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第 124 章

張機走時,除了一本《金匱要略》在旁,沒有留下什麼別的手跡。其家鄉從未聽他自己提及過,李隱舟只模糊地記得後人之說,他為從醫早就和家中一刀兩斷,想來也唯獨剩下自己一個親人。

按其一貫隨性自在的脾氣,他將張機葬在吳郡城外。

斜陽如炬,江花勝火。

那些林立的墓碑早已被風吹雨打侵蝕了文字,唯有萋萋芳草年復一年靜然叢生。來到這裡的近三十年,他慢慢地認識了許多隻存於史冊的那些人物,而現在,卻要一個一個將他們送別。

李隱舟在墓前安靜地站了一會。

棺木就掩在一層黃土之下,離他也不過一丈的距離,但他心頭終歸是清楚的,這一別將是千百萬年、生生世世。

暮靄如煙,雨也輕落。

細密的水珠串聯成線,飄然從天頂垂落,落在冰涼的面頰上,濺起沙沙的水霧,將視野模糊為一片濃重的墨色。

他仰頭看了看。

忽然很羨慕這雨——

不管河海之遠,還是天地之隔,走過千里萬里、度過滄桑百年,那遠走的浮雲總有回來的時候。

……

沙沙,雨越發大了。

天青色的暮靄中,一柄薄傘不知何時斜靠上他的背脊。那如柱的水流便順著凸出的傘骨在眼前淌下,在模糊的視野中劃出數道分明的線條。

李隱舟出神地望著天,過了許久才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青年長眉淡展,修狹的一雙眼被冷雨沾濕,只持傘立在他身後,對他牽唇微笑了笑。

竟是多年不見的張家少主人張溫。

「有勞少主。」他深一闔眼,復也一笑,「何事冒雨來尋?」

張溫嘴唇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又靜了回去,半響才溫聲道:「公紀有信來,請我交託給先生。」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

陸績為陸氏嫡脈,與同輩的張溫神交並不稀罕,但專程繞過了陸議遞信,顯然他從星空中窺探到了一些不能旁說的秘密。

李隱舟接過這卷平平無奇的信,鄭重放進了袖中。

張溫目的已達,順路送他回城,兩人步行至城門時,迎面撞上個冒冒失失的青年。

李隱舟穩住腳步,在對方拚命鞠躬道歉的間隙認了出來:「董中?」

「誒?」董中一抬腦袋,面露喜色,「原來先生在這兒!」

這話剛滾出喉頭,他便意識到不該笑的,萬分歉疚地垂下了頭,半晌擠出一句:「……先生節哀。」

他們雖師從孫尚香,和張機畢竟是打過兩天交道的,自不能感同身受李隱舟的心情。但這樣一位巨匠逝世他亦有些說不出的遺憾,華佗與張機二位濟世的高人相繼離開,誰又能繼承他們的衣缽?

見他懷著心事而來,張溫道:「既然你們有話要說,我不便打擾。」

李隱舟與之頷首,客氣地目送他離開。

張溫轉身的腳步便帶起一從微寒的風,將滿地的積水踏出輕輕一聲碎響。在這切嘈的一瞬,他低沉的聲音有些輕得模糊。

「雨有回時,人有歸期,先生勿因悲切傷身。」

嘩——

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在地面重重一打滑,將街旁的雜物衝撞得砰然作響,李隱舟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董中已經一把伸手重重將他拉到一邊。

呲一聲,馬蹄濺起的水還是淋了青年滿身。

李隱舟被他罩在身後,勉強保了個乾淨。

「什麼人吶這是!」董中忍不住梗著脖子罵咧一句。

李隱舟將他身子掠開,正想追問張溫兩句,卻見那薄而直的背影沒於飄搖的雨霧中,轉瞬便遠得不見了影蹤。

董中未察覺出異樣,只匆匆將李先生往回拉去避雨。等到四下再無旁人,才終敢說出那個冒昧的心愿。

「我……我想再借張先生的《傷寒雜病論》與《金匱要略》,不知先生能否借來謄抄,我保證不假人手,絕不外傳!」

李隱舟擰了擰濕透的衣袖,淡道:「師傅與我修撰醫經為的就是廣益四方,只可惜天下從士農者多,肯行醫者少,怕為心術不正之人用在歪門邪道上才沒有廣而發行。如今既然你要,拿去便是。」

董中沒想他答應得如此乾脆利落,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李隱舟闊步進了門,找出他要的書冊,心情沉雜地握在手中。

沉甸甸的竹簡在掌心之中,從七歲到三十四歲,他和張機聚少離多,唯有筆下學問交在竹簡上,一筆一劃皆歷歷可數,刻下的都是這些年的風雨點滴。

而今,他交託給青年之手,借他傳於後世。

董中低頭,見昏黃燭火在他眼下掠出細細的影,那雙一貫冷靜從容的眼,似在懷念什麼,輕搭著往下看,看了許久。

在他不知所措的片刻,李隱舟慢慢起身,替他整理好書冊。

「這幾年你也去了不少地方吧?」他問,「此前聽阿香提過,你都已經娶妻了?」

董中望著他彎下的背影,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是個候官人家的女子,雖是異鄉人,可和我卻很合得來。這次特來奔喪,她也是支持的。」

候官。

李隱舟的視線透過垂下的青衫淡看他一眼,手中動作頓了一頓。

董中全沒意識到他片刻的訝異,說起媳婦還有些滔滔不絕:「她如今也有了身孕,我已和她議好了,以後也教他從醫。有了張機先生的著作啟蒙,他一定比我會厲害許多的!」

兩人收拾一響,董中知他心情低落,有意陪他多說幾句熱鬧話,見已經半夜,也不再叨擾,興緻勃勃抱了書去抄錄。

送走了董中,李隱舟方從袖中取出陸績的來信,在豆大的燈火中慢慢展開。

……

三日後,他送董中踏上回家的路。

迎著薄寒的晨風目送董中遠去,李隱舟終是將心頭一點的疑惑問了出來:「你的孩子,想取什麼名?」

董中不由地彎起了唇,年少時的衝動與生氣都沉澱為眼中一抹溫柔的神采。

「董奉。」他慢慢地、有些羞怯地道,「不及先生取名之高,我也是昨夜剛擬的,不知好不好。」

敬承為奉。

董中只是簡單地願自己的血脈能繼續走在這條人跡寥寥、艱難苦辛的小路上,將那些曾經前人的心血傳延下去。

而他也的確做到了,作為建安最後一位出場的神醫,董奉將華佗和張機的妙手與仁心傳揚至下一個時代,至沒有戰火的那一天。

微風挾著細雨吹散滿江薄霧,微瀾的江波上照出一長一少比肩而立的身影。李隱舟恍然地想,原來在堂前念書的學子,而今也有了自己的後人。

不由想起顧邵院中誦讀的少年,想起在陸議臂彎中安然酣睡的小臉,萬般回憶湧上心頭,在這一刻終覺釋然。

他望著那無邊的江河,輕道:「是個很好的名字。」

回城的路上,從碑林擦身而過,他忍不住頓足,隔著綿綿的雨霧,深深地、靜靜地看他最後一眼。

他終於明白了張機的從容——人這一世,不過是在一次次的相逢與送別中走過同一程路,而那些先行的背影化成路旁的碑,綿綿不絕處,便是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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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董中,李隱舟亦馬不停蹄收拾行囊,準備動身。

陸績的來信他並未聲揚,但其中提及了三條極重要的預言,其中第一條,便是兩年之後,也就是建安二十四年,漢水流域將有一場暴漲的洪災。

屆時,蜀軍將會如昔日的吳郡一樣匱乏糧食,所以其將領必會採取行動。

其後的第二條、第三條卻令他心頭驀地一重。

「你欲北行?」辭別時,孫尚香頗不解地問,「出事了么?」

李隱舟將包袱一收,沉道:「是,魯肅將軍曾有一席話托我帶給主公,如今恐怕正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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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在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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