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燭2
聽鈺軒這麼說,晚晴半信半疑,抬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淚,柔聲問道:「軒郎,你說得是真的嗎?你莫要騙我……我擔心你……你心裡難過……」
鈺軒這才明白她是得知自己在筵席上受辱一事,特特冒著傾盆大雨深夜來勸慰他的。
揉著她細軟如瀑的發,他含淚向她低語呢喃:
「傻瓜,我怎麼會騙你?這些時日,我日日感謝上蒼將你送回我的身邊。你我雖歷盡波折,終能成為眷屬,必是我前世積了陰德……」
晚晴見他這般說,雖還心存疑慮,但還是略微放了點心,她用手輕輕點著他的胸口,嬌嗔道:「哼……你就知道巧舌如簧騙人家,人家才不信呢……」
鈺軒見她這般嬌俏,忍不住去啄她的唇:「那你怎麼才信呢?要不讓我給你證明一下?……」說著,那身子便直向她傾過去,將她牢牢環在懷中,嗤嗤壞笑。
晚晴臉上飛起了紅暈,作勢將他一推,抬手輕撫鬢髮,含羞道:「不許你亂想啊,我很快就要離開。我是從鄭王宴會上逃出來的,鵲喜就給了我半個時辰的時間,看你好好地我就放心了。」
鈺軒的淚再一次湧上來,他拉著她坐在榻上,又抬起手,顫抖著撫摸她的鬢髮,雖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只是無限珍愛地望著微微垂首的她,眼中蘊著濃的化不開的深情。
晚晴見他這般,便抬首蜻蜓點水般吻了吻他的唇,又迅速低下頭道:「不許再這麼看人家了,再看我走啦!」
鈺軒瞧著她滿腹心事卻硬要做出歡喜模樣,不由輕嘆一聲,重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細細叮嚀道:
「下次再也不許冒著大雨出門了,聽見了嗎?你要好好替我愛護自己的身子,若再像上次那般胡亂作踐,咳嗽得那般厲害,我定不饒你……」
「你還說呢……」晚晴嗔他:「誰讓你買了那麼多支雪蓮?人家吃二支就好了,你買了四五支,現在可不都放在那裡了嗎?」
「放在那裡是怕你日後再咳。」鈺軒佯裝去擰她凝脂般的臉蛋兒,誰想手指過出,似有紅痕顯出,心裡一急,便側身取過燭台的燈火要細看。
晚清忙伸手攔住他,怕他看見自己哭得紅腫的眼睛,剛才在馬車裡,她可是流了一路的淚。
可是在燈燭舉起的那一剎那,他還是看到了一切。——怪不得她一直將身子隱在暗影里,一直垂首不肯直視自己。
那一瞬間,他的心像被萬千銀針刺入,痛苦淋漓中帶著難以言說的快樂。
被自己心愛的人愛著,是多麼快樂的事情啊!
「公子,燕窩粥好了。」外面僕從稟報。
鈺軒戀戀不捨地暫放開懷中女子,親自去門口端了粥進來,拿銀羹攪了攪,對晚晴道:「快來喝,趁熱,驅驅寒氣。」
「不要……我用了膳來的,鄭王家的山珍海味可多了……」晚晴推開粥盞,卻頂頭看到了鈺軒微怒的表情,只好低頭嘟嘴道:
「哼……小心眼……我又不是小豬,來了又是喝糖水又是喝燕窩,這樣會胖的……」
「胖一點怕什麼?看看你瘦得都快被風吹走了。快點喝……下次再說人家的東西好吃,就罰你三日不吃飯……」
「這你也吃醋,不過是誇了幾句人家的吃食罷了……」,晚晴拿手畫他的臉,羞他道:「幾月未見,怎得還這般蠻不講理?」
鈺軒被她說得自己也笑了,拿起銀羹舀了一勺燕窩,他吹了吹,喂到她唇邊,她略有些羞澀,自己拿手來端,道:「我自己來。」
「你乖乖坐著,我來。」鈺軒覺得,生命中經歷過那麼多風雨交加的夜,可沒有一個夜晚如今日這般溫馨纏綿。
晚晴見他殷殷深情,便也不再推辭,便就著他的手喝下了那口粥。只見她歪了歪頭,思忖片刻,忽而道:
「軒郎,我覺得姓張的罵你,不是壞事,你不是一直想離開刑部去跟郭元帥從軍嗎?此時正是一個機會。」
鈺軒見她忽而提起這個,驚問道:「為何?」
「你想啊,既然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你,那是眾人都可給你佐證了,到時你便以此為借口,找個大一點的場合,公開向皇上請求,說願為國殺敵,不想被宵小欺侮晉國無人。
皇上雖然忌諱外戚宗室入軍職,但是此事是他張光夕挑釁在先,若皇上追問你緣由,你便將受辱一事說出,當著眾人的面,皇上想必不會阻攔。」
「你這小腦瓜轉的倒是快的很。」鈺軒望著她微笑,卻旋即臉上浮起了三分輕蔑:
「不過張光夕這人是個草包,要利用他機會有的是,我只是……」他嗓子有點啞,看她的眼神有些哀傷:「我只是捨不得你罷了……」
「軒郎」,晚晴感動之餘,卻也正色勸解他道:「你的心意我懂,可是為了我們的終身大計,不可貪圖眼前的兒女情長啊……」
「傻晴兒,你讓我怎麼放心的下?」鈺軒登時紅了眼圈,一臉的不忍。
去郭元帥帳中謀差事,裴家父子已經設計了好幾個穩妥的方案,可鈺軒一直未答應,他實是捨不得留晚晴一人留在京師,皇上夜訪那日的話歷歷在目,他片刻也不敢離開她。
「好啦,好容易才見一面,不許哭喪著臉了,笑一個,再不笑我走啦……」晚晴掩下愁緒,用手呵他痒痒。
「笑笑笑……」鈺軒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他手裡捧著粥盞,小心翼翼避開她,免得粥灑出:「你還真是頭小豬,什麼時候都笑得出來……」
晚晴聽到了隻言片語,瞪著他道:「你說什麼?」
鈺軒笑著道:「沒說什麼,快來喝,這勺都涼了半天了。」
晚晴便在他手上吃了一口,見他終於有了笑模樣,便繼續剛才的話題道:
「說起這個張光夕,我知道的。半年前,我見他調戲了淑妃宮裡一個小宮女,喝止了他,難道是他對我心存恨意,故而折辱於你?」
「豬狗不如的東西」,鈺軒不想再提此事,只不屑一顧道:「只配給人當箭靶,你不用理他。」
「軒郎,我覺得此事怕沒那麼簡單,張守義那個老狐狸我見過,最是滴水不漏、八面玲瓏的一個人,怎得會將兒子教出這般模樣?軒郎,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你讓我想想……」她蹙著眉頭,想理出個頭緒。
鈺軒見她這般憂慮,不由心疼道:「醫生都說了,讓你少思少慮,你看你又這般勞心費力,不許再想了,你既生了疑,我去查,你放心。」
「軒郎,你不知道,這段時間以來,宮裡太安靜了,靜得不正常。」晚晴蹙眉對鈺軒道:
「柳貴妃重新得志,按她的性子,定是要再三挑釁皇後娘娘的,可她按兵不動,表面上安分守己,著實令人生疑。
還有,張家在梁國經營多年,頗有根基,梁亡后投靠柳貴妃,雖然名聲不佳,卻也一向謹慎。張光夕調戲韓淑妃的宮女,也就罷了,說不定那是淑妃拉攏他的手段;
可他忽地當眾侮辱起你來,這就讓人心驚了,他張家與你無冤無仇,他為何同你發難?就算是發難,他為何這般肆無忌憚?
難道他們背後有什麼針對我們的陰謀,已經穩操勝券,所以竟傲慢自大起來了?」
「什麼陰謀陽謀的,我的小諸葛,這些都交給為夫去查,我定為你查個水落石出,你快喝粥,都涼了。」聽了晚晴的話,鈺軒驚出一頭的汗,他忙拿起碗盞,假裝吹粥遮掩。——
晚晴猜得對,張光夕與裴鈺軒交惡,不是沒有原因的。
原來鈺軒放蕩不羈的那段時日,曾從張光夕手裡搶過一個艷紅樓新出的絕色花魁。
那花魁貪他長得俊俏風流,硬是拋棄了已在自己身上費了數萬銀兩的張光夕,轉投到他的懷抱。結果不過半個月,他便厭煩了,隨手賞給了一個來他家送禮納官的邊陲商人。
那商人意料之外得了個美人,差點樂瘋了,也顧不得當官了,連夜帶著美人跑得無影無蹤。
張光夕雖也是個酒色之徒,卻也要面子,又兼之對那花魁還有幾分留戀之意,聽說裴鈺軒這般輕賤她,只恨得牙根癢,從此與他勢同水火。
可這段往事裴鈺軒怎敢對晚晴講?所以連忙以話支吾過去,唯恐晚晴再追問。
晚晴不解其意,只是看他說得輕鬆,也不再追問,隨意走到窗前看他讀的書,只看到一冊厚厚的堪輿圖,她好奇道:
「軒郎,你怎麼看起堪輿圖啦?我最不喜歡看這個,看著就頭痛。」
鈺軒亦步亦趨跟在她身邊,端著粥盞寵溺地說:「女孩兒家看什麼堪輿圖?你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自己走十步都能迷路。以後除非我跟著你,否則不許你單獨出門,記下了嗎?」
「人家哪有你說的那麼弱?我就迷過一次路,還是因為陰天沒有太陽」,晚晴振振有詞,橫了鈺軒一眼,她一把搶過那碗,三兩口吃光,將碗盞往桌上一貫,道:
「哪,吃好了,這下滿意了吧!」說著,用手揩了揩嘴角,又俯身去看那堪輿圖,鈺軒拿出手帕,彎腰在她身旁替她拭了拭嘴角,無可奈何說:
「你看看你,不是號稱尚儀嗎?你這是女孩子家該有的儀態嗎……」
「軒郎,你去過江州?」他話還沒說完,忽聽晚晴問他道。
「對啊,你怎麼知道?」
「我看你把去過的地方都用筆圈了出來。」晚晴說著,又用手劃過江州,仔細看了又看,鈺軒驚訝問道:「晴兒也去過江州嗎?」
「對啊」,晚晴眼神頓時黯淡下來,輕聲道:「我就是在那裡見到的種桃道士,吃掉了他三個大桃子,他還給我了三個桃核,讓我刻上八字,說可以替我擋災。」
「真的嗎?你不是說你在洛陽見的老道士嗎?」鈺軒急急問道:「那桃核呢?你可還帶著?我怎得沒見過?」
「是我爹去洛陽公幹的路上,路過江州,聽說那裡有不少書肆古籍,我爹就帶我和娘去了,在那裡遇到的老道士,當時老道說那桃核戴三年就得燒掉,所以,應該早被爹爹燒掉了。」
「燒了?」鈺軒悵然若失道:「那他還說什麼了?還有沒有別的法子替你禳災?」
他實在是怕了晚晴這多災多難的命格了,只盼著立刻便能使她安然度過25歲。
晚晴見他這般擔心,不由心頭一暖,笑道:「我太小了,也記不得了,只記得我爹爹差點和他干一架,我記得他好像還說等我成年了再來找人度我一次……哎呀!」
她忽而恍然大悟,拍著胸口對鈺軒嚷道:「是不是當日賣荊釵的婆婆就是他找的人呀?我錯過了……」
看她頗有些扼腕嘆息的模樣,鈺軒又好氣又好笑:「怎得,你要去修道了,那我怎麼辦?」
晚晴嘟著嘴,白了他一眼,道:「還說呢,都怪你,人家差點成仙啦!」
「怪我怪我,是我這凡夫俗子阻擋了我們杜姑娘的成仙大業啦」,鈺軒強忍著笑,捏捏她的臉,一本正經道:「江州還發生了什麼事情呀,我的小神仙?」
「還有什麼事?」晚晴以手指額,想了一會兒,道:「喔,對了,我見了一個小哥哥……還同那小哥哥下了一局棋……」
「什麼哥哥弟弟的?」鈺軒拉下臉來,道:「怎得這麼多年還記得?」
「這事人家印象深刻嘛」,晚晴又被他扯在懷裡,回憶道:「我記得那小哥哥嫌我觀棋時老說話,很是厭煩我,可是那局棋明明是死棋了嘛,我就賭氣和他下了一局,結果下輸了……
當時我說輸了給他一個小金鈴當,你猜怎麼著?」她綳不住面露微笑道:「他不要我的金鈴鐺,他說讓我輸了跟他走,哈哈哈……」
鈺軒聽她說了這番話,那臉上的表情漸漸變成了萬分驚訝的模樣,只上下打量著懷中的女孩兒,彷彿不認識她一般。
晚晴見他這樣看自己,便去拽他的耳朵,嬌聲道:「幹嘛這麼看著我,怎麼啦?」
「晴兒……你……你還記得那個小哥哥的模樣嗎?」
鈺軒將她鬢邊碎發替她向上撩了撩,顫聲道。記憶里那個嬌憨靈動的小姑娘和眼前這個清麗俊美的女孩兒漸漸重合成一個人——
那個小姑娘搖動著手臂上小金鈴酣然而笑的模樣還在他的腦海里,曆數年不能忘,原來竟是他的晴兒,他的晴兒……他熱淚盈眶,痴痴望著她。
「誰還能記得啊?」晚晴卻沒在意他的表情,輕輕推開他的手,她順手拿起一把銀剪刀,起身去剪燭台上的紅燭,室中頓時明亮起來,她瞧著跳躍著歡騰的燭光,懶洋洋地說:
「我那時才十歲而已……」
鈺軒站起身,從身後擁著她,百感交集地說:「晴兒,怪道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你,原來上天早已將你送到我的身邊了……原來我想得沒錯,我倆果然是天定的緣分啊……」
他含笑將她越越擁越緊,那唇在她的發上來回逡巡,欣欣然道:「天定的緣分誰能分得開呢?」
晚晴聽他說得古怪,便回過頭來,看他竟然滿眼蓄著淚花,驚問道:「軒郎,你說什麼?什麼天定的緣分?你怎得忽然……這般激動起來?」
「傻晴兒,我啊,那個小哥哥就是我啊……」鈺軒用雙手捧著她的臉,含淚笑道:
「幸好當日沒有要你的小金鈴,幸好當日你下輸了,所以老天就罰你一輩子跟著我來了……」
「啊?」晚晴也愣在當場,她萬萬沒想到當日下棋那小哥哥竟然是鈺軒,現在再一想,那少年的模樣和鈺軒果是有幾分相似,可是她還有幾分懷疑,說道:
「軒郎,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這般篤定是你呢?」
「因為那一年,我爹帶我去黃河岸邊受災的地區視察,有人密報說江州那邊有人拿官婢充作河神新娘。朝廷嚴令,官婢是不許私下買賣的,所以我們就去了江州,果然見了那個小新娘……」
「是柳鶯兒?原來那小姐姐是柳鶯兒……」晚晴驚問道:「真的是你救下的她?」
「傻晴兒,怎得會是我救下的?那不過是我爹借我的手救下的罷了。」
鈺軒拉她的手坐下來,輕輕道:「我爹做事向來嚴謹,搭救官婢若是經他之手難免會受人非議,故而便借我之名救下了柳鶯兒。
本來和地方官交涉還有些齟齬不順,不過那柳鶯兒也是命不該絕,待要祭祀時忽而天降大雨,本來萬里無雲的,忽而暴雨傾盆。
我們原要趕路的,卻因路途泥濘只好先去了官驛,到了晚間,我記得我教柳鶯兒下棋,可她不會,後來來了個小姑娘,在那裡指指點點,竟然將那局棋盤活了……
晴兒,那小姑娘就是你啊……最初我還以為你是雜役之女,後來聽說你要去京師,我只當你是過路官員之女,所以第二天臨行前,我還特特去找過你,結果驛站的人說你們一家連夜趕走了……」
晚晴聽得這番話,不禁目瞪口呆,不可思議道:「是了,是了,當日那老道變出了桃子,讓我跟他去修道,我便央求他給江州下場雨……不知那場雨是不是他求下的?
不過那日真的下了場大雨呢,可是爹爹三不知的,非要連夜奔到下一個驛站……原來你們在驛站里……原來……」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繼而那淚水縱橫落下,泣道:「爹爹,爹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