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成全

晚晴見裴鈺軒這般問自己,也知他疑心重,便索性實話實說:「我告訴郭謙之,如果讓我們夫婦二人會面,我就會替他解決了韓淑妃。」

見他仍然心存疑慮盯著她,她沒好氣地附到他耳邊說:「韓淑妃弄了個不知來路的阿蠻在他身邊監視他,難道真是為了成全他的一片痴心?」

鈺軒這才笑了,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肩頭,嘆息道:「你就不怕到時兌現不了,他找你麻煩?」

「我能兌現」,晚晴直起脊背,定定望著鈺軒,聲音雖低卻字字鏗鏘:「我能扳倒韓淑妃,也能扳倒柳鶯兒,我還能救你出去,軒郎,你信我!」

「我信你,但是我不許你去做。」鈺軒帶著幾分倦意,眼帘微闔,掩住了婆娑淚影:「你受了太多苦了,不要再做這些掉腦袋的事情,我只盼著你開心地活著。」

晚晴見他這般,莫名感覺心裡有些怕,但又不敢說出來,只嬌聲道:「你陪我,我自然開心活著。」

鈺軒抬眼望著她,眼中滿是柔情和不舍,緩緩道:「好。那你陪我說說話吧,好嗎?」

晚晴不知他要說什麼,含淚望著他,只聽他娓娓說道:

「還記得那年,我初見你,你抱著一大捧梅花,站在一棵杏樹下,對我說這是你送給二妹的禮物,還說什麼『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我當初真是又好笑又好奇,好好一個女孩子,怎麼倒像個老學究般尋章摘句?」

晚晴見他竟然在這樣危急的時刻敘起舊來,頗有些詫異,卻也不忍打斷他,便微嗔他:

「我一直都是這樣啊,你後來不是好長時間都不喜歡我嘛,又嫌我聒噪,又說我字寫得難看,琴也彈得不好。」

「是啊,我那時當真混賬,怎麼老嫌棄你呢?可是後來你的字寫得那樣端莊秀麗,連爹都讚不絕口了。

晴兒,你知道嗎?當日你同二妹去我那裡安慰我,你勸我的那番話,我都聽進去了,所以,我才去祠堂救你。

我記得你在祠堂外那夜,賣力和我演戲,那時的你啊,就像一隻狡黠的小狐狸,一點點把我拉到你溫柔的陷阱里……」

晚晴聽著這般動人的情話,那心卻如沸油滾過,淚水猶如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落下來,鈺軒的前襟都被她的淚打濕了。

裴鈺軒見她落淚,更覺痛徹心扉,他狠心閉一閉眼睛,輕輕撫著晚晴的背,柔聲說:

「莫哭,莫哭。晴兒,你知道的,我自幼沒了娘親,也沒什麼人疼我。在我還沒學會愛的時候,就已經學會恨了。

那時,有人悄悄告訴我,害死我娘親的,正是平日里像菩薩一樣端莊的大夫人,又說她不但害死了我娘,還準備害死我……

「軒郎……」晚晴聽他說的凄涼,剛待要說什麼,卻被他用手指壓住唇,自顧自繼續道:

「晴兒,你先聽我說,我自小看到的都是一張張戴著面具的臉。那些臉可真奇怪,當著人,他們就熱待你,離了人,他們就苛責你。

全家唯一對我好一點的,就是秦媽媽,可是秦媽媽,也只陪了我10年。

我爹,他口口聲聲說疼我,給我找最好的師傅,請最好的武師,甚至找了一群給我伴讀的夥伴,日日責我課業,問我寒溫,當真是慈愛極了。

可是一旦我哪點做不好,不順他的心意,或是大夫人去告我的黑狀,他就會抹下臉來罵我是庶孽之子,天生下.賤!

對我大哥,他卻從來不會這樣,在大哥那裡,他永遠溫情脈脈,和藹可親,他從不對他說重話,即便他做了天大的錯事。

我記得有一年臨近年根時,大哥不知聽他母親說了什麼,衝到書房打碎了爹心愛的定窯瓷瓶——

那不是一隻瓷瓶,是一整套特意定製的瓷器。大哥又扯下了書房卧榻上爹的帷帳,掀了他的被褥,將書房搞得烏煙瘴氣。

現在想來,那些東西上似乎都描了杜若草的圖案。這個還是當日你在夜闖祠堂后告訴我牌位之事時,我才想明白的。

要說那次爹真的氣急了,手幾次舉起來又落下,可到底還是沒打大哥一下,只對大哥說:

「你這孩子,性子怎得這麼急呢?有什麼事跟爹直說就是了,何必這般大動肝火?」

大哥同他大吵了一架,放棄了科舉,第二年沒出正月就跟隨他舅父去了幽州。

大哥走了,爹反倒將火撒在我身上,說都是因為我四處招惹是生非讓嫡母和長兄不滿,才害得他無端失了一個好兒子。

那時候我真恨透了他。

他自己無能,不敢反抗夫人和長子,反倒將髒水潑到我身上,那我索性便如他所願,成日里鬥雞走狗做起紈絝子弟來。

說起來,我的人生,在遇到你之前,是一點光也沒有的,我時常想自殺,因為覺得人生沒意義。

那時我當真是又自卑又自大,對外也做一副紈絝的樣子,可是這裡」,

裴鈺軒拍拍自己的胸膛,「這裡,卻是空空的,我沒有學會愛人,也沒有學會愛自己。直到,我見到了你。」

「軒郎」,晚晴越聽越難過,帶著懊悔說道:「原來你受了這麼多苦,我竟不知道。」

她將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溫柔地對他說:「但以後有我了,我和孩子們都會愛你的。」

鈺軒聽她這麼說,那苦苦抑制的淚水刷地一下落了下來,心中那塊堅冰漸漸融化起來。

之前已經下定了的決心,不知為何忽然漸漸坍塌,可一想到當日和晴兒分別時,她那般悲痛欲絕,赤足追在囚車之後的情景,他又狠起心腸。

不不,他再也不捨得讓她受這般苦,這種苦她受一次便夠了,他再也不能讓她這般心碎心痛,長痛不如短痛,他逼迫自己下心來,慢吞吞說:

「好,好晴兒,你聽我說完,好不好?」

見晚晴略有些詫異又擔心地望著他,他避開她的眼睛,接著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挑剔你嗎?因為我不會愛人,我愛人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挑剔別人。

從小,我身邊每個人都說愛我,卻都不停的挑剔我,從我爹,大夫人,到貼身的媽媽僕從,每個人都理所應當的教訓我。

唯有三妹不對我說教,可她自來性子冷淡,和我並不親近。你來了,不一樣了。

你來了,我的生命力有了光,我第一次感受到關愛、體貼和被人疼的滋味。

上天沒有薄待我,把你賜給了我,晴兒,若說在這世間我還有什麼牽挂的話,就是你了。」

晚晴瞧他今日神色異於往日,竟無故絮絮叨叨回憶起往事來,只覺心裡突突地跳,一種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她強笑著打趣他道:

「你雖這麼說,可那時你的性子可沒這麼好,每次見了我,都要訓斥一番,我還要老哄著你呢……」

頓了頓,又說:「那時,你不是一直喜歡柳鶯兒的嘛。」

「柳鶯兒?」鈺軒愣了愣,一抹冷笑浮上來:

「也是,認識你之前好長一段時間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喜歡她。我生母有一張畫像,畫得和她頗為相似,所以見了她,我便覺得親切。

那時她的性子軟,又對我百依百順,再加上那時我還年少,尚不知道自己的心該何處安放,以為這便是喜歡了;

可是,她是永王派來監視裴家的細作,我和她的關係當日也是在爹的暗示下才那般好的。

當然,那段日子,她的確為我們裴家做了些事,可是我又怎能和一個對手派來的細作真的產生感情?就算我想,我爹也不會同意的。

這一點,相信不但我懂,柳鶯兒她也一定懂的,不然我爹把她賞給了崔百味,她怎會直到最後一刻還瞞著我?

現在想來,她也沒愛過我吧,不過是利用我罷了……我們相互利用,也曾妄想假戲真做,可最終,我沒能給她歸宿,她也未能給我溫暖……」

不知怎得,聽到這裡,晚晴忽然對柳鶯兒生出幾分同情,她當年未必一點感情都沒有施在裴鈺軒身上,可是後來,她終究還是對他失望了吧,不然她怎會一次次將屠刀揮向裴家?

「晴兒,你是不高興了嗎?」鈺軒見晚晴沉默不語,只當她生氣了,忙用力擁了擁懷中的女子,深情地說:

「你聽我說,我和柳鶯兒,我們倆的心都是冷的,誰也休想溫暖誰;但是你的心是暖的,我這一生,若沒有你,我會終生都生活在冰窟里。」

晚晴聽了他這番話,有剎那的失神,往事連成了片,曾經的疑惑一一解開:

柳鶯兒是永王的細作一事,從前她曾從無數蛛絲馬跡中探得一二,但她從未去找人求證過,她只是懷疑,為何當初裴時就那麼輕輕巧巧將奇貨可居容顏正盛的柳鶯兒送給了崔先生。

後來,當她知道了崔先生的真實身份時,她便揣測出了其中緣由。現在聽鈺軒說出,果然是這樣。

實際上,晚晴早已意識到,柳鶯兒倒向韓淑妃,並不一定僅僅是謀求富貴。柳的為人,雖看似愚贛實則精明,在任何時候,她的選擇都是最利於自己的。

永王已死,她的靠山倒了,原本只有裴家可以依靠,可她毅然決然和裴家決裂,必是韓淑妃給了她更大的籌碼,也給了她更多的安全感和信心。——

崔先生的死,可能是推著她倒向了韓淑妃的緣由之一,卻絕不會是惟一的原因;

韓淑妃究竟是怎麼讓柳鶯兒這般死心塌地追隨她、為她衝鋒陷陣賣命的呢?

晚晴眼中浮出一絲迷惑。

或許這才是揭開整個事件的謎題。只要揭開了這個謎題,柳鶯兒的軟肋就會被找到,日後,才不會步步受制於她。

「晴兒,你還在聽嗎?」鈺軒見晚晴忽然陷入了深深沉思中,不禁開口問道。

晚晴聞言,愣怔過來,忙收回思緒,伸手握著他手,輕聲撫慰他說:「好了,莫再提那過去了,軒郎,你信我,我一定有法子救你的,你信我……」

說完,看著面色猶如死灰般地鈺軒,她對他柔言道:「你不是說我能暖你嗎?你不是答應要和我百頭偕老嗎?你……你們裴家連聘禮都給我了,」

說著,她便拔下自己頭上的金釵遞於鈺軒手中,賭氣說:「你自己看,當日爹爹送的金釵我還戴著,你又要變心么?又要負我,拋棄我嗎?」

這枚金釵是她此次探監之前,央求鵲喜著人從宮裡偷拿出來的。

鈺軒剎那間淚如泉湧。

「晴兒,我何嘗不願意與你白頭偕老啊?可是……沒希望了,好晴兒,這輩子,總是我對不住你。

去吧,去江南吧,去江南找柳泰成吧!記得告訴他,若他敢慢待你,我做鬼也放不過他!」

裴鈺軒垂頭,強迫自己說出這字字誅心的話,話還未完,他的心已碎裂成無數碎片,痛地整個人都麻木了。

「軒郎……你胡說什麼……你竟把我往外推……你……你……」

杜晚晴聽他說完,頓時覺得出離了憤怒,她的聲音越說越高,彷彿一輩子沒這麼憤怒過,她的小心翼翼都用完了,一把推開身旁的裴鈺軒,她拿著手裡的金釵,往後膝行兩步,將銳利的釵尖緊緊抵著自己的喉嚨,一字一句沖他道:

「裴鈺軒,你聽好了,我這輩子已經受了太多苦了,唯一的一點甜,就是你了。現在我再無依靠,父母訂的親事,也被你攪合散了,好好地要出家,又被你逼得回到俗世。

現在我成了無人問津的老姑娘了,沒有錢,也失了容貌,又和你早有了夫婦之實,只怕也沒人再會娶我了,現在你又要棄我而去,那好,你先別走,也不用往外推我,我先走一步就是……」

裴鈺軒見她手拿著金釵抵著自己的喉嚨,眼中又是憔悴,又是悲傷,又是失望,又是痛苦,他絕望倉皇的心中忽而有了一絲慰藉,他緊緊拽住晚晴的手,抱住她,眼底含淚,低聲道:

「晴兒,你怎麼這麼傻啊,你瘋了么?我不值得你這麼做啊!」

杜晚晴一把推開他,大聲嚷嚷道:「對,你說得對,你不值得,你先是好色忘義,新婚之夜掀開蓋頭棄我而去,然後你娶了一個夫人,又娶了一個夫人;

你自己姬妾滿堂花天酒地,反倒攀誣我不貞,差點殺了我,還當街打死了我的朋友;

你,裴鈺軒,你就是個沒有良心的浪蕩子,我不該喜歡你的,我爹早說了,生的太好的男人靠不住,你就是生得太好……

後來,我明明都死心了,你為什麼又來找我?為什麼又逼著柳泰成娶妻生子?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對他做了什麼……

你還騙了我的身子,你,你說要娶我,說給我一個婚禮的,我合巹酒都沒喝過,我就……就被你始亂終棄了,我真是遇人不淑啊!……」

她只覺得自己的腦子都是亂的,想到什麼說什麼,說得聲嘶力竭,涕淚橫流。

裴鈺軒從未見杜晚晴這般失態,她數十年來儀態萬千,落落大方,此時卻蓬頭散發,淚痕滿臉,和民間那些罵街的潑婦人一般,正上演著一哭二鬧的把戲。

聽她說他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他還沒來得及辯解,忽又聽到柳泰成的名字,便習慣性地有一股酸意湧上,一把緊緊擁住杜晚晴,將她的臉埋在自己的懷中,又是道歉又是許諾:

「好啦好啦,你老說那些前塵往事做什麼?你乖一點,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你收起金釵來,別嚇唬我,我以後都改好不好?我以後都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

晚晴哪裡會聽他這些遲來的馬後炮歉意?她不依不饒的從他胸前抬起頭來,一頭髮髻被她滾鬆了半邊,她用手使勁捶打裴鈺軒的胸膛,哭的驚天動地,臉上的胭脂水粉合流,顯得又狼狽又帶了幾分滑稽:

「當然是你不好,你就是看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又沒有錢,你便要拋棄我,你肯定是看上了更年輕貌美的姑娘了,你一直都是這樣子,從年輕時就是這樣子,你就是個可惡的花花公子……嗚嗚……」

她這番話都是順口說出來的,哪裡管它什麼邏輯不邏輯,都是想到哪裡信口胡謅到哪裡。不過她話雖是亂說,但那淚卻是實打實的,從眼睛里汩汩而出。

裴鈺軒見她這般模樣,不由哭笑不得,只覺又是傷心又是暖心,又是狼狽又是歡喜,原本那套理論也說不得了,奇怪的是連同這些時日因為一直未見到晚晴積攢起來的失望、絕望、悲觀、無奈也一瞬間都掃空了,眼下只顧著慢慢哄著眼前這個耍性子的女子,溫柔地撫著她的秀髮說:

「沒有啊晴兒,我哪會嫌你啊,你是我心尖上的人哪,我喜歡你還來不及呢,你怎麼老呢?不老不老……」

※※※※※※※※※※※※※※※※※※※※

最近真是對不住大家,更新太少了。其實是這樣的,當初寫網文不過一時興起,但很快就發現遭遇滑鐵盧。期間編輯曾說要儘快完結,可我不是職業寫手,也沒想用文換錢,況且不管人數多寡,總有那麼幾十個小天使默默追文,知遇之恩,不能不報,所以我一直堅持要更完。本來想今年還寫一篇的,但現在看來估計不行,所以只能用這篇文來應付這兩年的固定任務。剩下的篇幅不多了,所以更新不會很快,大家周末有空來看一眼就行。感謝諸位的一路相伴,祝大家好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人間重晚晴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人間重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