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東光平,蒼梧何不平蒼梧多腐粟,無益諸軍糧……」
顧邵的小院落在昔年陸議所居的都尉府之側,淺灰色的牆頭遙遙探出一支新春的杏花,初綻的花苞便在和煦東風中微微搖曳。
李隱舟拿了信來訪。
撥開籬牆的一道木門走了進去,只見一束極亮的日光從枝葉的縫隙中篩下,兩道稚嫩而挺直的身板站在這抹朝陽之中,朗朗地念著樂府的詩。
這是顧邵的一雙孩子,也是陸議的侄兒,那肖似其父親的清朗眉目中亦沉著一種水一樣的沉靜溫雅。看著這些稚氣青蔥的面孔,不由想起二十餘年前廬江城中平淡的點滴,誰也未曾料想到原本最孩子氣的顧少主竟早早成婚,還頭一個做了父親。
而今小小的新生命已是蓬勃少年,讀著昔年他們曾誦讀的詩歌。
剛想走上去打個招呼,便覺肩頭猝不及防從后被人一拍,李隱舟心頭猛跳一下,回頭一看,果然是這顧孝則躡手躡足地嚇唬人。
顧邵得逞地笑:「今天是什麼風,居然把李先生吹來了?」
李隱舟一展手上的信:「吳郡的風。」
瞧見封上熟悉的字跡,顧邵神色果然一僵,隨即笑了起來:「你又捉弄我。」
李隱舟熟門熟路地往庭中杏樹下一靠,眯著眼睛瞟他:「阿茹要嫁人了。」
一瞬的訝異滾過心頭,顧邵眨一眨眼,這才有些信了:「……也是,算來她也二十了,主公給她許的什麼人家?」
孫權面上雖淡淡的,心頭對這小侄女偏疼得很,這一嫁不是世家少主,也得是個少年英雄,他掰來算去想了一想,真未想出誰能令那小氣鬼割愛。
李隱舟將竹簡往他懷一拋。
顧邵抬眉古怪地看他一眼,將視線搭下去一字一行讀著,表情逐漸不可思議:「……伯言?」
他數來數去,還真沒往自己從兄頭上想過。
要論家世才幹陸議固是最出挑的,秉性人品他也極信得過,可他心頭一貫以孫茹的長輩自居,驟然還換個身份還真覺得彆扭。
糾結片刻,又抬起眼:「她願意么?」
問的自然是孫茹。
李隱舟微閉上眼:「比起旁人,伯言會待她好的。」
孫茹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再不許個好人家恐又要遭遇聯姻的命運,與其如孫尚香一般流離他鄉不死不回,倒不如擇個值得託付的人護她終生。
孫權此舉既算是慢慢籠絡回吳郡世家,又給了孫茹一個最安穩的歸宿,對這個長兄留下的孤女,他這個從父的確已算得上盡心竭力。
顧邵懂得這個道理,卻分明從掌中的隻言片語中讀出另一番倔強。這個在他懷中長大的姑娘也做出與他相同的抉擇——
如果不是他,她寧可將婚姻變成一紙契約。
寧可選擇懂事。
……
風翩躚掠過樹梢,杏花簌簌拂了滿身。
李隱舟閉目凝思片刻,睜眼便見顧邵從堂中闊步走來,雙手奉上一柄青色的劍,眼神肅然:「我是已故之人,不宜到場相賀,勞你將此劍贈阿茹。」
李隱舟垂眼看向那劍,只覺眼熟極了,那淡青的鋒芒歷歲月輾轉,依然泛著銳利明光。
「這是……」他接劍的手一停,無數懷念湧上心頭。
是孫策昔年所贈,而顧邵還他廬江一城。
後來孫權再贈給他,寓他永如少年鋒芒。
如今他轉贈孫茹。
願這帶著父輩祝福的劍鋒永遠守護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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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顧邵,李隱舟同張機一道出發去吳。
近來風日和暖,張機的身子也健朗一些,扶著徒弟的手踏上吳郡碼頭,便見墨色城牆闊然大開,南來北往的客人踏春而來,攜著四方祝福匯於這世外靜謐的古城。
越近街頭,張燈結綵的歡樂氣息越發洋溢,雖比不得昔年孫策、周瑜二人當日大婚的奢靡盛大,這場難得的喜事也著實讓人們好好熱鬧了一番,路上來客絡繹不絕,談笑著一對璧人的般配與和睦。
而更多、更深的,則是在隱約琢磨著昔年的世家豪族無聲無息重新得到主公重視這件事。
遠遠地,孫尚香已在將軍府門口親自迎接他們。
而今她已換了孫仁這個名字假稱自己是孫氏宗親,著一身男裝便大搖大擺地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中。疑惑的鄉人們開始時還有些不肯相信,在一眨眼的對視后也心有靈犀地選擇了三緘其口。
不管她是孫尚香還是孫仁,是一縷芳魂還是活蹦亂跳的大好青年,這都是她的家。
又有什麼好說道的?
「阿隱!」孫尚香高舉著手招呼他。
這樣親昵的稱呼只有他們會喊,路人聽了也未察覺異樣。李隱舟栓好了馬,不由笑著對她搖一搖頭:「這麼沒規沒矩,當心主公又找你的不是。」
孫尚香雙手叉腰,得意極了:「在建業是他說了算,在吳郡可由不得他大將軍的威風了。」
張機也跟著哼笑一聲。
幾人一面說笑,一面隨著人潮湧入禮堂。
饗宴正盛,觥籌鼎沸。明亮的日光瀲灧在琉璃瓦片上,順著喜慶的紅綢垂下,垂在那雙端靜內斂的眼中,如水上浮光,一聚便散了。
隔了攢動的人頭,李隱舟與他遙敬一盞酒,算是祝賀。
這些年陸議始終孤身一人,一半是為了令陸績寬心,另一半或許也只因習慣了長夜孤燈的生活。
這家主的位置坐的太累,也太久。
久到他已忘記本該有的大好人生。
柔而暖的喜燭靜靜燒在眉梢,將那眼角淡淡的細紋照得分明。重新回到歷史舞台的這一年,他已年逾三十。
所有的青春與年少,都在那海天一隅的角落中被輕易地一筆帶過。
李隱舟仰頭灌下一口烈酒壓下心底的嘆息,遙見那雙眼眸烏如點漆,輕地一眨,眸光明明。
似燈火,似晨星。
婚後七日,陸議隨孫權及一干客人離開吳郡。
建業新城帶走了吳郡一時的繁華,曾為天下所望的古城重回一種和緩的安靜,晨風卷著江霧漫上長長的岸,慢慢的時光便如行船后的一行水痕,隨著帆影遠去平緩如初。
按孫茹的意思,她並不如其他將士的親眷一般遷往建業,而是留在吳郡教習當地農婦紡織。
這樣任性的舉動,陸議也毫不皺眉地答應了。
或許他的確不是孫茹屬意的良人,但無疑是世上最包容她、疼愛她的人之一。孫茹亦明白他的寬容,將最後一點孩子氣揮霍之後,便沉下心做一個受人敬愛的陸夫人。
這日,李隱舟將顧邵所託的劍贈予孫茹。
她好歹是將門出身,一眼便看出此劍不同尋常,望著劍尖寒芒半響不語。
來賀新婚的禮物收了一屋子,不是大喜就是大俗,哪有人敢送這樣的東西賀喜?
李隱舟知道她不解其意,彎唇笑了笑:「這是你的父親昔年所贈,為的是守護重要之人,若今時今日將軍尚在,也會一樣持劍護你。」
孫茹接過劍柄。
沉墜的長劍幾乎將手腕壓下去,她拿雙手才握穩了劍,垂下眼眸感受掌中的力量。
劍鋒依舊寒冽。
劍光一轉,映在她光潔的額上,將那眉頭最後一絲淡淡的陰霾照亮。
……
使命達成,李隱舟師徒卻暫留在了吳郡。
一面是因為張機身體老來虛弱,難得回到久居數年的吳郡,他也樂意讓師傅在這水墨之鄉多留些時日頤養天年。
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孫茹懷孕了。
或許是因為繼承了母親嬌小的體格,隨著月份漸長,她在孕事上也過得尤其艱難。孫尚香親自替她量過尺寸,無奈地確定她屬最難生產的一類小骨盆,唯一的辦法就是如昔年一般剖宮產子。
「其實你不要這孩子也罷。」她第一個念頭便是勸孫茹,「將來養好了身子再生也不是不成,伯言會理解你的。」
孫茹將手搭在微隆起的小腹上,忽抬眸看向李隱舟:「聽說,母親也是剖腹才產下我的。」
窗外,落雨瀟瀟,風吟細細,連天光都是一脈熟悉的暗沉。
李隱舟念起那個堅韌倔強的女子,落在書卷上的手指不由停了下來:「是。」
孫茹微蹙了眉:「很痛嗎?」
李隱舟沉頓片刻:「……很痛,非常痛。」
孫尚香往兩人中間一站,垂首摸了摸她的額頭:「那不一樣,那時你都已經九個月大了,嫂嫂無論如何不能將你捨棄。你如今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日子,不必走她的老路。」
孫茹在她的安撫下仰起頭,用一種極靜的眼神看向她:「那時候,母親也才十五歲吧?」
孫尚香點一點頭。
孫茹於是道:「那麼,我也可以。」
她這樣堅持,兩人都有些意外。
李隱舟轉眸看向那道清瘦的身影,看她眼底那份熟悉的堅定,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只會受人庇護的孩子,也有著想要守護的東西。
孫尚香還想再勸,卻聽背後輕輕一道步風帶過,李隱舟俯身看著孫茹,只溫聲道:「好。」
……
「好什麼好?」孫尚香只覺一個頭兩個大,「她任性,你也跟著任性么?伯言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何必……」
「那也不是伯言一個人的孩子。」李隱舟乾脆利落打斷她的話,凝重的神色化為一笑,「何況,我們有這個。」
華佗遺方《針灸經》。
孫尚香眨一眨眼,竟沒料到他現在手藝精進到這個地步,更沒料到這關頭他還有心頭逗小孩,不由好氣:「既然你都做好了打算,還嚇唬她幹嘛?」
李隱舟卻收起了笑意:「不是嚇唬她,即便用了裡頭的麻肌散也照樣會很痛,只是比之以往要輕鬆一些,也比尋常分娩更甚一些。若可以,我亦希望她不受絲毫苦難。」
可她已做出了選擇。
他也唯有儘力護她走完這程相似的路。
年關以後的第一場春雷中,孫茹開始有了分娩的跡象。
李隱舟早早地備好了麻肌散、蠶絲線及一應精心消毒后的手術器械,再三得到孫茹的肯定答覆后,才穩住手腕,在那高高隆起的緊繃皮膚上劃下了第一刀。
「啊!!」
隨著血痕染上銀亮的刀鋒,痛苦像山洪般席捲而來,孫茹半麻的軀體猛烈一挺,急遽的顫抖猶如一根將斷的弦。
李隱舟深看她一眼,抬眼對孫尚香果斷地道:「按緊。」
他不可不忍,兩條性命在他的分寸之間,一厘也容不得偏。
轟!
驚雷一炸。
急電劃破傾盆的大雨,在這剎那間將昏沉的屋子照得雪亮,孫尚香焦急地垂目,見那纖細的眉頭擰出一串又一串的虛汗,順著煞白的臉劃過眼角。
腹上刀尖卻是接著穩穩落下。
孫茹用力將一嘴洇血的白布咬緊,將痛呼生生咬斷在齒關。
孫尚香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痛苦而倔強的面容,恍惚中,嫂嫂那張浸滿了血的臉與眼前掙扎的表情重疊起來。
「專心。」一道近乎冷漠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她深深一眨眼,將猶豫泯下心頭。
嘩——
雨又落了一重。
無盡的煎熬中,一聲嬰孩的啼哭忽響亮地劃破了晦暗的雨夜,將那沉沉的暮色點上一重新生的喧囂。
「你看。」孫尚香極小心地將新生的孩子抱在孫茹身邊,把那張漲紅的小臉挨在她濕透的頰側,幾乎哭著,「你的孩子。」
孫茹偏頭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嘴唇顫了顫,聲音像一道不可捉的煙,散在淅瀝雨聲之中。
李隱舟俯身去聽。
那虛弱的聲音慢慢清晰起來:「先生……母親當日,一定比我痛十倍,百倍吧?」
十五歲的母親熬過刀割生下了她,熬過了非議養她長大,從未將這些錐心刺骨的痛訴說過哪怕一句。
而在她短暫蒼白的生命中,她竟連一聲謝都未曾道過。
那時候,她可真是個很不好、很不乖的孩子啊。
虛浮的視野中,一隻手蓋在她模糊的淚眼上。
「你是個堅強的孩子。」她聽見那道同樣歷經劫難般地疲倦聲音低低落在耳畔,帶著無限地懷念與靜思,「因為你努力地活到了九個月,才給了她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睫上掛不住的水珠順著眼角滾下,將那隻布著血與汗的手濡濕得更熱。
「我知道……」
微松的指縫中,青鋒長劍肅然端立在視野的另一頭,如一道挺拔的身影,無聲地守在她的身旁。
她曾得到過這人世間最珍貴的父母之愛,隨著年月漸遠,不曾有絲毫磨滅。
……
半個月後,遲到的父親才從前線趕回吳郡。
面對軟綿綿的孩子,那雙從容淡靜的眼中第一次浮現出一種手腳不安的無措。
孫尚香戳戳孩子溫軟的面頰,半開玩笑地道:「給他取個名字吧,阿茹說李先生起名也起累了,這回還是讓你來吧。」
名字是父母對孩子一生最初也是最久的饋贈,她曾誤解過的,不願讓她的孩子再一樣地錯。
陸議默然片刻,輕輕地道:「那便叫陸延,延續的延。」
陸延?
李隱舟只大概記得,他將來還會有一個孩子,那少年會繼承父輩的意志與都督的職位,成為吳末期最後一抹明亮的光。
他叫陸抗。
抗與康同音。
陸延,陸抗。
延續……陸康。
李隱舟垂眼看著這張在人世中第一次熟睡的稚嫩面容,不由伸出了手,輕輕搭在那雙有些英氣、也有些熟悉的眉眼上。
指下溫熱的、脆弱的肌膚涌動著新生的力量。
他是陸康的曾孫,也是孫策的外孫。
那些曾燃燒的意志順著綿延的血脈交匯在新的生命中,輪迴不息,生生不滅。
……
待孫茹母子與陸議團聚的時候,李隱舟去後院看望養病的張機。
一進小院,便聽啾啾一聲勝過一聲輕快的燕啼,抬頭一看,橫樑上一窩草草搭好的燕窩裡頭爭前恐后探出嫩紅的喙,用盡了力氣發出最響亮的聲音。
「你們啊……」李隱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心師傅聽了不耐煩,要趕你們走。」
小鳥自不理這自作多情的兩腳生物,依然撲著光禿禿的翅膀往外面的世界探著。
李隱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張機正一手撐了額頭坐在案上,另一手還搭在他新修的《金匱要略》上,不知讀到了什麼,一動不動地蹙眉看著。
「師傅。」李隱舟快步走過去,笑道,「阿茹生了個兒子,伯言給他取了名字叫陸延,你要去看一眼么?」
張機恍若未聞。
燕啼聲聲入耳。
屋裡一時寂靜得有些空闊。
「……師傅?」他慢慢地走過去,只有兩三丈的距離,卻覺得那麼近,又那麼遠。
直到最後一步走盡,李隱舟終於看清。
張機唇角含笑,已安然地閉上雙眼。
他靜靜注視著他,蹲下身,輕輕地將他額上的皺紋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