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謀
晚晴撥下鈺軒的手,想了想,又拉起他的衣袖來,徑直用那骯髒狼藉的帶著斑斑血跡的袖角擦拭臉上被淚水沖洗掉的脂粉,似乎沒有半分嫌棄。
鈺軒的淚遏制不住地一下子涌了出來,他顫著手撫上她已擦拭地乾乾淨淨的白皙秀麗的臉頰,哽咽道:「晴兒,臟,你別……」
晚晴還是不理他,再一次拂下他的手,她對著他氣乎乎地說:
「你不許轉移話題!剛才你還讓我去嫁柳泰成呢,泰成連兒子都有了,難道你想讓我去做妾?
你明知道我平生最恨男人納妾,現在反倒要自食其言主動與人做妾,那我成什麼了?你說……」
她故意將「柳泰成」三個字重重提起,果然裴鈺軒打個激靈,眼內迸出火來,他一把捂住她的唇,急吼吼道:
「不許再提他了,不許了!」
想想自己剛剛說的那番話,他不禁額角青筋迸起,追悔莫及地說:
「剛才是我說錯了,我昏了頭了,昏了頭了……我死也不能讓你再去嫁柳泰成……」
杜晚晴見裴鈺軒如是這般,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總算稍微鬆了松,她撫了撫散了半邊的髮髻,順手將亂髮挽了幾挽,深呼一口氣嗔他:
「你倒是認錯認得快,既然已答應明媒正娶我,就在這裡好好獃著,再不許胡思亂想!」
說著,便從鈺軒手中取過金釵,拆成兩股,一股給鈺軒插到髮髻,另一股插到自己的發上,認認真真對他說:
「等到寶釵合一時,你就要明媒正娶我,記下了嗎?」
鈺軒握住她的手,哽咽難言,良久方暗啞道:「記下了,晴兒,我全都記下了。
不過,我欠你一個婚禮不假,可你早就是我的夫人了。
在我心中,自始至終,我就只有你一位夫人。我裴鈺軒在此發誓,晴兒,今生我一定要與你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離。」
聽了鈺軒的誓言,杜晚晴黯淡惶恐了多日的心終於擠進了一絲亮光,她下意識地抬頭向外張望了一下,豈料這一看,她的臉騰地紅了起來。
推開裴鈺軒的手,她悄聲對他道:「好啦,小點聲,你看有人聽呢!」
裴鈺軒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原來囚室外站著一群無所事事的獄卒,正一個個地瞪大眼睛豎起耳朵聚精會神看這一出好戲。
這牢里陰暗,鎮日間沒半點事,是以有家屬探監這幫人就聚在一起看熱鬧。
——但其實這是押重犯的地方,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個探監的活人,所以這種熱鬧實在難湊的很。
因郭守謙封鎖了消息,一線當差的獄卒並不知杜晚晴的真實身份,只是見她一個年輕貌美的女眷竟敢單獨來探監,當真是天字型大小第一奇聞,於是蜂擁而出來看美人。
眾人先看杜晚晴溫文爾雅的勸解犯人,不知為何忽然畫風陡變,勸解便成了哭鬧罵街,且愈罵愈凶,這幫人別提多來勁了,是以看得正歡。
此時見杜晚晴忽然回頭看他們,大家如同鳥獸散,似乎各自分開抬腿要去巡邏,實則腳像釘在了地上,個個支棱著耳朵在聽。
裴鈺軒哪管這個,他聽了杜晚晴一番剖肝瀝膽的話語,心裡只有一片明朗,哪裡還有什麼陰霾黑霧,只是,他最後還是不放心,又向晚晴追問了一句:
「可是我裴家已經徹底失勢了,你願意陪我過苦日子么?甚或是,裴家有滅頂之災,你又當如何?」
杜晚晴微微一笑,忽然傾身向前,附在裴鈺軒耳朵上說了一句話。
鈺軒聞言大慰,他的嘴角玩起來,笑容微溢,伴隨著滾滾的淚水。
晚晴撲到他懷裡,假裝和他咬耳朵,實際卻是又要和他商量起宮內之事,鈺軒見她這般,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愛惜,對她低低道:
「晴兒,這段時間你受苦了,你放心,日後我若能逃出生天,必定這一生都疼你愛你,事事順你心意,絕不違逆你一絲一毫。」
「胡說,你這是捧殺,我不許。我錯了,你還是要說的,免得日後孩子們說娘親被爹爹慣壞了。」
晚晴義正言辭地說完,卻忍不住紅了面頰,將頭埋到他懷裡。
鈺軒輕撫過她的臉,貪婪地望著她,看著她憔悴瘦削卻依然秀麗清雅的面容,只覺無論天上地下、人間還是地獄,他再也不忍心拋下她。
想及此,他忽而低下頭緊緊吻住她薄軟嬌嫩的唇瓣,不覺一股麻醉酥軟的感覺傳遍了全身,他輾轉吮吸,沉迷於這短暫而令人心醉的甜蜜中。
晚晴見他這般,自然也由著他,知道他此時才是真的打消了尋死的念頭,便也迎合著他的吻,與他唇齒相交,口舌相依。
纏綿許久,待到鈺軒抬起頭,晚晴方將臉藏在他懷中,嬌羞道:「軒郎,那些人在外面看。」
「看便看,我自己的娘子,誰管得著?他們無非就是告訴郭謙之,他沒戲了罷了。」
鈺軒不屑一顧,而且故意放大音量說話,晚晴見他這般說,也不反駁,只笑意盈盈地將臉抬起來凝望著著,對他微笑道:
「有些人啊,天生就是醋缸里泡大的,到現在還在吃飛醋。」說得鈺軒臉微微一紅,擰她的臉說:
「休胡說,我的娘子當然要看緊,亂世當道,豺狼太多。」
「胡說……」晚晴啐他道:「快說正事。」
鈺軒此時心中芥蒂全無,不由心情大暢,將她攬入懷裡,細細給她說了半天,外面夾雜的那些監視的人只見晚晴頻頻點頭,卻不知他們說了什麼。
其實二人這個在密謀淑妃之事。
晚晴分明知道韓淑妃的七寸在哪裡,可是事到臨頭,她又下不了最後的決心。
鈺軒見她這般猶豫,心裡一疼,不忍再逼她:「你若實在不願動龍七,咱們再想辦法吧。」
晚晴望著他,眼見他已到此山窮水盡之際,還體諒自己的難處,不由心中有絲絲感動浮上來。
她知道做大事忌諱婦人之仁,只流淚心酸道:「沒有辦法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鈺軒替她擦了擦眼淚,柔聲對她說道:「晴兒,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淑妃……淑妃留不得啊!
她不但有前燕的情報網,還陰狠毒辣,詭計多端。她的身後有魏王撐腰,手中又有柳鶯兒這把利器供其驅馳,要扳倒她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當日你顧念龍七的恩德,明知她已算計了咱們不少卻還縱容她,最終才導致我們這般被動。
晴兒,她是盤踞在柳鶯兒身後最大的毒蛇,你不滅她,咱們怎麼能團聚?」
晚晴的淚一滴滴滴落在鈺軒的手背上,低聲啜泣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軒郎,七公子救過我的命,我下不去手啊……」
「好,不用你下手,你聽我的安排即可。你不許哭了,看看眼睛都哭腫了,把我的美嬌娘都變成大花貓了。
你聽我說,我已派人探知,龍七寄居在平安州的寺廟裡,距這裡大概有300多里地。
到時我會派人將淑妃的求救信發給他,約他在西山伏虎寺清涼亭見面,那裡的地勢易守難攻,且草木茂密,適合伏兵。」
晚晴聽到這裡,抬頭驚訝問道:「軒郎,你,你早就準備好了嗎?」
「不錯,韓淑妃早已是咱們的心頭大患,我早在赴蜀前便已部署好,本想用這個作為殺手鐧,到時如果救你出宮時她敢阻撓,就以此要挾她,誰料她們竟先動了手。」
鈺軒輕撫著晚晴的秀髮,帶著三分感慨七分沮喪道:
「說起來還是皇上早就存了心要對裴家下手,可是即便如此,也是我不夠果決導致,當時我只怕打草驚蛇,又礙著龍七的面子,因此暫饒了她。
誰料竟讓她們在背後捅了咱們一刀,先是害了你,又去害裴家,若是早點解決了她,不至於如此……」
「怪我,都怪我心痴意軟,才釀成今日大禍……」晚晴慚愧地低頭。
鈺軒緊緊了臂膀,將她摟得更深,附在她耳上輕輕說:「傻瓜,這都是命罷了,你聽我的,到時你便……」
那話語漸漸低下去,待說到最後,晚晴吃驚地瞪大雙眼望著他,滿懷疑慮地問:「這般……這般便成么?」
「放心,你回去便和郭謙之這般部署,一定會成的。」鈺軒胸有成竹。
晚晴這才重新打量裴鈺軒,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以前老覺得他是個富貴公子哥,雖有才華卻並不更事,在刑部順風順水也難免不是靠著關係才有今日。
誰料看他這方方面面處理地滴水不漏,即使深陷死牢絕望彷徨之際,只要有機會也能迅速整合出新的應對方案。
這心機手腕處事決策,哪裡是什麼紈絝子弟的作風?那為何自己從前老覺得他那般傻,原來他不是傻,他是願意在自己面前傻啊。
他不願在她身上使出半分手腕,無非就是想要得她的真心罷了。想及此,她忽然對他嫣然一笑,主動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
鈺軒楞了一下,心裡頓時湧上了一陣甜蜜,他愛憐地輕撫著她如凝脂般嬌嫩的臉蛋,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只覺滿懷都是她身上香甜可人的梔子香味。
……這丫頭,早就讓她不許隨意更換身上的熏香,怎得又換了味道?
轉眼又一想此時她被郭謙之軟禁,必是人家送什麼她便用什麼,想到此不由心裡一陣心酸,觸上她笑靨如花的面龐,他啞著嗓子問道:
「笑什麼?到這時你還笑得出……」
「我發現你還挺聰明的」,晚晴淺淺笑道:「以前老覺得你就是一個優遊貴公子,還以為你不識人間煙火呢……」
「傻瓜,我不食人間煙火,日後怎麼保護你和寶寶?……」鈺軒咬牙作勢扯了扯她的耳朵,嗔她道:「你託付終身的良人,是個紈絝你也肯嫁?」
「哼……」晚晴聽到這裡,心裡又浮起往事來,很是不喜,待要反唇相譏他本來就是個紈絝,忽而想到這死囚牢里還談這個不妥,便道:
「好啦,不提舊事了,那柳鶯兒怎麼辦呢?她的勢力也漸漸做大了。」
「她?她就更簡單了,說說她的家世就行。淑妃倒了,她還跑得了嗎?」
鈺軒冷哼一聲:「就她那點小小伎倆,離了韓淑妃,她活不過一年。」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晚晴瞪了他一眼,嗔道:「你不知她現在幾乎已經封后了嗎?她手裡的權力足以置我們於死地,我們怎敢小覷?」
「晴兒,不怕,對付柳鶯兒,由我裴家出手即可。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深陷她手,但是我們現在需要她來幫我們推一把。晴兒」,
他捧起她的臉,愛憐地望著她,深深道:「現在我出不去,要你衝到最前面去幫我,我心裡很是擔心。
但是你放心,日後一定再不會如此了,我會保護你和孩子們的。你不要怕,好不好?」
晚晴極緩極緩地點了點頭,那淚還是忍不住滾落下來,抽泣著說:「可是我還是……我還是怕得很……軒郎,你要護著我才好……」
「不怕,我會一直陪伴你、保護著你的。」鈺軒強忍心中酸楚,看晚晴梨花帶雨的模樣,他那種惶恐無奈之感又升,此時卻只好強作笑臉,逗她道:
「我自己的娘子我不護著,誰替我護著?」
鈺軒將唇貼在她的髮絲上逡巡,怕被她發現自己的紅眼圈。
晚晴聽他這般說,故意慪他道:「剛才你還說想讓柳泰成替你……」
「不許再說了」,鈺軒伸手捂住她的嘴,滿心懊悔道:「以後再不許說這個了……我是因為,因為你這麼長時間了不來看我,我以為你,我……」
鈺軒有几絲羞澀的模樣,晚晴看在眼裡,忍俊不禁,颳了他一下鼻子,啐他道:「好個小心眼的裴三郎……」
鈺軒心裡一盪,捉住她的手,沉吟半日方問道:「晴兒,他,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
晚晴一怔,笑道:「說你心眼小,還真是心眼小,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他最多叫我一聲妹子……」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鈺軒將她的手貼到自己胸口,仿若口中含著一枚苦橄欖般,生澀而心酸地說:
「我是想告訴你,晴兒,如果真的到了那麼一刻,先保住命要緊,我不怪你。」他的淚含在眼眶中,仿若痛徹心扉般吞吞吐吐道:
「我只想……讓你好好活著……」
「傻瓜。」
晚晴心中的感動溢滿了整個心房,這麼霸道任性的一個男人,竟然能說出這話,可見他心中要下多大的決心,要多麼愛自己才會說出這番話。
他終於懂得了成全,懂得了取捨,懂得了愛的真諦。
晚晴抬起頭,深情的凝望著他,嬌聲道:
「好啦,你放心,我會保護自己,也會活著,但是要和你在一起活著。你在這裡好好等我的消息,再不許尋死覓活了,聽見了沒有?……」
「我哪有尋死覓活?」鈺軒被她逗笑了,那滴淚還是端端落在她的手上,她不動聲色地將那淚水擦拭,深吸一口氣,嗔道:
「沒有就好。現在還有一點時間,咱們再商量一下後續的事情。」
二人頭碰著頭,喁喁而談,別人只當是小兩口說情話,其實二人談的無一不是關乎未來生死命運的大事。
終於,時間還是到了。相聚的時光如此短暫,二人只覺難分難捨,而獄卒已經在催。
晚晴低垂著眼帘,握著鈺軒的手,怎麼都不肯撒手,那眼淚一滴滴滴在鈺軒的衣襟上。
鈺軒心如刀絞,心中好生不舍,可是此時別無他法,只好將她緊緊摟了摟,又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晴兒,去吧,只要按照今日我們說的去做,一定會成的。你記著,無論天上地下,你我夫婦,絕不分離。」
晚晴點了點頭,待要站起時,卻又回頭抱了一下鈺軒,叮囑道:
「軒郎,你自己要多保重。我出去后立刻找人給你看腿傷,在此之前你千萬不要感染了。」
鈺軒強忍著錐心之痛,顫聲說:「好,我都記下了。快去吧。」
杜晚晴站起身,極快地用手背擦了把淚,滿懷悲辛地往外走,不料獄卒們忽然湧上來,毛遂自薦起來:
「姑娘,你既不老又不醜,你看我還沒娶妻……」
「姑娘姑娘,我家裡還有十幾畝薄田,你考慮考慮……」
聽了這話,杜晚晴哭笑不得。
又見裴鈺軒強撐著身子趔趄著站起,扶著欄杆對著牢門喊道:
「晴兒,你的話我記得了,這裡太污濁,你不許再來了,我會在這裡等你消息的。」
晚晴回頭對他莞爾一笑,道:「好的,軒郎,你放心。」
很多年後,裴鈺軒都忘不掉杜晚晴那個笑容,明媚,陽光,不屈不撓;可是他不知道,她為了這明媚,陽光,不屈不撓準備拿自己的命去換——
那時,他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他絕不會讓她以身涉險。當他知道真相時,滿城已經掛起了淳徳皇貴妃的圖影祭祀了,這當然又是后話了。
此時,他卻還沉浸在幸福之中,見杜晚晴的身影消失在了牢獄的盡頭,他才轉過身來,想到剛才杜晚晴附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話:
「甘苦與共,生死不棄」。
他的唇邊漸漸顯出笑容,剛剛一心求死的志向,漸漸變成了一心求生,此時此刻,即使這陰暗潮濕的牢房,也不顯得那麼的陰森可怖了。
未來的路雖然還有坎坷,但是他終究見到了一線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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