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

夜探

晚晴見郭謙之徑直覆在自己手上的毛茸茸的大手,神色一變,那手待要抽出,猶豫了一下,還是暫時忍下去。

她沒有答他的話,只是抬首盯著他眼眸,見他觸到她的眼神時似乎黯了一瞬,藏了一絲羞慚,但那手卻依然紋絲不動,晚晴心中冷笑一聲,當即說道:

「大哥說笑了,我自然還和從前一般模樣。只是聽說你有了妻室,日後你來這裡怕是不方便了吧!」

郭謙之聞言一怔,旋即將晚晴的手抓的更緊,似乎訴衷腸般對她抱怨道:

「直娘賊,我被淑妃那個婆娘坑了……她竟給我搞了個假的……」

說到這裡,他熱辣辣的望著晚晴,沒頭沒腦說了一句:「妹子,是我對不住你……我認錯了人了!」

晚晴微微頷首避過他火熱的眼神,慢吞吞抽出自己被攥的紅了一片的縴手,眼睛里的淚水將墜未墜,楚楚可憐說道:

「大哥,人家才是真的阿蠻,奴家是假的……不過大哥,你可千萬別為了這點小事得罪了淑妃娘娘,你不知道,她,她……她是前燕宗室……」

聽到這驚心動魄的內幕,郭謙之心中剛被拱起的火泄了大半,他一迭聲追問道:

「你說什麼?你說韓淑妃是前燕宗室?」

晚晴沖他點了點頭,眼神飄到了窗外掛著的一隻被風吹破了半邊的紅燈籠,答非所問地說:

「都是可憐人,裴皇后,韓淑妃,柳貴妃,全是可憐人。後宮里哪個人能自保呢?不是你害我,便是我害你。

大哥,晚晴是個浮萍一般無根之人,這次,我不想再回宮了,想找個道觀了此殘生,要不,您替我安排安排可好?」

郭謙之順著晚晴的視線望出去,也看到了那隻破燈籠漂浮無依地盪在屋檐下。

他暫時無心再去理會韓淑妃的那些舊事,但覺一口鬱氣從胸口直噴洒出來:

「這吃人的世道,沒啥可憐不可憐,妹子,你要是信哥哥我,便安心在這裡等著,就算聖上不下旨讓你回宮,哥哥也得拼了命的護著你!

那裴家敗了沒啥可惜的,你哥哥我現在混的不比他們差,你莫怕……」

晚晴聽了郭謙之這番話,不知為何悲從心起,上一個讓她莫怕的人,現在已經身陷囹圄,生死未卜。

她不怕,她怎會不怕?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她還靠什麼撐著活下去?

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吧嗒吧嗒落了下來,將襟前打濕了一大片。

她本來便是一等一的容貌,現在這般梨花帶雨似抽抽噎噎,兩頰淡施脂粉,卻被淚水刷洗下來,露出的肌容更為白皙柔嫩,看著讓人心中憐惜不已。

這廂郭謙之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心醉,趁著幾分醉意,他大著膽子踉蹌著走到她身邊,不由分說將她一把攬入懷裡,一隻大手徑直撫上那吹彈可破的面頰,幫她揩淚之餘,又粗聲大氣地安慰她:

「妹子,你莫哭,哭得哥哥心尖生疼。你放心,日後有大哥一口吃食,就有你的。就算再進宮,我看哪個王八蛋敢欺負你,老子一劍捅死她……」

晚晴此時已絕無他法,亦不能與他撕破臉,只好將計就計,眼淚汪汪地抬頭睇他: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可我不能連累您,我定是要出家去了。可是臨走之前,我還有點事要交代,大哥,您能不能幫我把從前的貼身侍女鵲喜叫來這裡一趟?」

郭謙之見晚晴好像並不反感自己的親近,當真是喜出望外,一顆心都快要蹦出腔子,此時晚晴就算要他項上人頭,只怕他也能割捨相送,更何況這些小事!

他連連點頭,又順勢低頭嗅了嗅美人頭上若隱若現的淡淡發香,只覺心曠神怡,再抬頭看窗外那盞破燈籠,早不知被風吹到到哪裡去了,只剩下一支銹爛的鉤環在風中飄蕩。

」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明兒就讓小校去買上它十個八個紅燈籠熱熱鬧鬧掛在檐下,也為這屋子去去晦氣!」

郭謙之嘴角微揚,又低頭去聞那一抹微香,誰料晚晴早已扭身離了他懷中,靜靜立於燈影之下——

燈下的美人,風姿綽約,雲鬟霧鬢,更讓人挪不開眼!

郭謙之看呆了,一時竟盼著皇上那旨意再也不來,至於黑牢的事情,他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二人又盤旋談了許久,席上的酒熱了三巡,漏過二更,郭謙之雖然心中百般捨不得走,卻也不敢再留,便依依不捨對晚晴道:

「妹子,我得走了,明天我再來看你。你別怕,我讓兩個小校在這裡守夜,屋外我再放四個弟兄替你守著,你說的那個丫頭——

要是沒被關入大牢的話,我明兒也替你帶來。你還想吃什麼用什麼,讓小校告訴我。奧,對了」,

他從懷裡掏出那支鴛鴦海棠紋玉簪,替她插在髮髻上,又順手替她抿了抿落下的碎發,大剌剌說道:

「妹子,你插一支荊釵做什麼?來,先插上這支,回頭哥哥給你搬一盒子來。」

晚晴也不推辭,便任由他將簪環插入自己髮髻之中。

那郭謙之見她這般柔順,當真是心花怒放,一顆心早飛到了九霄雲外,還沒踏出門外,便恨不得立刻再飛奔到她身邊來。

兩個小校在門外偷看到了這一幕,不由互相對視了一眼,臉上顯出鄙夷之色。

眼見這女人三日前還對裴國舅情深義重,要死要活地要跟著囚車去,不想今日就投到了指揮使的懷裡去了——

可真真是個狐狸精轉世,看起來端莊大方好個相貌,其實卻是水性楊花的低賤女人,自此二人常偷偷在背後對著晚晴吐唾沫。

晚晴知此時不是拘小節之際,故而根本不理這些是非。

在郭謙之走後,她便將那玉簪摘下來,自己拔下頭上的荊釵怔怔望著,不由淚如泉湧。

原來那日鈺軒在囚車上戴的便是當日在集市上老婆婆給的那支如意荊簪,這對簪釵本來一直由他收著,那日他將荊釵放在了她的梳妝台上,將荊簪簪在他自己的發上,她便知他的心意了,他定是抱著必死的心上的囚車。

這傻瓜,他明明早知道了要罹禍大難,為何還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哄了自己一晚上?

若是早點告訴她,又怎會讓自己這般被動,不得不求助唯一能幫忙的郭謙之?

可郭謙之的心思她如何不知?她看自己不提裴家,郭謙之半個字也不提,便知這人的心思早已非當日在掖挺時那般單純。

為今之計,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但願鵲喜未牽入此事。

郭謙之信誓旦旦說她快被皇上赦免了,他必然是從哪裡得到了消息,不然鈺軒已經落難,為了他自己著想,他也得將她再投到黑牢里去比較穩妥,又怎敢在這裡和她演什麼兄妹情深?

可是郭只說她快被赦免,究竟現在還是未下詔書,若是下了詔書,她一進宮,必能聯繫宮內各方勢力,這次她再也不會硬碰硬了,——只要能救鈺軒,她什麼都可以豁得出去。

這狡猾的郭謙之,他明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卻故意隻字不提,無非是為了讓她求他,可她又怎能輕易開口?

高手對決,最先出招的人,必會立於下風。所以,敵不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才是唯一的勝算。

這一晚,她依然沒有睡。不知是不是在黑牢中呆了那些時日的緣故,她的大腦一到黑暗中便異常活躍起來。

此時,她吹滅了燈盞,見婆娑樹影下,儘是郭謙之的人。他說給自己留了六個人,其實根本不止——

他是將她軟禁在了此處。

軟禁不軟禁的,她倒不在乎。反正她現在也無處可去,恰好也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仔細梳理一下過去這幾個也發生的事情。

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離奇了。

自鈺軒參加了伐蜀的軍隊離開后,先是她忽然被告發了和鈺軒的事情,緊接著便被關入黑牢;

她入獄,皇后也被設計了,晚晴篤定這巫蠱之事絕非是個突發事件,這事必準備了許久了。

歷代因巫蠱之禍破家滅門的事情數不勝數,但小打小鬧的巫蠱是無法撼動世家大族的,必有實錘才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因此這事必有個漫長的準備過程,可在這期間,為何中宮無半點訊息?還是……中宮之中壓根就有內應?難道中宮出來叛徒?

想到這裡,她額上的汗冒出,如果有內應,會是誰?必是皇后最親近的侍女,那麼鵲喜還可不可靠?——

本來她最有動機做此事,她原本就是那人的細作,這個多年前自己就知道。

當日皇上坐實了自己和鈺軒之事,便是因那花匠的密報,可那花匠,恰恰就是經鵲喜找的。她到底有沒有參與到那件事中去?

晚晴一時不好判斷。而今只能賭一把。以她多年來對鵲喜的認識,她直覺鵲喜不會背叛她,到了現在,她手中已經無人可用,若連鵲喜都已不能信任,自己還能指望誰呢?

她一次次救助自己在水火之中,她忠心耿耿,性情爽直,從未做過任何違逆良心之事,自己怎可對她起疑心?很奇怪的,她從鵲喜,忽地想到了鈺軒。對鈺軒,她是否也是太過於疑心?

晚晴胸脯起伏不定,思緒漸漸混亂,看著沉沉的夜色,她索性披衣起身,又一次踱到窗前,看著那一輪皎皎明月,想起鈺軒那日給她所說的遇見自己是他最大的幸運。

她眼中輕霧籠起,想起他為了救自己,不惜千里奔波、拼上身家性命回來救自己,他這般愛護自己,是她之前未曾想到的。

她是個極無安全感的人,因著鈺軒從前的所作所為,她其實一直都很難做到真正的放下,有時想起來便恨不得藉機同他大吵大鬧一番。

他也自知對不起他,是以和好后,他對她百依百順,二人稍有齟齬他必是最先道歉的那個。

就這樣,她還是貪餮不足,有事沒事便要冷嘲熱諷他一番,心底深處還是對他有些隱隱的懷疑,怕他會故態重萌。可是這次,見他這般拚命救自己,她醒悟了。

原來她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是他生命的全部,為了她,他不惜賠上生命。

其實,細細想來,他救她,又豈是這一次,他曾為了她,將刀架在脖子上威脅父親;他曾為了她,甘冒天下大險將被逐出宮廷的她接到丹桂苑療傷;

他曾為了她,放棄進士的簪花宴去秦州死牢救她;也曾為了她,不惜惹怒父兄暗自調動裴家暗衛,為了她,出生入死為晉王去聯絡。

他為了她,已經付出一切了,她卻還在疑他。

她始終不能放下心來,始終帶著懷疑、猜忌和忐忑對他,究竟是什麼原因?

是不是內心深處她始終是自卑的,她怕自己配不上他的才華、地位和家世,所以才會如此患得患失?

龍七先生所說的,每個人都有最怕的東西。

自己最怕的,原來是,原來是失去鈺軒啊!

她並非不愛他,可是卻一次次逃離他的身邊,說到底不過是無法面對失去他之後的恐懼罷了。

」軒郎,軒郎,你不要怕,我會救你的。你既願為我以命相酬,我必不會辜負你。

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生天,救你裴氏家族出生天,為此,我不惜奉上我的一切,包括聲名、前程、身體,乃至性命。」

半夜,晚晴還立在窗前,窗外淋漓下起了細雨。

忽然,在一片薄薄的雨霧之中,她看到梧桐疏影下,似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由遠及近闖入眼帘,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那身影悄無聲息地翻到了窗邊,她顫著手,將窗戶打開,那人靈巧地鑽進來。

晚晴看了他一眼,用眼睛瞄了一下床榻,那人猶豫了一下,會意地往榻上一滾,晚晴悄悄走到內室門邊,悄悄向外張望了張望,只見兩個小校睡得正香,鼾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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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重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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