年輕人由奴僕扶下車,氈履踩著城中過道上沙堤,從下人手中接過檀木匣子,提著一盒冬至的新茶進入蕭宅。
「李公子這邊請。」
進入中堂李元符將手中的匣子放下,「這是蜀中今年冬日的新茶,我得了一些特意拿來給七娘,」李元符左右瞧了瞧問道:「蕭伯父呢?」
「阿耶在書齋,李公子可是要尋我阿耶?」
「不,」李元符否定道,「我是來找七娘你的,神都有消息傳來,聖人要在明年開科取仕,我準備應明年的進士科,不靠門萌入仕與學館的考試,我會憑自己參加貢舉,等我中第...」
「父親已經應了吳國公的提親。」蕭婉吟側頭看向那一桌子的禮盒,同時也在示意李元符。
「吳國公?」李元符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旋即焦急的走上前提醒道:「他以宗室獲寵,名望之重,朝官無不討好奉承,然當今殿下多疑,必不會長久,蕭…」
「誰與你說的這些?」蕭婉吟抬起頭。
李元符僵凝住,意識到說漏嘴便低下頭,「你知道的,我父在御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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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州——
「賢弟這是怎麼了?」蕭二回首,見王瑾晨僵在原地不動便抬手在她眼前揮舞了一陣。
王瑾晨醒過神來,眨眼問道:「這門親事是蕭公提的么?」
蕭二搖頭,「是吳國公親自登門的,早在七娘及笄之前便有意了,只是礙於長幼有序便未曾答應,這不正好六娘與你先定了婚嘛。」
「以朝中現在的局勢...」王瑾晨低下頭,自顧自的喃喃道:「與受寵的宗室結親才是最不妥當的。」
「什麼?」蕭二見她自言自語。
王瑾晨輕輕搖頭,「沒事。」
「賢弟先在中堂喝杯茶,我去裡屋叫人過來。」
「好。」
蕭二提步走進蕭宅的內院,在蕭若蘭的閨閣尋了一周都不見人影便問道婢女,「六娘呢?」
「回郎君,六姑娘適才去了琴樓上,這會兒應該在書齋。」
蕭二扭頭吩咐道:「一刻鐘后將王家四公子請到書齋去。」
「喏。」
蕭二在書齋尋到妹妹,滿是著急道:「你這都與王賢弟定下了親事,往後那些與友人的書信往來就斷了吧,婚約之內與不相干之人私會若被官府知曉可是要聽坐的。」
蕭六娘將一張信箋揉搓成紙團扔進了炭盆里,「什麼婚約?我連個拒絕的權力都沒有,是父親大人他自己一廂情願還非要強買強賣,我就是不嫁又能將我如何?」
蕭二郎走到妹妹身側緩緩坐下,盯著她語重心長的勸道:「瑾晨才貌雙全,出身世家,又極為懂禮,不嬌不縱,日後定是個可託付終身之人。」
「你們將他說得這般好,怎麼不讓七娘嫁過去呢?憑什麼她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而我就只能聽從父親的所有安排,四姊與五姊嫁的皆是公卿與宰相之子,我呢?」
「她的婚事也是大人一手安排,」蕭二再次勸道:「你不相信大人的眼光總可以相信阿兄我吧,阿兄是不會害你的,這個人將來必...」
蕭六娘不耐煩的打斷哥哥,「別跟我扯什麼將來將來,那百年江山還會易主呢,未知之事你們又作何擔保?」
——咚咚!——家僮走到門口輕輕敲門道:「郎君、六姑娘,王家四公子過來了。」
「他來做什麼?」
蕭二起身,「是我叫他過來的,我知道六娘對他有偏見,趁此機會你便與他好好聊聊吧,或許能夠改變你現在的看法。」隨後又拍了拍手掌,「將茶桌抬來,請王公子進來。」
「王公子這邊請。」家僮領著王瑾晨至書齋輕推開門弓腰示意道:「我家郎君有請。」
蕭二郎從屋內走出笑眯眯道:「我家六娘就在裡頭,你進去吧...」
「啊?」王瑾晨睜著呆愣的眸子。
「這不,我知道你不敢單獨見,特地約你到此處。」蕭二郎笑道。
王瑾晨只是尊聽父親的意思過來探望,並沒有想要與蕭六娘見面的打算,「還是算了吧,今日時候也不早了,趁著城門還未關...」
「哎,我說你一個大男人,連自己的未來娘子都不敢見么?未出閣的小娘子又有什麼好怕的。」
」不是,我...「
蕭二郎繞到王瑾晨背後將其推進書齋內室,「人你是見過的,上回還送了畫扇呢。」
見兄長將人推搡著入內,蕭六娘跪坐在席子上側抬頭,打量了許久才捋著襦裙起身,走上前福身道:「見過王公子。」
王瑾晨只好躬身回禮,「蕭姑娘。」
「那為兄我就先撤下了,你們兩個好好聊,日後都是一家人,不要有什麼顧及,」蕭二郎對王瑾晨的為人極為放心,作為蕭家兒郎反而走到妹妹身側道起了囑咐,「瑾晨是個實誠人,你可莫要欺他。」
蕭六娘回看著哥哥,「再不濟他也是個大男人,難不成還會為奴家一個小女子所欺?」
蕭家的姑娘一向強勢,尤其是兩個幼妹一個比一個厲害,蕭二郎只得轉身輕輕拍了拍王瑾晨的肩膀,「我家六娘性子直,勞賢弟多多擔待。」
王瑾晨合起窄袖內的雙手微微點頭,蕭六娘再次抬頭打量了王瑾晨一番,心中一陣嘀咕,眼前人雖不及武將高大,但近距離看到的樣貌倒是極合她心意,「王公子請坐吧。」
「多謝姑娘。」
坐下后蕭六娘親自沏了一壺茶,將茶餅烘烤后敲碎,一邊動手一邊開口道:「我知道你們家對此門婚事一定是求之不得,且此次又是我家大人親自登門提的親,我父會好好栽培於你,待日大禮過後,想你們家在泰興一支上也會因此受到重視的,自古世家都將聯姻看得極為重要,蘭陵蕭氏兩房,出過無數將相乃至兩朝帝王,至如今朝堂之上遍布公卿,長兄靠門萌入仕,亦得國朝新貴重用與聖人器重。」
茶湯冒著熱氣,煎熟的茶頓時香氣四溢,「琅琊王氏也是數百年的名門望族,又為書聖之後,儒學大家,因此我父才會同意這門婚事。」
王瑾晨跪坐著抬起頭,心中遲疑了許久,但又不好意思直言說道這門婚事都是蕭安介一廂情願的強買強賣,但話又說回來,倘若自己不是女兒身,恐怕父親真的會求之不得吧。
「女子待嫁從父,出嫁從夫,婦人出嫁后便以夫家為大宗,本家為小宗,終一生之命多繫於夫家,我不管你父祖是否嫡出或為長房,既父親看中你便自有其道理,不過雖然婚書已遞,但是你若參加常科沒有中第的話那麼我也是不會認賬的。」
蕭六娘的話本也沒什麼錯,婦人之命多依託男子,榮則榮,敗則亡,只不過王瑾晨有自己的苦衷與無奈,「蕭姑娘...在下...並不想參加常科考試,也沒有入仕的打算,在下...」
「你說什麼?」蕭六娘將原本煎好要遞給她的茶重新放迴風爐上,沉著不悅的臉問道:「你可知道這湖州顧渚紫筍與顧渚山金沙泉水相配的茶價值幾何?父親平日只用來招待貴客,受與不受,你可想仔細了。」
「功名加身猶如枷鎖,瑾晨沒有必入的理由但有不為的原因,故瑾晨...」王瑾晨跪坐著站起,微微躬身道:「不願。」
王瑾晨又走到風爐前,彎腰將火上灼烤的餅茶小心翼翼的挪開,因時間過久,使得茶餅原本烤好的赤色漸漸發黑,「姑娘的心不可二用,否則豈不可惜了這百錢一兩的茶?」
蕭六娘伸出手將茶餅夾起扔入風爐中的炭火焚毀,深皺起眉頭冷冷道:「既是無用之物還取出來留之作何?」
王瑾晨低頭看著逐漸然繞的茶餅,拱手道:「時候不早了,瑾晨也該回會稽向父親大人復命,今日登門多有叨擾。」
蕭六娘看著王家四郎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越發惱怒,拍桌而起怒喚道:「王瑾晨!」
「你可擔得起蘭陵蕭氏女婿之名?」
王瑾晨放下提起的步子站定盯著門口正色道:「兩姓聯姻,講的是你情我願,連理之事豈可用一個擔字,敢問姑娘嫁的是夫,還是顏面?」
「難道不是應該的?若非迫不得已,天下婦人誰願嫁一個不思進取之人?我三歲能詩七歲能文,卻終究抵不過一個嫡出。」
王瑾晨回過頭,「難道天下之道,唯入仕才是正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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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自高宗駕崩於東都太初宮,武后將東都洛陽之名改為神都,國朝政治中心便逐漸偏向神都,不願搬遷的貴族依舊留於長安不肯離去,改元之後酷吏之事時有發生,從長安被迫搬離至洛陽的貴族便也漸漸多了起來。
—咕嚕—咕嚕—車輪壓著長安城鋪滿細沙的過道,細沙下面是相混夯實的泥土與沙子。
婢女盯著長安城的亭台樓閣,城門口那些拖著行李的車馬只出不進,看盡繁華后婢女長嘆了一聲將車簾放下,「今後姑娘也要隨阿郎搬去神都么?」
「聖人與皇太後殿下都在神都,議政也在太初宮,長安...」蕭婉吟搖頭,「只怕要不了幾年就要正式遷都了。」
「李將軍立了這麼大的功最後卻...還害得姑娘的婚事就此沒了,現在人人都在議論皇太後殿下臨朝是要...」婢女壓低聲音,「是要篡奪李唐江山,小奴不明白,聖人可是太后的親子,便是不掌權,憑天子生母之身也是能夠安享晚年的,又何苦受這些閑言碎語操國家的心呢?」
蕭婉吟靠在車廂上,「對於權力人人都趨之若鶩,他們將追求此物之人視為利欲熏心,可誰又曾想過,沒有強權,你永遠都是下跪的乞求者,這不是什麼天道,而是為人的生存之道,傲骨,並非男子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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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州——
馬車駛入一家旅舍,婢子從車后搬出一張小墩子將人扶下車,「今日娘子到底與您說了些什麼讓您這般愁眉苦臉的。」
「什麼娘子?」
婢子抬起頭看著主子清秀的臉龐,「就是郎君未過門的良人呀?」
「莫要亂喊,今日我走這一遭,他日肯定會收到蕭家的退婚。」
「啊?」
「畢竟你家郎君可是一個不思進取紈絝子弟,如何配得上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呢?」
「可小奴這一路聽人說蕭家的六姑娘風評不好,是出了名的跋扈,郎君都不知道那日蕭少監登門提親阿郎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還有大娘子,一聽說蕭公看上了您,連眼睛都笑彎了,收禮收到手軟,依小奴看這退婚...八成是不可能的。」
王瑾晨皺起眉頭,「難道我惹不起還躲不開了么?」
「幾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小廝聽見車馬聲后匆匆出店相迎。
「嗯。」
小廝將他們迎進旅舍,生意似乎有些清冷,只有靠圓柱旁的方桌上還坐著幾個說洛陽正音的外地人。
「最近長安與神都又要不太平了,那平定了亂黨的吳國公一直深受太后器重與喜愛,如今卻只因一個名字獲罪而被流放至儋州,連名籍都給消除了,真是慘啊。」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古無所逃啊。」
「就因為此事,使得其子不但仕途遭毀就連與蘭陵蕭氏嫡女的婚事也沒了,聽說蘭陵蕭氏還差點受到牽連,因此轉頭就與隴西李氏重新定了親。」
「真是可惜啊,想吳國公在宗室中素有聲望,又是功勛之臣,這好好的一個權貴之家說沒就沒了。」
「他之禍患,便也是拜這聲望與功勛所賜,懂得收斂鋒芒才能夠明哲保身。」
「郎君,您要的茶來了,上等的婺州東白茶。」小廝將一壺煎好的茶奉上。
王瑾晨靜坐著將旁側的閑言碎語悉數聽入耳中,便抬頭問道斟茶的小廝,「三年前平定了徐敬業之亂的功臣被流放了么?」
小廝斟滿一盞茶,「可不是嘛,就是不久前的事,神都那邊傳來的,前宰相武承嗣說吳國公李孝逸曾喚道人替其解讀名字,逸有兔,兔為天宮之物,言其將作天子,皇太後殿下聽后大怒,下詔將其革職流放。」
王瑾晨端起茶碗搖頭嘆息道:「權力蝕人心。」
「郎君看著像是個讀書人,可是生徒?」
「哦,我不是,只在官學念書而已,不會參加尚書省的各科考試。」
「也是,如今這年頭就數朝廷的官最不好做了,伴君如伴虎,世道不亂可那官場卻比戰場還要兇險萬分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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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常科,秀才科最高,永徽年停廢,其次是明經,進士科則次於明經,但是後來成為了常科中最主要的科目,且非常難考,一次得中不過二三十人。
長安大道沙為堤,早風無塵雨無泥。
唐宋點茶及煎茶,唐以煎茶為主,對於用水極為講究,一般以山泉水。
娘家一稱呼不記得是哪個朝代有的了,唐代多稱為本家,出嫁之婦以丈夫家為大宗,在本家要降一等。
六姑娘所求其實也不過份,女主不是迂腐,而是無奈,也沒有其他理由可以反駁,就只能顯得自己平庸與無能。
王哲沒兒子,三個女兒,加女主就四個了(是個死要面子的小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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