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犧牲

晚晴望著已近瘋癲的柳鶯兒,有些驚訝,又有些同情,壓下心頭那股尖銳的恨意,她靜了靜心,良久,方開口勸說道:

「娘娘,奴婢知道,您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也不是貪戀富貴才到了今天,說起來都是造化弄人罷了。

說實話,當日您願跟著崔先生一介布衣南行,我是很欽佩的。

至於您和軒郎的事情,當初是我……是我少不更事,阻斷了你們,對不起。但軒郎他當日,對您也是真心的,不然他不會在洞房揭蓋頭時脫口而出了你的名字。」

說到這裡,杜晚晴悄悄抬眸,覷了一眼柳后,卻意外發現她的眼中含了一絲淚影,神色中也多了幾分猶疑和悵惘,但是,她仍然沒有鬆口。

晚晴等不及了,她不能無休止的和柳后耗下去,就算她可以耗,死牢中的裴鈺軒和冷宮中的裴鈺媚也等不得了,她再一次叩首乞求柳后:

「娘娘,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軒郎一條生路吧!」

豈料柳后一聽杜晚晴仍稱裴鈺軒為軒郎,只覺氣沖丹田,抬手擦掉眼角淚痕,她狠心答道:

「我和裴鈺軒早已恩斷義絕,當年,他既然棄我而去選擇了你,今天,他就該受這樣的報應!」

「娘娘,奴婢勸您三思後行。畢竟您還有榮王,也有這萬萬人之上的尊崇地位,這場富貴來之不易,您怎能這樣就輕易撒了手?」

「杜晚晴,你休要花言巧語哄我了,也用不著抬出榮王威脅我,我說過了,我這輩子值了,不管你今天說什麼我都不會答應你,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看起來似乎已然平靜下來的柳后,再也不願和眼前這女人糾結,她起身,挺胸屹立在匍匐身下的杜晚晴前,冷笑著說:

「你勸了我那麼多,我也勸你一句,早點置辦一副好棺木,替你的軒郎收屍吧!」

晚晴聽了此語,不怒反笑,她緩緩抬起了頭,對高高在上的柳后輕言細語地說:

「既如此,奴婢也不敢強迫您。軒郎若死了,我再離宮也無異,不如就在宮裡和娘娘做個姐妹,一起侍奉皇上,只是到那時,你我便是白刃相見了!

您千萬別告訴我皇上身子骨不好,撐不了多少時日,我看她身子再不好撐個三年五載也沒有問題。

娘娘,不是奴婢在您面前誇口,不用三五年,只要給奴婢三五個月,奴婢就能拉著您和榮王一起下地獄!!!」

「你敢……」柳后被杜晚晴赤.裸裸的威脅驚出一頭汗,這個女人對自己夠狠,對別人又會好到哪裡去?

她柳鶯兒向來不怕裴鈺媚,但一直忌憚笑面虎一般的杜氏,所以不由自主地,她指著這女人咆哮道:「我現在就能讓你碎屍萬段,你信不信?」

「我信。可是您現在要了我的命,皇上回來,絕饒不了您。

娘娘別急,只要您答應救出軒郎,我願意將自己這條命賠給娘娘,在皇上回來之前,任由娘娘處置,且我願立遺囑自願殉葬裴皇后,洗脫與娘娘的干係。

我死之後,這後宮之中,哪裡還有娘娘的對手?皇上的萬千恩寵自然落在了娘娘身上,娘娘所出的榮王,也能得以保全。」

柳鶯兒聽到晚晴這一番話,怔住了。

和杜晚晴為敵,她沒有十分的勝算。

皇上已經覬覦杜氏多年,一旦她得了寵,憑她的心機手段,必能得專寵。到時若她鐵了心要與自己為敵,自己這后位坐不穩是其次,只怕命都保不住。

這女人說到做到,她手裡捏著那麼多自己的黑歷史,自己真的敢和她對賭一把嗎?

況且,裴鈺軒的事,又是她心頭一根利刺。

這次年,她遇到的男人不少,真心待她的,卻不多。

皇上待她,雖算有情,卻也涼薄,這份恩寵,還能持續多久?也許明年,也許明天,就會失寵。到時年老色衰,會不會落得和裴后一樣的下場?

還有一個,是崔先生。可當日先生待她雖好,卻終究時間短淺,還沒等生出情分便生生斬斷了。

這麼多年來,她從心底中真正愛過的人,是不是自始至終就只有裴鈺軒一人?

他是她少年時的白馬英雄,是她年少時的渴望夢想,也是她慘淡一生中唯一的溫暖。

她想起在黃河灘頭他執意要救她時的溫情,教她習字下棋時的耐心細緻,醉酒時替她煮醒酒湯,生病時親自給她喂葯,即使她失手害了青鸞,為他惹來無窮的麻煩,他也撫慰自己,一切有他,他會替她出面打理一切。

當年,他曾為了她,不惜和裴家上下人等作對,為了她和柳泰成、方回等人的友誼都一度停滯。

甚至到了最後,他還真心實意地想納她為側室,在洞房中掀開杜晚晴蓋頭時,他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要說他對自己完全無情,她不信。

她與他曾經的過往,一樁樁、一件件,她都記得,從未忘卻,她這一世所得的愛不多,裴鈺軒這有始無終的愛竟然成了她生命中最後一抹光亮。

她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得到一個男人的愛慕,便是裴鈺軒。

時至今時今日,她依然相信,那些年,他對她,必也是傾注了真心的,如果不是杜晚晴橫插了一杠子,自己和裴鈺軒斷然不會分離。

所以,該死的人,從始至終都應該是眼前這個奪人所愛詭計多端的杜晚晴,而不是曾經的愛侶裴鈺軒。

現在既然杜晚晴自願求死,她柳鶯兒為何不順水推舟,送她一程?這樣既解除了自己的後顧之憂,也能讓裴鈺軒對自己終生感激。

主意既已定下,柳后拿出了皇上特賜她的皇後印,反覆把玩,卻不蓋下。

她雖想除了杜晚晴,卻不想有後患。

杜晚晴見她行事,似乎已經探知了她的顧慮,便道:「娘娘,您若實在為難,便先流放了軒郎和大公子,其餘裴氏族人,暫時先不動。」

「杜姑娘,你知道的,即使是流放裴氏兄弟,我也擔著莫大的干係。」

「娘娘當然得擔一點干係,可是比起榮王的前程來說,這點險您值得冒。而且,我死後,您盡可以拿我做擋箭牌,對皇上說是我逼您赦免的裴氏兄弟二人。」杜晚晴直言不諱。

柳鶯兒見杜晚晴這般從容,心裡反倒一悚,又追問道:「你可知道,我這金印蓋下去,你必死無疑,你願意拿自己一條命來換裴氏兄弟的命?」

「一條命換兩條命,怎麼不值呢?」晚晴微笑著回答,似乎這問題不值一哂。

父母長眠泉下,鈺軒逃出生天,泰成也有了家庭和歸宿,陪著鈺媚走完最後一程,她便再無牽挂了。

生亦何歡,死亦何憾?

少年時,那種桃道士曾預測的宿命,自己已一一應驗,這最後一劫,也算是順命而為。

見杜晚晴這般淡然,柳鶯兒似不敢相信般,不由自主又多問了一句:「人死不能復生,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晚晴不再答話,只是挺直腰身,跪在殿上,一縷夕陽從綺窗外射進來,將她的容顏鍍了一層金邊。

不知為何,柳鶯兒此時忽對眼前這女子生出一股憐憫之情,甚至還帶著幾分不由自主的欽佩,她鬼使神差向她道:

「杜氏,你願歸順我嗎?裴家已倒,淑妃已亡,只要你我聯手,便可將這偌大宮廷控制。」頓了頓,她又道:

「你若願意,我們便一起想個法子救出裴氏兄弟,只要你願意像侍奉裴后那般侍奉我,一切我們都可以談。」

晚晴聞言,波瀾不驚道:「娘娘厚愛,奴婢怎會不知?只是現下姚華宮中住的是是奴婢的姐妹,總得送走她,奴婢才能回復娘娘。」

柳鶯兒看她的神色,知她不會同意自己的想法,便徑直取過印章,在晚晴遞上的赦免令上蓋了大印,親手遞於晚晴,輕嘆了一口氣,她又柔聲道:

「在皇上回京之前,你若改了主意,可以派人來告訴我一聲。」

晚晴緊攥住那張赦免令,向柳後點了點頭,沖她微微一笑,便要往宮殿外走,卻柳后在她身後幽幽道:

「你知道嗎?我一直不知道當日救了你一命,到底是對還是錯……」

晚晴忽然回頭,迷惑地望著她,卻見柳鶯兒站在夕陽中最後一束光中,裙鋸精美,那眼神卻是極為冷清:

「當日你撞在佛堂的案几上,是我趁亂給你額上撒了一把香灰。忘了告訴你,我娘便是那麼死的——

當時她被多人凌.虐,衣衫破碎,渾身是血,可恨那些人又故意將我拖拽到她面前,她見了我,大叫一聲,撞死在了供佛的案桌上。

臨終前,她躺在地上,拉著我的手,一再囑咐我,『逃出去,逃出去』……」

說到這裡,柳鶯兒的淚落了下來,她沒有拭淚,只是自顧自道:

「那日我見你渾身是血的橫在條案前,不由想起了娘親……

救你時我想,這輩子我和我娘都沒得到的自由,你能得到,也很好。可是你看,到最後,咱們都敗了,誰也得不了那自由……可能唯有有死亡,才能通向那裡……」

柳鶯兒說完,詭秘一笑,像是疲倦極了,眼睛閉上,向杜晚晴揮了揮手。

晚晴握著那一紙赦免書,跌跌撞撞走出宮室,淚水止不住流下來。

逃生

不到二十日,裴鈺軒已經逃離生天,他宛若做了一場暗黑的長夢,夢中,有人來宣旨,裴府抄沒全部家產,父親仍在牢中收監,他和哥哥卻被流放至邊境。

他被帶上囚車,囚車轟隆隆離開京都,他的淚水滑落下來,晴兒到底用了什麼方法,竟真的讓他安然離開了京師?

裴府的暗衛一半都跟隨著押送他的囚車離開,暗中保護他;另一半暗衛由興兒統領,在京師隨時待命。

及至離了京師,河北大亂。

趁亂之際,阿默兄弟率暗衛劫了囚車,將鈺軒救出后,一行人速速前往吳越,據他們所掌握的信息,裴鈺圃已經在流放途中逃往吳越,此時發密函讓弟弟趕緊過去與他會合。

鈺軒還待回京師去看看晚晴的情況,他實在不放心,還是阿默百般勸阻,告訴他晚晴當時通過密信再三忠告他們千萬不可再回京師,她自有辦法脫身。

鈺軒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低低道:「她能有什麼辦法脫身?無非是要以命相搏!」

「公子放心,夫人智勇雙全,定能有萬全之計,再說大公子那邊,必有辦法解救夫人。」

說到這裡,阿默給阿諾使個眼色,二人一左一右夾住鈺軒,硬要他上馬,接著,阿默又道:「要知道這次若非夫人捨命相救,拿了赦免書,大公子必也不免。

聽說押送他的囚車已經出了幽州,又被截下,另改了流放,說起來是咱們夫人救了大公子一命,他欠咱們人情,怎麼會對夫人束手旁觀?

公子放心,現在皇上的勢力出不了京師就廢了,而今朝政這麼亂,風雲變幻太快,為免夜長夢多,咱們趕緊去找大公子。」

鈺軒實在無法,也知即便是回到京師,那森森宮牆自己也進不去,而且晴兒千辛萬苦讓他逃離出來,他若再返回也辜負了她一片苦心。

想到這裡,鈺軒索性便也橫下一條心,帶著阿默兄弟和暗衛晝夜不停奔赴吳越,終於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裴鈺圃。

兄弟二人在一個燈火昏黃的深夜相見,鈺軒見多年不見的大哥已經早生華髮,鬢角斑白;

而鈺圃看到曾是天人之姿的三弟,也早已褪去了青澀和衝動的少年氣息,變成了一副持重老成的模樣,那眉眼間帶著的是揮不去的濃重的憂鬱,也不禁感傷不已。

二人一見面,便抱頭痛哭一場,雖然早年多有芥蒂,但總是血濃於水,鈺圃濕潤了眼眶,低聲道:「三弟,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不大好。」鈺軒強抑著悲傷,開門見山地向鈺圃說道:「大哥,此次我們兄弟能死裡逃生,全靠晴兒在宮裡勉力支撐,還請您千萬想法子救她一救,做弟弟的給您行禮了。」

說完,便待要跪地行禮,鈺圃一把攔住他,說道:「三弟,你不必如此,杜姑娘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鈺軒聞言,淚滴下來:「大哥,晴兒已由父親做主嫁給我,她早已是我的娘子了。

這次,必是她以命相拼才救我兄弟出了生天,現在她還在宮裡生死未卜,我……我,心裡擔憂的很……」說著,便拿衣袖不停地擦拭眼角。

「好好,三弟放心,弟妹的事情都在我身上」,鈺圃知他自少年時便對杜晚晴情根深種,但二人卻始終暌違難成,也不由替他難過,此時他拍著鈺軒的手,說:

「你放心吧,宮裡還有咱們安插的細作,裴家暗衛在京師也還有一部分人馬,到時必能將弟妹救出,三弟,你不要難過。」

鈺軒起身直接跪倒在地上,給鈺圃砰砰砰叩了三個頭,說道:「大哥若能救出晴兒,便是對鈺軒恩同再造,日後但憑大哥驅使,弟弟無不從命。」

「看你這脾氣,竟然還是小孩子模樣。」鈺圃畢竟年長,他雖鼻子發酸,卻也能體諒弟弟的難過,他扶起鈺軒,嘆息道:

「咱們裴家一直人丁不旺,未來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不要擔心,你的事情爹爹都在書信中告訴我了,我心裡很是為你擔心。

弟妹上次遇難便是因為替幽州請命,救了幽州上萬百姓,現在幽州當地有人設生祠祭祀她。

李帥也是因此對我網開一面,將押解我進京的囚車一拖再拖,我這才有機會在改放流刑時逃走。三弟」,他拍了拍弟弟的肩頭,誇讚道:「你娶了個好娘子,咱們裴家有福了!」

鈺軒聽大哥這般說,想起晚晴命運多舛,一再遭受磨折,此時依然生死未卜,不由心如刀割,他垂過頭去,手裡摩挲著那枚喜上眉梢的玉佩,淚如泉湧,一句話也說不出。

鈺圃見他這般,也不由替他難過,濕潤了眼眶。

兄弟二人傾心相談了半宿,又說了父親已經病入膏肓,妹妹亦奄奄一息,家族不幸一至於此,當日放任柳鶯兒入宮,未想到她為虎作倀,反倒最終成了裴家傾覆的罪魁禍首。

鈺圃嘆息道:「當日我勸父親,放柳鶯兒一條生路,讓她和崔先生走,父親不聽,終至釀成大禍。」

鈺軒想起晚晴當年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不由唏噓不已,此時恨不得插翅回到京師,和她一起面對那洶湧而至的風浪。

姚華宮

正當裴氏兄弟在籌劃如何拯救晚晴時,晚晴已經到了姚華宮有一段時間了。

姚華宮是廢棄的宮宇,窗棱殘缺,屋頂漏雨,冷風一吹,四面生寒,這些若是還能忍耐,那麼完全無法容忍的便是從外面送來的漿飯,多半是餿的,實在難以下咽。

在這種環境下,不要說病人,就是好人,也斷斷熬不過去。

裴鈺媚的身體本來便十分虛弱,又受此重創,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下,也就是熬日子罷了。

即便是熬日子,她也快熬不下了,宮裡只派了珊瑚照顧她,柳鶯兒明知道是珊瑚出賣了鈺媚,卻偏偏對她沒有任何懲處,反倒將她再一次派到鈺媚身邊侍奉,其司馬昭之心也是昭然若揭了。

柳鶯兒不但派珊瑚來噁心裴鈺媚,還常常讓她宮裡的掌事宮女來借故訓斥責罵鈺媚,以此來折磨侮辱她。

誰料鈺媚對此聽之任之,像木偶人一般逆來順受。

至於珊瑚,鈺媚早知其事,她再也不肯和珊瑚說一句話,一個字。珊瑚來服侍她時,她便漠然接受,不來,她也絕不會叫她。

珊瑚自己也痴痴傻傻的,這主僕二人似乎天聾地啞一般,在冷宮裡打發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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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重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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