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駿(四)
彼時處暑,天氣仍舊炎熱。去往大寧衛城路上,見著一段河水清冽,眾人精神一振,紛紛躍馬入河。阿赤烈本就比常人更怕熱,索性解開衣褲,預備痛快洗個澡,拇指勾到了頸中掛鏈,他一齊扯下,和著其他衣物向坐在岸上的天晴一丟。
「阿望,接著!」
同行的騎士都是二衛里的人,要麼給天晴治療過傷病,要麼在搏克比賽時見過她的神力,都對她印象頗佳,也樂於向她示好。
「哈哈~阿望大夫你不熱么?一起來洗啊~」
熱也不能跟你們一起洗啊……「不熱~我替你們看著東西就好。」
「放著也不打緊,這兒又沒人會拿!」
天晴應和了兩句,突然感到衣服內袋裡似乎有什麼硬硬的塊狀東西磕到了她。掏出來一看,是一個錦囊,再把它拉開,裡面赫然見一金色匣子,兩寸見方,待拿起,才發現它無蓋無縫,比起匣子,倒更像是個金塊。
阿赤烈貼身帶塊金子幹嘛?當盤纏么?可它也沒有那麼沉,應該不是實心的吧?
天晴心猜著,晃了一晃,好像裡面確實放著什麼,搖動時微微有些窸窣響動。
也是奇怪了,既然放著東西,為什麼又不讓人打開?莫非還有別的機關?
她把金匣放在手上翻來翻去,全方位看了一遍,除了六面都鏨著蒙文字元,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其他還真無奇特,也不像是另有開關的樣子……
突然間下起了太陽雨,天晴只覺手背上滴到一二水滴,頭上似乎也濕了。
「阿望,你幹什麼呢?」
天晴回頭,心中猛然一句「哇擦!」,慌忙把臉轉了回去。原來那不是什麼雨,是未著寸縷的阿赤烈身上落下的水珠!
阿赤烈人高腿長,他們又一站一坐,鑒於她剛才仰望間赫然撞見的部位正是……她根本不敢去想那水究竟是從什麼地方甩下來的!
天晴整個人都不好了,左手快把右手背的手皮搓爛。
「沒、小的沒幹什麼!」
「哎?」阿赤烈見她反常,一手拉住了她,快要把她翻轉過來。天晴這幾天狀態不算好,反抗不得,只能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儘管如此,面向他的表情還是明顯看出緊繃繃的。
阿赤烈心奇,原本想說「你也下水去涼快涼快吧」,見她這樣,疑惑道:「阿望,你不舒服么?眼睛里進沙子了?」
「嗯……是。」天地良心,那一瞬她真希望自己瞎了!
「來我給你吹吹吧。」
感覺到他要上來撥她眼皮,天晴簡直想罵娘,又急速轉了過去:「好了好了,現在沒了,少爺不用擔心了!」
她這麼古古怪怪,阿赤烈更是心疑。
「到底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肯睜眼睛?」
因為我是真不想占你便宜,這種便宜佔了我都嫌吃虧!
「小的……」天晴極力想編造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小的不敢看……」
「啊?」阿赤烈聞言朗朗笑了出來,「這有什麼不敢看的?大家都是男人,這還要害羞嗎?」
「少爺當然是男人,豈止是男人,簡直是男人中的男人!可小的……之前的事,少主也知道,這一直是小的心結。要是又目睹了少爺的雄風,只怕觸景傷情……」
說到最後,天晴語音微顫,頗有幾分嗚咽之感,心裡則對自己急中生智胡編亂造的本事肅然起敬,恨不能馬上給自己頒個獎。
這話果然對阿赤烈起了作用。他一直以為天晴是凈了身卻進不得宮的閹人,心裡對她極是同情,看她小心翼翼不敢望他一眼,又這麼一解釋,頓時大覺慚愧,直氣自己粗心大意,全沒有顧及到阿望的感受,還想拉他一起洗澡!
是啊,每天如廁時都要面對一遍自己的缺陷已經很殘酷了,要是再讓他對著正常男人的身體(還是這麼一大票),兩相比較,怎麼可能不痛苦呢?!阿赤烈呀阿赤烈,你真是太不替阿望著想了!
他自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滿心內疚。依然背對著他的天晴當然不知道他的這些心路歷程,在心裡狠狠佩服完自己一遍之後,忐忑等待著他的反應。
「抱歉啊,阿望……那、那你自己玩吧!」
阿赤烈的話音如同久旱后的甘霖,剛一落地天晴就為之開心得想跳起來。她這吹牛不打草稿的神技果真百試百靈,說來就來,永不落空!
比怪力什麼的牢靠多啦!
「那小的就去那邊小山上看看,萬一有什麼藥草好采。少爺你們好了就打個哨子叫我吧。」天晴向不遠處指了指。
「好好,你快去快回。」
天晴微微偏過臉一點頭,忍住笑意,飛也似地跑了。
隨後的路程無風無浪。除卻那個死不掉的穆華伊老愛從自己部里脫隊,湊在阿赤烈身邊。
也不知這傢伙有心還是無意,和眾人聊著笑著,竟胡亂評說起了各部里的年輕姑娘,尤其是那達慕晚會上跳舞露臉的幾個。當然,其中不包括他的寶貝妹妹吉雅。
天晴身為女性,對這種話題自然不舒服,可也只能當沒聽見。阿赤烈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他的話,偶爾提醒他幾句不要說人說得太過分。也不知怎麼說著說著,又扯到了這次寧王的兵演,什麼大明操典,陣法變化,天晴更加一頭霧水,無從插嘴。
穆華伊大約見她一路安靜過頭,忍不住出言挑逗:「今天可算清靜了,聽不到一句嘰呱聲,怎麼,小烏鴉被拔了舌頭了?」
天晴心裡翻了個白眼:「沒,小的在想事情。」
「哦?什麼事情?」
「沒什麼事情。」
「嘿~裝!沒事我也能讓你說出事來,你信不信我的手段?」穆華伊不懷好意地笑。
天晴看看阿赤烈,剛才說完了演兵的事他就驅馬到前面探路,已超出了老遠,應該不會再奔回來,便大喇喇用漢語道:「其實吧~小的在想,阿穆少爺萬花叢中過,卻至今不娶妻,是為什麼緣故?」
「哈?」穆華伊沒想到天晴會拿這個來堵他,「你一個閹僮,怎麼關心這些男歡女愛?」
「就因為是閹僮所以才關心啊,不能吃豬肉,還不讓看豬跑嗎?」
「喲呵~你都把我比成了豬,還指望我回答你?」
「不答就不答咯,我也沒那麼好奇~」說著輕拍馬兒,往前疾行一段。
「咳——找樂子是一回事,過一輩子就是另回事了。」穆華伊又追上了她,朗聲語道。
「啊?」天晴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因為她表現得趣味索然,他又起了回答她的興緻,他就是這麼樣一個十三點。「哦~也對,能跟阿穆少爺過一輩子的,我看也就阿赤烈了。」
穆華伊用捲起的馬鞭敲了她一下額角,心情卻不錯:「你懂什麼,本大爺是看著天姿國色長大的~一般人怎麼入得了眼?」
說得多好聽~不就是戀母加膚淺嘛。「入不了眼,還跟她們打情罵俏……」
「你這傻小子怎麼不開竅?不說了嘛,逢場那都是作戲~」
「老是逢場作戲,等想要真情真意的時候,對方都不信了呢~」
「哼~這世上還沒有哪個小女子,能教本大爺真情真意的!」
「話別說太滿,當心咬著舌頭。」
「咬著一口,讓你賠我一條!」
「我的舌頭你要來有什麼用?」
穆華伊斜了她一眼,冷笑惻惻:「沒用。不過看你吃苦頭,我就高興!」
「阿穆少爺果真是敵我分明,佩服佩服~」
聽她話裡有話,穆華伊眯了眯眼睛:「你什麼意思。」
「阿赤烈少爺個性忠厚老實,只要是脫兒火察大人的意思,絕不會忤逆。父親說要歸順明廷,他當然也跟著歸順,對著寧王也不會有什麼二心。可阿穆少爺您嘛……」
「你覺得我不老實,會有二心?」
「小的就是好奇,阿穆少爺不像阿赤烈,是打心眼兒里不喜歡我們這些漢人,那為什麼肯幫著漢人的朝廷,打蒙古人呢?」
「你知不知道現在的北元皇帝額勒伯克,是怎麼登上汗位的?」
「知道啊。」天晴記性向來好,各種情報過耳不忘,當即張口滔滔道,「他是大都元廷最後一位皇帝元惠宗的嫡孫、北元第一任皇帝元昭宗的兒子,小時候就被北征的李文忠俘虜帶回了應天,算是明皇帝教養長大的。元昭宗死後,明皇帝把他送回和林,希望他稱汗,同明廷和平共處,哪知碰上元昭宗的弟弟脫古思帖木兒爭奪汗位,大伐異黨,還是少年的額勒伯克被元昭宗的舊臣帶著逃走,此後多年不知所蹤。
「脫古思帖木兒得償所願,成了天元帝,不過十年光景,卻被明將藍玉大敗捕魚兒海,在逃走途中,為部將也速迭反殺,太子天保奴也一併被縊死了。也速迭弒了君,自然要稱帝啦。但沒過幾年,那位前前太子額勒伯克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帶著一眾部落親信,殺了也速迭,從他手裡又搶回了汗位,就一直坐到現在咯。」
穆華伊十足打量了她一眼:「你知道的還真清楚啊。」
天晴暗暗咂舌,自己閑得無聊張口就來,可別一不小心死於話多。
好在穆華伊似乎不甚在意:「既然知道,就該明白,就算沒有漢人,蒙古人里也你殺我我殺你,為了爭權奪利,誰還講什麼同族情深?我雖不喜歡漢人,但和林汗庭衰敗成這樣,跟著他們,難道要我部里男女老小統統喝西北風么?明廷雇兵打仗,價格公道,寧王給錢給糧,出手闊氣,我們同他們做買賣,又不是交朋友,要那麼喜歡做什麼。」
「那你很喜歡阿赤烈了?」
「哈?」
「你自己說的,做買賣不用喜歡,交朋友才要喜歡。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嘛?那你一定很喜歡他咯!」
「那個傻瓜蛋……」穆華伊輕嘆了一句,意味複雜,「誰不喜歡啊。」
天晴點頭認同。阿赤烈從小天賦奇絕,身上幾乎聚合了所有草原人最看重的品質——剛強威武、勇敢堅韌、心胸寬廣、武藝高超。大概從他五歲的時候起,部里族人們就打心裡感謝長生天,能賜予他們這樣一個出色的未來首領,每一聲「少主」那都喊得心悅誠服死心塌地。
穆華伊就不同了,除了一副自娘胎裡帶來的好皮囊,還有滿腦袋的人心鬼蜮,他並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過人之處——很可惜,這兩樣在蒙人評價領袖時都算不得加分項。他當然也知道,自己不是父親海撒男答奚真心首肯的繼承者,甚至比不上他的二哥安楚。天晴由此猜測,在他的玩世不恭、虛浮浪蕩里,應該也有幾分存心叛逆的意思吧。
「其實我覺得吧,做首領,並不用底下人人喜歡。你的性格反而更適合些~」
「哦?怎麼見得?」
「匹夫有勇,十人敵耳。要想萬人敵,還是得靠這個。」天晴說著,指節叩了叩自己的顳骨。
穆華伊挑眉一嗔,嘴角卻是微翹:「敢叫你家少主作匹夫,好大的膽子!」
「我哪有?便是你原話複述給我家少主聽,他也不見得同意啊。」
「哈哈哈~」穆華伊大笑起來。確實,阿赤烈天真單純,什麼話都不會細想深究,就是當面作弄他,他也未必能識穿得了。喜歡他這份簡單,卻又忍不住逗弄,可算得上他和阿望之間少有的默契了。
「可惜阿赤烈寶貝你跟什麼似的,要不然,把你討來做我扈從,倒也不錯了~」
「是呀~不能為阿穆少爺鞍前馬後,小的也遺憾得很!哎……小的無福,怕是這輩子只能跟在阿赤烈少爺身邊,遙遙仰慕阿穆少爺了。」天晴一邊口蜜一邊腹誹,反正本姐姐很快就要逃出生天了,跟你倆都再見不著~不介意甜口一張,讓你高興兩天咯。
「最好你說的是真心話。」不等天晴應和,穆華伊忽而轉頭,詭魅一笑,「你要是想著逃走,我可不會饒你。」說著打馬疾奔而去。
天晴原本虛握著韁繩的手不由緊了緊——原來他指的真心話,不是她的逢迎拍馬,而是那句——
「這輩子跟著阿赤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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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偷懶標題結束~下一章有新重要人物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