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
當杜晚晴到達姚華宮時,裴鈺媚已經骨瘦如柴,氣息奄奄,似乎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見了晚晴,唯有流淚而已。
晚晴聽說她初入冷宮時,身體還尚可,怎麼這短短時間便搓磨成這般模樣了?
強忍著悲酸,晚晴替鈺媚請醫延葯,上下打點,暗裡又得了朱公公叔侄的幫助,總算是讓鈺媚暫時保住了一條命。
待鈺媚略有好轉時,晚晴這才顧得上去打量珊瑚。
只見她這段時日已經變了很多,那一頭烏油油頭髮不知怎地竟然變得半白了,眼神里有一種迷惘、悔愧浮動,又有一種死不認輸的倔強暗含其中。
她初見晚晴來姚華宮時,似略有驚詫,但隨即垂下眼帘,遠遠避開,晚晴倒不以為意,只是深深嘆息罷了。
之後二人便各司其職,侍奉鈺媚。平時見面也都只是微微頷首致意,其餘時間都各自安坐。
姚華宮中別的沒有,獨有許多深而且空的屋子,一間一間,雖破敗殘損,卻也可遮風擋雨。
晚晴便自擇一間,朱良替她抱了一床嶄新的被褥放置榻上。晚晴本想要將其換給鈺媚,奈何朱良不許,親自為她鋪排好后,又拿錢買了一套新的鋪蓋送到姚華宮來。
無以回報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晚晴索性將皇上賞賜自己的金棋盤贈與了朱良,朱良哪裡肯要,晚晴便同他道:
「你若不收,我日後便再不接你一點東西。你怎麼拿來的,便怎麼拿回去。」
朱良知她脾氣執拗,實在無法,只得答應暫時替她保管那金棋盤。
這一日趁著天氣好,晚晴和朱良將昏昏沉沉的鈺媚抬下榻來,替她鋪好了新的鋪蓋,又小心翼翼將她重扶在榻上躺下。
晚晴將鈺媚替換下的鋪蓋送給了珊瑚,珊瑚床榻上光禿禿的,只鋪了一張薄薄草席。
珊瑚沒有拒絕晚晴的好意,卻也沒有半句感謝之言,她默默地抱著那套鋪蓋,站在大太陽下發獃。
待到晚晴送走朱良后,珊瑚還站在太陽底下,腋下仍然挾著那套薄如蟬翼的替換下的鋪蓋。
晚晴也沒理她,便去看鈺媚,卻聽珊瑚在身後對她幽幽道:「我不會感激你的,杜姑娘。」
晚晴略停了停腳步,便繼續往前走,又聽珊瑚在她身後幽幽道:「因為我恨你。」
杜晚晴聽了她的話,依然沒有回頭,徑直走進了鈺媚的卧房。
這世界已有太多無稽,她並不想再多生事。
鈺媚依舊在昏睡,對外面世界的紛爭渾然未知。
有時晚晴看著鈺媚平靜地卧在榻上,緊闔雙目,無知無覺,甚至為她感到慶幸,暗想如果她便這般在睡夢中離開這個世界,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不用再面對這齷齪的世界和瘡痍滿目的現實。
這一日,朱良悄悄帶了太醫院一位陳太醫來來姚華宮為鈺媚診視,陳太醫早年受朱公公的幫助不少,因此這次冒險來冷宮為鈺媚做幾乎算是最後的診治。
晚晴忙忙請陳太醫安坐,珊瑚去倒了兩盞清水,奉給陳太醫和朱良,二人都推辭未就。
陳太醫看著裴鈺媚面色如紙、昏沉而卧的模樣,也不禁濕了眼眶,沒想到堂堂一國皇后竟淪落至此,他心頭慘然,垂頭為鈺媚把脈,不到片刻,他便起身對晚晴等人道:
「咱們去外面說吧。」
朱良和晚晴跟隨他到了外廂房,留下珊瑚在裡面侍奉鈺媚。
陳太醫出來后,對晚晴拱手道:「依下官看,娘娘的身子已經油盡燈枯,大限將至,請梁國夫人做好準備,也就這半月一月的事情了。」
晚晴雖早知是如此,但聽到陳太醫這般鐵口直斷,還是不由淚如雨下,身若飄萍,眼看著便要站立不住,朱良忙來用手扶住她的腰。
陳太醫見她如此,長嘆一口氣道:
「皇後娘娘仁德,卻無辜受害,天下人都為娘娘喊冤不已;而夫人大仁大義,不忘舊恩,竟然捨棄榮華富貴來冷宮陪伴舊主,也實在令下官佩服。
下官沒有別的可以幫夫人的,這是我家傳的保命丹,每日含服一粒,可保病人在彌留之際亦能清醒片刻,也好交代一下後事,請夫人收下。」
說著,便解下隨身荷包,倒出幾粒丹藥在手心,待要遞出時,又想了想,將丹藥悉數放入荷包,連荷包都一併解下,遞於晚晴。
晚晴抖著手,那荷包接都接不住,還是朱良替她先接了。
她聽聞陳太醫語,五臟俱焚,心內猶如刀絞,只覺和鈺媚多年的情分,今日親耳聽到她被宣判了死刑,那種崩潰五內的絕望吞噬了她的心。
她冷汗淋漓,只覺得口乾舌結,天暈地轉,朦朧中看到朱良和陳太醫絮絮說了些什麼,朱良給她嘴裡餵了一粒什麼丹藥,她便暈暈沉沉地跟著朱良進了她棲身的那個簡陋的寢房。
等她清醒時,卻見朱良淚眼朦朧地坐在榻前望著她,她細細端詳著這個業已長大的男孩兒,他的身量早已長得比她還要高出一頭去,且眉眼十分清秀,即使平日低眉順目時,亦有一種隱隱的氣勢籠罩全身。
這孩子有才華,人品好,長得又端正,如何便凈了身入了這火坑裡,白白廢了一生?
她想及此,不由心中暗暗搖頭,自己這一生,酸甜苦辣均已嘗遍,也曾愛過人,也曾負過人,即使明日便將赴死,亦無遺憾了。
可是這孩子,他何曾真正體味過真正的愛?要是錦屏還在,也許還能給他几絲慰藉,可錦屏卻最終背叛了他。
自己是真的關懷他,可是有什麼用呢?她也快要離開這人世,日後漫漫長路,他要如何在這深宮裡獨守?
說起來,這宮牆內外,世間眾生,無一不苦——人間,便是修羅場。
朱良見她醒來,背過身去極快地擦了把眼淚,端起了榻旁一碗粥,笑對她道:
「姐姐醒來的正是時候,外面送飯來了,我替你去端了一碗粥。來,我喂你喝。」
說著,便將晚晴扶起來,將她的睡枕放置其腰后墊著,看她坐定后,又取了那粥吹了吹,舀了一小勺,送到晚晴嘴邊。
晚晴一語未發,亦未推辭,只是順從地張開嘴,含了那口粥,將臉上滑落的淚水和嘴裡的粥一起吞了下去。
朱良見她這般,也淚如傾盆,那淚一滴滴落到粥里,他喂一口粥,便拿著帕子替晚晴擦一擦嘴角,餵了幾口之後,晚晴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輕聲道:
「良兒,你把粥放下,我有幾句話對你說。」
朱良將粥碗放下,反手握住了晚晴的手。晚晴看著他,不由抽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額角眉眼,溫柔同他說:
「良兒,你長大了,姐姐見你長得這般頂天立地,心裡甚是欣慰,你要答應姐姐,日後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好好過完這一生。」
「姐姐……」朱良抬起手,慢慢將附在自己額角的晚晴的手輕輕拉下,放在了自己胸口,深深道:「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是遠遠能看到你,我便什麼都無所畏懼。」
「傻良兒……」晚晴凄涼地笑:「姐姐……終究陪不了你一輩子,你還是要獨自走這漫長的一生。
你莫再執迷不悟,好好活著,好不好?只要你活得開心,便是對姐姐最大的慰藉和報答了。」
朱良溫溫笑了一笑,將晚晴攏入懷裡,這是他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將晚晴這麼自然而然地摟住,長吁一口氣道:
「姐姐,我一直都很開心,因為有你在我身邊。只要我在一日,自然會陪著你一日。」
晚晴是用手拍了拍她的背,低低道:「時間是最好的良藥,良兒,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千萬要珍重自己。」
說著,便想將他輕輕推開,可是朱良並未放開她,反而將她抱得更緊。晚晴無奈,也只好隨他,她已然認命,若朱良認為自己還能給他片刻溫暖,那給他便是了。
二人如同互相抱團取暖的禽鳥一般相擁,並未有任何不潔的邪念,只聽得天地間颯颯風起,一場暴風雨隨時可能降臨。
珊瑚在門外看到這一幕,冷冷笑了兩聲,呸呸吐了兩口吐沫,扭身便走了。
經歷了一夜的狂風驟雨,這殘破的宮室更是露出了猙獰的本色,四處漏雨濕漉漉地不說,那些破舊的窗棱更如衰朽殘年的老人,還未觸碰便整張跌落,西風直直從窗內透進來,若不是有太陽,簡直是冷得刺骨。
晚晴給鈺媚餵了葯后,眼看著這屋子竟如此破敗不堪,又看鈺媚奄奄一息的模樣,不由伏在鈺媚殘破的床榻前,哀哀痛哭起來,卻忽覺一隻手撫在她的秀髮上,再一看,竟是昏迷多日的鈺媚短暫醒轉。
見了她,鈺媚那蒼白的臉上有了一抹血色,虛弱地沖她微笑道:「晴兒,你沒死,你回來了,真好……」
晚晴見她竟然醒轉過來,欣喜若狂喊道:「娘娘,您醒了,您真的醒了……」
她心想,果然,陳太醫的葯有如此的奇效。
「晴兒,叫我姐姐吧,可你不該回來」,鈺媚的手早已失了血色,乾瘦地猶如冬日的枯枝一般,她輕輕拂過晚晴的臉龐,說道:
「你該和我三哥逃出去的,還回來做什麼呢?在這裡,無非是個死。」
「姐姐,我……我放心不下您……」晚晴強打著笑臉說:「您看,現在您不是好些了嗎?都怪我,都怪我強出頭,才讓您中了人家的圈套,姐姐,你不怪我吧!」
「傻瓜,我怎麼會怪你呢?」鈺媚慘淡地笑著,讓珊瑚將她扶起,她拉著晚晴的手說:
「這一世有你相陪,我很欣慰,好妹妹,若不是你,我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小寶寶一起去了……
晴兒,我撐著一口氣到現在,就是想親口告訴你,這輩子,謝謝你了,你的恩德,我只有來世再報了……」
「姐姐……」晚晴跪倒在地叩首,淚水噴涌而出,她嘶啞著嗓子回答道:
「姐姐,深宮寂寂,妹妹全靠您的庇護才苟活至今,您不怪妹妹多事為您惹來災禍,反倒這般說,妹妹無地自容了。」
「起來」,鈺媚伸出胳膊,便帶要去拉晚晴,可她哪裡還有一絲力氣,便吩咐珊瑚道:「你替我攙起晴兒來。」
晚晴哪裡需要珊瑚攙扶,她抹了一把淚,自己坐在鈺媚的榻邊,鈺媚打發珊瑚出去,拉著晚晴的手說:
「晴兒,此次大難,我爹必是不免了,到時麻煩你去處理一下他老人家的後事吧!」
晚晴點了點頭,抽泣著說:「姐姐放心,我已經讓鵲喜告知了方回,讓他去死牢幫忙照看,送老人家最後一程。」
「好」,鈺媚點一點頭,臉上現出一絲笑意,欣慰地說:「晴兒,裴家有你這樣的好兒媳,必是積了陰德了。'
晚晴心如刀割般低下頭,雖然自知逃生無望,但此時卻也不能傷了鈺媚的心,她含淚道:「姐姐,現在咱們不說這個,我,我總會陪著您的。」
「傻瓜,你陪著我做什麼?」鈺媚沖她和婉一笑,說道:「你去陪三哥。晴兒,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她剛待要說,卻忽然爆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容顏失色,整個身子都往後仰,晚晴忙為她倒了一盞清水,一面替她捶著後背,一面將水遞到她嘴邊,急急道:
「姐姐,今天咱們不說了,等您身子好些了再說。」
「再不說就來不及了。」鈺媚喝了一口水,揮手讓珊瑚出去,強自抑制住劇烈的咳意,氣喘吁吁道:
「晴兒,有件事我從未向你提起過,便是……咳咳……我大哥,剛成親時曾和大嫂有孕過,不料大嫂驚了胎小產了。那之後,他又在戰場上傷了……身子,失去了生育能力。
現在我裴家……就靠你和三哥……綿延子嗣了。晴兒,日後,你和三哥有了侄兒侄女,別忘了到我靈前告知我一聲。」
晚晴聽聞鈺媚的話,凄涼萬分,她又何嘗不想和鈺軒去生兒育女?可是哪裡還有機會呢?
她的命早已握在了別人手裡,人家什麼時候要取,便什麼時候來取。現在她杜晚晴不過是殘喘著一口氣,陪伴鈺媚罷了。
鈺媚見她不作聲,便溫柔地替她撫了撫鬢角落下的幾根碎發,安慰她說:
「莫怕,我們總會想辦法讓你出去的。晴兒,你出去后,一定好好活著,一定要和三哥好好過日子,我三哥他這輩子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性子又冷僻,你也要多擔待他……好嗎?」
晚晴只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只覺腹內如同轉輪般刺痛不已,鈺媚見她點頭,不由心中大慰。
旋即,她又抬眼看了看門外,說道:「晴兒,我還有一事,要拜託你。」
晚晴抽泣道:「您說。」
「珊瑚,我知道她做了許多錯事,可她自幼陪伴我,這些年多虧了她。她不是壞人,只是被私慾……被私慾蒙了心,晴兒,你能原諒她嗎?」
晚晴聽到珊瑚的名字,心內早已五味雜陳,珊瑚的底細她焉能不知?在她心裡,珊瑚就算不是死敵,亦早已如同陌路。
可是此時聽鈺媚這般問她,那眉眼間又分明帶著期待之意,不忍讓她失望,晚晴猶豫了一下,還是應聲道道:「姐姐,您的吩咐,我無不遵從。」
鈺媚點了點頭,忽然揚起聲音道:「珊瑚進來。你來……給晴兒道個歉……」
珊瑚從門外哭紅了眼睛走進,一言未發跪在晚晴身前,晚晴往旁邊挪了挪身子,冷冷道:「我只是遵從姐姐吩咐,並不敢受你如此大禮。」
珊瑚倒也磊落光明,坦然道:「杜姑娘,我承認我對不住你,當日你私藏在耀德宮佛堂時,是我向皇上告的密;可是我沒有私心,我是擔心你害了三公子;
後來,旺兒和青萍死於你手,我恨你不過,又偷偷去大長公主那裡私告了你和三公子的私情……杜姑娘,我是欠你許多,你要殺要剮,我並不敢有怨言。」
晚晴聽了她的話,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一派漠然至極的模樣,倒讓珊瑚看著,心裡有些疑惑,不知她因何至此。
時間彷彿停滯了一邊,過了許久,晚晴望了一眼慚愧至極的鈺媚,還是壓下一口氣,緩緩對珊瑚道:
「你做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可是我有一事不明,你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軒郎,才恨毒了我嗎?」
珊瑚聽她問及此,倒是毫不隱瞞,昂首道:
「是的,杜姑娘,當初你初來裴府,我很尊重你,以為你寬容大度,必也能容得下三公子身邊侍奉的人。
誰料你並不是,你說一套做一套,表面看起來大方,實際卻誰也容不得。可你容不得我也就罷了,你為什麼還容不得青萍,慫恿三公子將她趕出去?
後來,三公子明明已經成了親,你還在宮裡還和他拉拉扯扯,吊著他的心,我對你十分憤不過……」
晚晴點了點頭,唇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鼻子哼了一聲,冷眼瞧她道:「是嗎?」
不知為何,她這種輕視的態度逼急了珊瑚,只見她往前躥了一步,竟拿手指著晚晴鼻尖道:
「姓杜的,我後來才知道,你和那柳鶯兒分明是一路貨色,是三公子識人不明,著了你們的道,其實你們一個比一個陰狠,把三公子哄得暈頭轉向,迷了眼迷了心;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鵲喜那賤人蛇鼠一窩,就是為了坑害出賣我們裴家。
你現在在我們小姐這裡裝善人,那我問你,是不是你生生逼死了青萍,她都有了身孕,你為何不能放她一條生路?
不止如此,你還進讒言害死了旺兒,他們到底都害了你什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