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晚晴看了那人一眼,用眼睛瞄了一下床榻,那人猶豫了一下,會意地往榻上一滾。
晚晴踮起腳尖走到門邊,拔下頭上銀簪將門扉撥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隙,然後將眼睛貼在縫隙向外張望,只見幾個士兵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睡得正香,鼾聲此起彼伏。
看到守衛睡得死沉,晚晴放下心來,她悄悄摸到榻前,輕輕放下床幃,猶豫了一下,這才放平身子,躺在榻上。
借著從窗棱透過的微弱月光,她見榻上的人面色赤紅一片,身子綳得緊緊的,直挺挺貼著床榻的一角,似一座死火山般沉寂。
二人之間,橫放著一把長劍,在暗沉的夜裡,劍鋒發出清冷的光。
晚晴看著那劍,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她的手小心翼翼越過長劍,輕輕觸了觸那人的手,示意他收起劍來,靠近自己說話。
那人沒敢即刻收起劍來,只是微不可聞的向她身邊靠了靠。
這床幃之內淡淡的幽香讓那人忍不住心神蕩漾,旁邊躺著的這位女子,雖然衣衫整齊,合衣而卧,但自己依然緊張到連呼吸都是亂的,手足冰涼無措,無處安放,唯有那顆心,卻是滾燙火熱的。
正當那人思緒萬千之時,忽聽得晚晴壓著嗓子悄聲對他道:
「阿諾,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般拘禮?把劍拿開,再靠我近些,給我說說,你們公子到底怎麼樣了,裴家現在是什麼狀況?」
劍被拿開的一瞬,阿諾有剎那的恍惚,一時忘了身在何處,臂肘處壓著她的白綾寢衣的一角,微涼又柔滑,像極了家鄉那一縷早春的風,輕輕拂動著腔子中那顆怎麼也壓抑不住的悸動的心。
晚晴見他半日不動又不語,只好自己往他那邊挪了挪身子,輕輕拽他的衣袖低聲喚他道:「阿諾,阿諾……」
阿諾聽到晚晴的聲音,一個激靈從幻夢中醒過來,畢竟是自小受過專業的訓練,他強自抑住情緒,調勻氣息,一板一眼向她彙報:
「稟告夫人,巫蠱之事已經坐實,皇上的旨意也已下發。幸好之前方公子曾冒險見過三公子一面,所以三公子得以將府中暗衛提前先散出去了。
現在裴家已經被抄家,老爺和三公子都下在了天牢里,聽說老爺還剩了一口氣,大概命不久了;
大公子也將從幽州押送回京,預備一起問審,不過聽說李四原將軍頗是維護他,押送他的囚車遲遲未成行;
二公子夫婦本就在邊關,聽聞消息已經逃到鄰國去了,現在大街小巷張榜正在緝拿他們。
其餘裴氏宗親也都悉數系押在獄,由當地官府看押。
宮中,皇後娘娘受了驚嚇,一病不起,皇上格外開恩,沒有立刻將她下獄,只是將她囚禁在冷宮,娘娘身邊所有的宮女太監都被拉去拷掠鞭打,除了……珊瑚和鵲喜……」
晚晴聽他這般說,身子不由打了個冷顫,仿若自語般道:「果然是有內應,那內應是……誰?」
「是珊瑚!」阿諾嘆息道:「按我們現在手裡掌握的消息,基本可以斷定就是她將那些巫蠱之物埋到了皇后寢殿中的。」
「果然是她!她到底還是,還是辜負了裴后的一片心,做了叛逆之人。
想到裴鈺媚在失去自己之後,又被最親近的侍女背叛,導致整個家族覆亡,她的心中該是何等的凄涼和絕望啊!」
念及此,晚晴的淚悄悄滑落下來,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阿諾身子一僵,用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衣角,低聲安慰道:「夫人莫哭,小人會盡量想辦法的。」
「那鵲喜呢?」晚晴抽泣著問。
「鵲喜在巫蠱案發後,便告了病假,此事並沒有牽連到她。對了,她走之前還帶走了紫蝶。」
「那也算是她的一念之仁了。她自然是牽連不到的,」晚晴抹了把眼淚,苦笑著說:
「本來她就是皇上派去監視裴家的細作,只不過後來裴家將她給了我使喚罷了。」
「姑娘原來知道?」阿諾驚訝地問。
「知道。鵲喜她一直看不慣裴家人,對裴後面上也是勉強應付差事,只是對我還算頗有情分,可是我一走,她也早早抽身了。
她為人桀驁不馴,但是天性純良,不是個壞人。此事如能經她提醒,不至於此。」
「是,三公子當日也這般說的。公子還說您是唯一可以降服挾制鵲喜的人,可惜有人故意把您支開了,不然中宮不至於一敗塗地。」阿諾心悅誠服地對晚晴說。
「便是我在,又能如何呢?」晚晴心裡暗暗道,對手招招下的都是死手,根本沒準備讓裴家全身而退,就算自己在,怕也擋不住這場浩劫。
想到此,她長嘆一聲道:「此事終歸還是我們用人不當。珊瑚不可用,我對裴后說了許多次,她不聽,一味念舊情,果然被反噬了。
珊瑚心中有執念,或者便成全她的執念,讓她出宮服侍你們公子;或者就徹底放棄她,不讓她再參與核心機密。可是皇后太固執了……你怎可讓一個心懷怨念的人效忠自己?」
「夫人,我會為您效死力的,您放心。」阿諾忽然橫插一句,言之鑿鑿。
「我不用你效死力,我要你好好活著。」
晚晴和顏悅色同他說:「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著。另外,你轉告興兒,此後由他來向我彙報事務,事成后,我保證會撮合他和鵲喜。」
「夫人……您……您不信任我嗎?」阿諾明顯聲音有一絲顫抖。
「不,我十分信任你們兄弟,但來通傳消息之事必得興兒。」
晚晴坦誠相告,「以興兒感悟鵲喜,方能讓她為我們效力,至於你和阿默,你們等我救出你們公子后,速速護送他離開京城。」
「那你呢夫人?你怎麼辦?」阿諾情急之下,在一片黑暗中握住了晚晴的手。
晚晴心內一動,悄悄抽出了手,低聲道:「我自有安排,你不用擔心我。你記著:
第一,如果宮裡還有裴氏暗樁,儘快告知我名單。
第二,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大公子入京,只要他不入京,軒郎就還能活;
第三,你們去儘快打通關節讓我見一下軒郎。」
阿諾低低應是。
晚晴又道:「裴府暗衛現在都到哪裡去了?」
「這些人現在都潛伏在京師待命,目前只有三公子能命令他們。」
「軒郎現在在監獄,如何命令?傳我的話,在三公子出獄之前,讓阿默統領裴府暗衛。」
「夫人,這……」阿諾語結,支支吾吾道:「只怕哥哥……難以承擔大任……」
裴家暗衛向來都是裴家當家人才能掌管,這幾年裴時漸老,才將權利逐漸交給裴鈺軒。
阿諾擔心哥哥的身份低微,不能號令眾人,這才出言拒絕。
「此時最重要的,就是收攏人心。裴府豢養暗衛已是多年,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下你只讓你哥哥把人心籠絡住,等三公子出來,裴氏才能保證元氣不虧。」
晚晴沉著下令,語氣不容置疑。阿諾不敢再反對。
晚晴又問:「裴氏的家產都抄沒了嗎?你們手裡還有沒有多餘的銀錢?若是沒有,就暫時再等幾天,若我得到赦免,自然會替你們想辦法籌集……」
「夫人……您莫再為我們擔心了。」不知怎地,阿諾聽了她的話,鼻頭一酸,嗓音有些酸澀的沙啞:
「我們銀錢不缺,三公子因提前得了方公子的消息,已經將這些事處理妥當了,抄沒的家產只是一小部分,其餘大部分產業早在幾年前便已轉移了出去。
他們這些貴人,怎麼會讓自己吃虧呢?夫人,您就為自己多想想吧!」
「那還不算太糟糕,」晚晴聽說銀錢不缺,方略略鬆了口氣,也沒在意他後面的話,只是又殷殷問道:「你們公子在獄中,可還安好?」
「目前還好,暫時沒有性命之憂。我們已經在監獄上下做了打點。」
「好,告訴軒郎,我會想辦法儘快去探望他,讓他別急,再給我點時間。」
晚晴深知裴鈺軒自來心高氣傲,一旦受挫,必是生不如死,所以想帶話進去,先安撫住他。
誰料阿諾一聽她說這話,聲音陡高:「夫人,您……您不可涉險……」
晚晴還沒說話,只聽外面響動了一下,接著便有睡意朦朧的聲音問道:「夫人,您沒事吧?」
阿諾手握長劍便要奮身而起,卻被晚晴一把攥住腕子,向他輕輕搖頭。阿諾強屏住呼吸,暫時止住行動。
便聽晚晴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向外屋說道:
「奴家沒事,只是這屋裡好像有耗子,給你們大人說一下,明日帶包耗子葯過來,這大半夜的唬死人了……」
門外的兵士不知低聲嘟噥了句什麼,鼾聲便又起了。
晚晴聽見外面再沒什麼動靜,這才暗鬆了口氣,再一看,阿諾不知何時早已翻身越到了她身外護著她,此時正像一張拉滿的弓一般跪坐榻上,握劍的手上骨節分明,青筋畢露,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晚晴不禁啞然失笑,悄聲對他說:「不用劍拔弩張的,快放下。」
阿諾撤了力,徑直對她說道:「夫人,請您收回成命,讓我來給您傳送消息。別人,我不,不放心……」
「胡說」,晚晴沉了臉,捺著性子勸他:「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和你哥哥是公子身邊最得力的侍衛,你們萬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反倒是興兒,他的武功平常,且一向是由他聯絡傳送府內宮內的訊息。
最關鍵的是,他的命鵲喜會護著。鵲喜力量不小,我們若要儘力爭取到她的支持,就不能沒有條件。興兒是我們送她的酬金,你知道嗎?」
「可是我擔心你,夫人。」阿諾大著膽子,一咬牙將心底的話和盤托出:
「這裡情況太過兇險,不如我們兄弟倆帶你逃了吧,就姓郭的留在這裡的幾個廢柴,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裴家現在也倒了,誰也管不了我們了……」
說到這兒,他向她靠近了幾分,顫著手將她的手覆於掌中。
晚晴聞言,驀地抬頭瞪著他,一雙如水的眸中寫滿震驚。
阿諾被她的目光逼視的低了頭,片刻之間,卻又高高昂起頭來,一字一句道:
「夫人,你信我,我阿諾以命起誓,此生定護衛您周全。……」
「看你,無緣無故起什麼誓?」晚晴從最初的震驚中平靜下來,微笑著若無其事地將手抽出,順勢拍了拍他的手,輕聲細語說:
「再說了,我什麼時候懷疑過你們兄弟?」
「那你……願意跟我走嗎?」阿諾眼中的狂喜與疑慮交織而至,急切追問。
晚晴終於還是湧上了三分怒火,忍不住輕斥他道:
「你還真是個武夫,你當郭謙之這個從馬直指揮使是紙糊的?他手下有上萬精兵,我如果逃了他不但官做不成,只怕命也保不住,你說他能輕易放過我嗎?
再說了,聽說皇上對我的態度已有所鬆動,應該不日就會有赦免書,到時赦免了人跑了,又要牽連一大波人。為我一條命害那麼多條性命,豈不傷天害理?」
說到這裡,她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放軟聲音說:
「阿諾,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不過你再不要這般胡思亂想了,我答應你,日後若有一天我們逃出生天,我定會替你們兄弟各討房好妻室;
至於我,我這輩子,都跟定你們公子了,此心如磐石,再無更改。你莫為我擔心了。」
阿諾眼中的火花散去,漸漸垂了頭。
他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只不過拼了命也要試試罷了。試了,他便再無遺憾,縱使無成,他也心存感激。
只要讓他在她身邊默默守護,看她笑靨如花,看她春風拂面,看她為人妻母,看她白髮蒼蒼,只要她平安喜樂過了這一生,他便再無其他希冀。
她的人生,他參與不了,能遠遠觀望,也是一種幸福。
只盼著來世早上奈何橋,早點遇上她,到時換一個顯貴的身份,長一張俊俏的面容,讀一腹錦繡的文章,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到那時,不知她會不會,將第一眼的心動留給那體面又從容的自己?
月光清冷又溫柔,撫上了簾櫳。阿諾靜立的剎那,似已過了長長的一生。
「阿諾,你,怎麼了?」晚晴見他半日不語,只當自己剛才說話唐突,小心翼翼地問他。
「既是夫人吩咐,阿諾無有不從。小人這條命,是夫人的。」阿諾抬起頭來,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晚晴望著眼前這鐵塔般粗壯的漢子,一臉赤誠模樣,也不忍過多責備,只道:
「好,你的心意我領了,只是日後,再莫提此事,更不要被你們公子知道,你可都記下了?」
阿諾點一點頭。
晚晴沉默片刻,忽向他問道:「此次除了裴家出事,朝廷還有什麼勛貴之家遭難?比如……馮相家族,郭元帥家族?」
阿諾想了半天,方道:「馮相不知道,他一直稱病廢退在家。但郭家好像日子不太好過。
當日我們在蜀中時,常聽公子說郭元帥和魏王不和,將領們都只拜見郭帥,不去拜見魏王。所以魏王手下那幫太監是以都憤憤不平,屢次進宮來誣告郭元帥……
現在,京城中有消息說,皇上有意要處死郭元帥,但因他剛立了赫赫戰功,不好下手,便派人將京城郭帥的家眷都圈禁了起來。
幸好孟志祥孟大人偷偷暗中照佛郭家,因他要去蜀中接替郭帥做蜀中節度使,所以暫時勸住了皇上,說自己到蜀中一定會去勸說郭帥,皇上這才沒下旨意。」
「完了……」晚晴只覺眼前一黑,喃喃道:
「郭元帥必定逃不過此劫……裴氏一直以來就有兩大靠山,李四原和郭元帥。
因為大公子的緣故,和李四原的關係在明,和郭元帥的關係在暗,而今看皇上這麼肆無忌憚地對付裴家,必定是郭元帥倒了,那李四原怕也難逃一劫……」
阿諾在旁聽她這番話,驚得說不出話。
晚晴閉了閉眼,對他道:「阿諾,你走吧,記著我的話。」
阿諾領命后,深深看了晚晴一眼,這才翻身下榻,低聲道:「夫人一切小心。」
晚晴點了點頭,見阿諾用劍將窗戶一點點調開,身手敏健地從窗口躍出。臨去前,還用唇語對晚晴做了個保重的動作,晚晴坐在榻上,極緩極緩地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