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2)
晚晴聽皇上這般說,不由身軀一震,立刻匍匐在地:「臣妾對皇上皇后之心,日月可鑒,請皇上明察。」
「你幫朕輔助皇后,打理後宮,這幾年確實立下了汗馬功勞,朕有心嘉獎你,才會給你賜府邸品階。
不過現在已有流言傳出,朕……不希望聽到這些腌臢東西,朕想還是早些將你納入後宮吧,你意下如何?」
皇上高高在上端坐,如鷹隼俯視獵物般盯著晚晴,眼神犀利又冷酷。
「臣妾自打重新入宮,全身心便已歸屬皇上。皇上想要怎樣處置臣妾,臣妾不敢有任何異議。」
晚晴垂首,半掩星眸,雖溫馴卻沉著。
「你用處置這個詞,顯然還是不樂意。」皇上收回視線,臉上現出一絲失望。
「臣妾只是想,皇上封臣妾為外命婦,因有流言,皇上便將臣妾封為內命婦;若哪日還有流言,那皇上便只能賜死臣妾了……」
晚晴置於死地而後生,索性直言不諱。
「好,好一張利嘴。朕不能以流言治國,自也不能以流言對你。你這還拿了朕一把!」皇上臉上的笑晦暗不明。
「若皇上為難,臣妾自請去紫金庵出家為皇家祈福,以堵住悠悠之口。臣妾去年已經向皇上請過度牒,皇上沒有批准。」
皇上聽了此話,想了想,不由嘆了口:「你說得倒也是,就是這一點,朕一直都看不清你。」
他抬手將晚晴的臉抬起:「朕看你倒像是真心慕道,不像是裝給朕看的。
按理,這人或愛財,或貪權,或戀富貴,或求名聲,人人都存些私心私意,怎得你這般年輕便看破紅塵了?」
「臣妾給皇上說過,以前有相士給臣妾算過命,說臣妾命格為天生的佛道之命,適合修行。」
晚晴仰面望向皇上,老老實實答道。
「你的命是朕的,朕許你出家,你才能出家,朕讓你陪侍,你就得陪侍,難道朕這個天子,還改不了你這個命理嗎?」
皇上的眼神漸漸變得凌厲。
「是。」晚晴不疾不徐,面色安然回稟:「皇上是天下之主,臣妾一切均歸屬於皇上。可若有一日皇上厭倦了臣妾,臣妾也不敢留戀紅塵,便自請出家修行。」
「哼,我看你是巴不得朕厭倦你吧,你給朕說實話,外面傳言你和裴鈺軒有些首尾,是不是真的?」皇上陡然怒了起來,對晚晴冷笑一聲,一抹陰狠浮上眼眸。
聽到皇上這麼問,晚晴不但沒有驚慌失措,反倒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皇上看了她的表情,倒吃了一驚,疑惑問她道:「你笑什麼?」
「臣妾只是笑小人編排,卻是亂點鴛鴦譜。那裴三公子,人人都傳他好的是男風,臣妾眼見是個女兒身,不是男子。」
「他好男風?」皇上聽了晚晴的話,將信將疑道:「朕怎麼沒聽說?」
「臣妾少時在裴府給皇後娘娘伴讀,裴三公子就極少內寵,身邊小廝卻個個清俊。
後來臣妾入宮,也曾受娘娘指派去裴府傳過幾次話,零星聽三公子房中姬妾抱怨,三公子手段雖多,卻是繡花枕頭,是以成親多年,並無子嗣。」
「無子嗣?不是有個小姑娘嗎?安樂郡主生的,當日朕的長姐還給朕報了喜訊。」皇上的臉上烏雲密布,似乎心中隱藏著雷霆萬鈞之怒。
「臣妾失言,請皇上恕罪。」晚晴用手捂住嘴,一副說錯話的驚恐。
「恕你無罪,說。」皇上冷冷道。
「這……閨闈秘事,臣妾不敢言。」晚晴支支吾吾推辭。
皇上只是眯著眼審視打量她,再無說話,晚晴只好啟奏道:
「臣妾聽說,因為裴三公子好男風,是以很少進安樂郡主之房,連郡主給他的通房丫頭都退回了。
但是後來,安樂郡主忽然受孕,這孕……似乎頗有蹊蹺,故而三公子跑到皇后內殿抱怨,當時皇后還勸說了他很久,接著……他便遣散了全部姬妾,聽說還要……還要和安樂郡主……和離……」
「聽你這麼說,難道是安樂郡主偷人?」皇上冷言道:「此事可有實證?」
「這……臣妾的確不知。只是隱約聽說可能是酒後失德,臣妾奉皇后命去裴府勸和,看到三公子他,他差點把府邸都砸了。
安樂郡主亦對臣妾哭泣不止,只說願意出家修行以贖罪愆。臣妾兩邊都勸不動,只好回宮稟報了皇後娘娘。」
「這事,你怎麼不向朕稟報?難道……你果然和裴家,互為表裡?」皇上拍案而起,勃然動怒。
「不不不,皇上明鑒,此事之所以沒敢給皇上說,是因為義安大長公主向來對臣妾……不滿,所以臣妾貿然去告訴您,怕大長公主誤會。」
皇上想到長姐在世時,的確對晚晴頗有偏見,甚至當眾罰她行掌摑之刑,後來被自己知道,訓斥了她一番,她這才收斂一些。
想到這裡,他的疑心略略壓了一下,只陰□□:「那裴三好男風,可有實證?」
「臣妾奉皇后命,特意調查了他那些姬妾,都說他……他待女人苛虐無道……且一味好酒,酒後便無所不為……那些姬妾避他……唯恐不及……」
晚晴說到這裡,略略抬頭看了一眼皇上,見他臉色稍霽,心下稍安,又道:
「又聽說他的一切生活起居,均有小廝打理。而今,更是遣散了全部姬妾,只一味寵信……孌童……
為此裴相曾多次訓斥於他,甚至罰他跪祠堂終日,這件事,裴家多人知曉。」
「那看來裴家也不長久了。」皇上聽這番話,好像忽然鬆了口氣,唇角微翹道:
「裴時那隻老狐狸,當年便和朕弄鬼,妄想左右逢源,當不倒翁,結果卻弄了個斷子絕孫的好下場,好,好啊,果然是,機關算盡一場空!」
晚晴聽到皇上竟對裴家有如此深的怨念,不禁毛骨悚然。
她一聲不敢吭,忽然,又聽皇上問她:「不對,就算那裴三好男風,你喜歡他也不奇怪啊!」
「皇上!」
晚晴這一聲叫的婉轉動人,嬌嗔之氣橫生,皇上平日極少見她如此撒嬌,忍不住將她一把拉起坐在自己懷中,輕撫她的玉顏,親昵地說:「怎麼啦?」
晚晴故意將頭往他懷裡放了放,放出嬌聲道:「臣妾冤枉死了。」
她平日在宮裡里都是一副學究的樣子,今日忽做出這般嬌俏動人的神態,皇上不由心動,用手輕撫她的唇,神情迷離道:
「好,就算朕冤枉了你,那你想讓朕怎麼補償你?嗯?」
「皇上要還臣妾一個清白,免得宮裡的娘娘們在背後罵臣妾。」晚晴輕笑道。
「還你清白?你竟和朕講起清白來!往日朕寵著你,縱著你,越發慣得你無法無天了,還敢和朕講起條件來。
不如你今天就侍寢怎麼樣,朕的陸尚儀?你這內室,朕倒是喜歡地很。
皇上一隻手順著晚晴的領口,仿若無意般撫上了她前襟上綉著的幾枝高挺秀麗的嬌嫩迎春花。
晚晴身子一顫,故意撒嬌從皇上身旁撤身,在旁邊兀几上坐下,噘著嘴說道:
「皇上還說要還臣妾清白,現在又要不明不白地在這裡……先不說別人會怎麼編排臣妾,就說臣妾熱孝在身,皇上以孝治天下,到時言官們的帖子又要淹死臣妾了。」
「你又在朕面前弄鬼……」皇上嘆了口氣,何嘗不知她的真實心思,但轉念一想,在外宅臨幸她,對她的聲名有礙,只怕日後冊封她,又有人以此做文章。
因此也就強捺住性子打消了念頭,輕揉她一頭烏油油的髮絲,安撫她道:
「琉璃,朕知道你這些年受了些委屈,朕早就有心擢升你,又礙於……礙於朝廷內外壓力,不能不先做權宜之計。
朕就算貴為天子,也不能隨心所欲,這點,你能理解朕嗎?」
「皇上,臣妾對位份一事絕無非分之想,能有現在的封誥,臣妾心意已足。」晚晴誠懇地剖明心跡。
「是啊,朕身邊就缺你這麼個不汲汲富貴的人。」皇上的眼神疲倦而蒼茫,他撫著晚晴的背,感慨道:
「當年朕少時,也曾嚮往山林,逐夢田園,想要遠離利祿功名的困擾,可是國家離亂,生靈塗炭,朕沒得選。
這一路,問朕要富貴、要功名、要權要錢的人,比比皆是,唯獨你,什麼都沒開口問朕要過,朕,也因此高看你一眼。
雖然限於形勢,未能將你名正言順納入後宮,可在朕心中,早已將你當成了自己的女人。
琉璃,上次朕對你說的話,是真的,希望你不要辜負朕對你的期望。這些時日,不停有人在朕的耳邊說你的是非。
朕想來想去,不管那些事,你做過也好,沒做過也罷,從今日起,便都一筆勾銷。
只要自此之後,你安分守己,恪盡職守,朕可以既往不咎,等到伐蜀大捷后,朕自會對你有重賞——現在德妃的位子空出,朕許你了,琉璃,你可歡喜?」
皇上這番話將晚晴聽得汗流浹背,只覺心中湧出無限狐疑,卻又不敢多想,只得忙忙跪下辭謝道:
「多謝皇上對臣妾的抬愛,臣妾感激涕零。不過臣妾母家清寒,實在不配這般高位,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要說出身,誰還比得過柳鶯兒的出身低賤?朕也沒嫌棄她,讓她坐上了貴妃之位。
你和她都出身裴家,難道你反倒不如她了?所以你若同她一般,忠心耿耿侍奉朕,朕定不會薄待你。」
說到這裡,皇上用手抬起晚晴的下巴,凝視她的眼睛,鄭重其事道:
「你要記住,以後切記謹言慎行,別再讓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再傳到朕耳中,更別想著讓朕再來給你善一次后……」
說著,便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又回頭道:「知道安樂郡主的那個姦夫是誰嗎?」
晚晴胸口沉悶,心亂如麻,聽到皇上問話,只得倉促遮掩道:
「皇上,既然是酒後之事,只怕也是一時情迷,並非故意……郡主也是苦命人……」
「罷了,」皇上冷冷地說:「失了皇家的體面,讓夫家拿著休書到朕這裡來鬧和離,朕的臉都被丟盡了!要不是皇姐去世前將家資捐出,朕……
哼,即使這樣,朕也不能一味包庇下去,讓天下人罵朕賢愚不分,你對皇后說,讓裴家等著,不日就會有詔書。」
說完大步走向室外,晚晴忙起身去送駕。早聽得朱公公尖聲道:「起駕。」
待送完駕后,晚晴被紫蝶攙著,都快虛脫了。她好容易趔趄著挪到內室,紫蝶替她關上房門,定睛一看,鈺軒早已在房內站著。
她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鈺軒過來,一把扶住她,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她的眼淚開始往下流,鈺軒的臉貼著她的臉,她察覺到了他的臉上也滿是淚痕。
二人便這樣擁著,無聲地哭泣了很久。待到寒月初生時,才聽得鈺軒低低道:「晴兒,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願意和我做一對民夫民婦嗎?」
晚晴哽咽著說:「當然記得。」
鈺軒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道:「那也是我的心愿。」
一星如斗,殘月如鉤,清冷的光灑滿了整棟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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