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駿(三)
天晴走上前去,俯身抵著下巴觀瞧那堆財寶,似乎在仔細搜尋計較。穆華伊看了脫兒火察一眼,巴不得她貪心不足,多拿一些自討倒霉。誰料她揀起一顆最小的金珠,對著眾人揚了揚:「這就夠了,小的在中原替人接生,就是接他十幾二十個,個個難產,也拿不到這樣多診金,再拿實在於心有愧了。謝大人賞賜!」
脫兒火察拍腿大笑:「好,那隨你吧!」這阿望明明只拿了一顆金珠,卻附上剛才這番話,既說明了自己再不會多拿,又把他捧得闊綽豪氣,自然大合他心意。
「那怎麼成?」阿赤烈突然搶出,皺眉道,「那我親侄兒蘇赫巴什,怎能跟那些中原小孩兒比?這金珠還沒二兩重,我說過要厚禮謝你,這不是叫我食言嗎?況且額赤格也誇過,上次那達慕搏克時候,阿望識大體,有分寸,教訓了克貢魯台,又沒和翁鈕特部撕破臉。是不是額赤格?」
他也不管脫兒火察神色尷尬,抓起箱子中的大金鐲、大珠璉、翠玉觴就要往天晴懷裡塞。「不行,你須得再拿一些!」
「喂喂阿赤烈,當日我就想說了,你跟這阿望許什麼黃金百兩?他一個漢人,能來服侍兀蘭貝根,已是天大的福氣,本就不該要什麼診金。至於克貢魯台的事,原本就是他惹出來的。就這樣脫兒阿恰(叔叔)還好大氣量,抬出了珠寶,讓他自己挑。他既已拿過,也就算了,你還提什麼?這些金銀可全都是部里兒郎拿血汗拼來的,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怎能自己做主給他?」說這話的自然是阿穆,既討了脫兒火察的好,又絕了天晴揩油水撿便宜的念頭。
「好!」阿赤烈見天晴也躲著不受,將手中珠寶往地上一甩,連鞘抽出腰間佩刀,「那這你拿去!我做得了主。」
「阿赤烈?!」眾人一齊驚呼。這佩彎刀金鞘玉柄,靶頭寶石雕龍,珍珠鑲目,由元廷官冶製造,削鐵如泥,可說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多年前脫兒火察還為元廷效力時,由天元帝所賜,他向來喜愛,一直貼身佩戴,後來阿赤烈單騎打退烏拉爾部,脫兒火察就賞了他此刀,他也一直以為榮耀,隨身帶著,哪知道居然這樣隨隨便便送給了這個小郎中!
「額赤格,我當時帶阿望來,只盼他好好給貝根接生,就許了他黃金百兩,沒想過部里財物不歸我有這許多。不過蒙古男兒頂天立地,說一不二。這刀是額赤格賞我的戰功,說了是我的,那我自然能給他。」又轉頭向天晴,「阿望,你要不收這刀,便是看不起我阿赤烈的為人。你拿著。」
天晴見狀,知道辭免不過,心想大不了以後還他,總好過得罪了他,便諾諾收下。脫兒火察和穆華伊只氣阿赤烈輕重不分,對個漢人小醫這樣認真,卻也無處指摘他的不是,均大感沒趣,胡亂說了兩句場面話塞過,事情就草草告了。
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了,不料數天後晚上天晴與眾人圍坐吃飯,穆華伊又拿出寶刀的事揶揄,問天晴怎麼不帶在身邊,惹得她好不著惱,卻不能發作「他送我的干你屁事問那麼多幹嘛想搶啊?!」只得臉上賠笑,委婉岔了話題。
論詞鋒,阿赤烈又怎麼是穆華伊的對手,被他刺了兩下,也幫不了天晴說什麼話,只好低著聲向天晴賠罪:「阿穆他就是這樣子,沒個正經,不是真有惡意,你別往心裡去。」
「人家是一衛的少主子,小的只是個流浪郎中,哪敢往心裡去呀~哎~再說阿穆少爺這為人么,小的也大致清楚了,全天下的人里,他也就對少爺您好一點吧!」天晴扒了一口野菜混肉,含糊道。
「哈哈,那你誤會他了!他對家人都很好,對自己部中的人也很照顧,你和他還不熟,再過些日子,他把你當成自己人了,自然會對你又好又客氣!」
還過些日子?我可沒準備在這裡留這麼久,兀蘭姐姐孩子都生完了,還留著我幹嘛?備戰下一胎啊?本姑娘已經受夠一日三餐除了牛就是羊了好嘛!
「阿穆少爺如何待小的都無所謂。反正兀蘭夫人生產後身體泰和,蘇赫巴什小少爺也健康活潑,小的總算能放心了……」
「你要走?!」這次阿赤烈居然少有地敏銳,不等她說完,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呃……」天晴肩膀生疼,心裡更是莫名。這就是說她不能走了,憑什麼啊?咽下嘴裡羊肉,繼續道,「這裡也用不上小的了,小的本來就是四處游醫……」
「怎麼用不上你?!」他真是不肯讓她講完一句話,次次都要打斷,「貝根、貝根還需要你呢!」
「小的終究是個男的,陪起夫人來總是不方便嘛!少爺要真有心,快點娶個媳婦來是正經,我看吉雅小姐就很不錯啊!」天晴急著脫身,眼角瞥了瞥不遠處的吉雅,張口就道。
「吉雅?」阿赤烈好像沒料到她的名字會出現在這裡,居然有些反應不轉,也不向她看,「你怎麼突然提她?」
「想到就提咯!小的早就想說了,少爺你年紀也不小啦,與其一天到晚跟穆華伊廝混,正兒八經討個老婆不好嗎?吉雅是福余衛海撒老爺的寶貝千金,跟你門當戶對,又喜歡你,和兀蘭夫人也投緣,還有比她更合適的老婆人選嗎?」當事人到底在場,天晴有意壓低了說話。
「什麼合不合適的!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怎麼能娶她呢?」阿赤烈卻不顧,聲音兀自高了起來。
天晴偷瞄了眼吉雅,還好她似乎正和兀蘭談著話,沒看這邊,立刻抱碗起身,佯裝要去鍋灶邊添點肉湯,阿赤烈也跟了上來。「不娶她娶別人也成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別再讓你額赤格替你著急啦!」只要他成了家,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閑得慌,一天到晚盯著她了。
「什麼當婚當嫁的,你不是也沒成家嗎?」阿赤烈脫口道,可話剛說完,便意識到失語,臉先漲了通紅——阿望是閹人,當然成不了家,自己怎能這樣揭人瘡疤呢!「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哎……」天晴卻借力打力,幽幽接了下去,「就因為我自個兒沒這個福氣,才特別希望少爺能有個好姻緣吶……小的羨慕的,人家卻不珍惜,誒?還是說……少爺你喜歡男人啊?是阿穆?」
阿赤烈皺著眉輕推了她一下:「去!我當然喜歡女人!」見阿望沒介意他的話,語氣也又昂揚了起來,「但我阿赤烈才不會隨隨便便討老婆,要做我的妻子,怎麼能是尋常女子呢?」
「要多不尋常啊……」天晴邊舀湯,邊漫不經心地問。
「她須得貌比天仙,溫柔聰慧,會武藝,有見識,最重要的是,能讓我一見傾心!」
天晴原以為他的理想型一定是像兀蘭那樣的,沒想到還要能文能武,捧著碗呆了一呆。「這……世上有那麼完美的人嗎?」
「怎麼沒有?那是我命中注定的人,我在夢裡常常見到她,只是眼下還沒碰著面罷了。」
搞了半天,是思春少年發夢啊!
「好好,那祝你早日遇到她了。」
「嗯,在我遇到她之前,你可不能走,要在這裡陪著我……呃、貝根,知道嗎?」
「啊?」
「啊什麼啊,你是我帶來的,當然應該跟著我了。你又沒有家人,在部里起碼這樣有吃有喝,有人生病受傷還要你救治,也不是閑著沒事做,為什麼一定要走呢?我待你不好嗎?」他沒把阿望當奴僕,倒更像是把他當弟弟。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早已習慣有他在了,如果他走了,他一定寂寞壞了。怎麼能讓他說走就走?
阿赤烈倔起來是十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脾氣,天晴也不想和他爭了,垂頭悶悶道:「嗯……好吧。」心裡盤算著只能另想辦法了。
見她鬱鬱不樂,抱著滿滿一碗羊湯卻不喝一口,阿赤烈又柔聲哄道:「今晚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出一趟門。」
「嗯?又要去哪兒打仗嗎?」天晴有點不安。
「不打仗,寧王讓額赤格他們去大寧城看演兵,我和阿穆也會去,順道帶你回去玩玩嘛~」
這倒是個開溜的好機會了!
「好啊~」
「阿赤烈阿哈~阿赤烈阿哈!」大概見他們舀個湯都老久,吉雅小跑著湊了過來。天晴見狀,也不想做三夾板,悄悄走開了。
「怎麼了吉雅?」阿赤烈問。
「嗯……這給你!」
「這是?」阿赤烈懵懵懂懂接過,待發現是吉雅防身的匕首,咧嘴一笑,塞了回去,「你的好意我領啦!這刀又細又窄的,鞘上還有鐫花,一看就是女人用的。我要打架,也用不上這個。」說完拔腿就走。
吉雅獃獃站著,圓眼睛里淚水打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彷彿都「呼」一下泄光了。
誰給你拿去打架了?
怎麼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他就是不明白呢?
這個大木頭!!
這一晚,天晴滿腦子都在盤算接下來的脫身大計,卻被兀蘭傳話叫進帳中。她心裡奇怪,兀蘭從來不與她拿大,就是懷孕的時候要找她,也會挺著肚子走幾步自己來,今兒可是怎麼了?
「夫人,你找我?」她掀了帳門,探聲問道。
「阿望,你這麼快呀。那好,過來過來,我有東西給你。」
天晴垂目往床上一看,是個疊得好好的布包。莫非又是什麼金銀財寶?兀蘭的東西,總比什麼金刀好銷贓,啊不,好銷貨多啦!心中竊喜,嘴上卻假推辭:「哎,我不能拿,夫人不用……」
話沒說完,兀蘭已笑嘻嘻將包裹解了開。天晴一瞧,不禁呆住。裡面竟是一套女裝漢服,外披粉綠色窄袖褙子,內里月白衣裙鵝黃腰帶,俏麗雅緻。
「這是巴雅爾早前年去江南的時候為我帶回來的,說我穿著一定好看。結果剛偷偷穿了一次,就被公爹看到了,直罵好的不學,竟學起漢人打扮,害我可挨了一頓罰呢!」她盈盈笑語,「以後也不會再穿了,阿望你拿去吧。」
「這……」天晴有些著慌。
「你是女孩兒,我早就知道了。」
「夫、夫人……」
「你是怕他們要拉你去為奴為妾的,才冒充是……」兀蘭不禁呵噗笑了一聲,「冒充是閹人的吧!也真虧你想得出來!」
天晴知道,兀蘭對她絕無惡意,那隻要她未告訴其他人,就不會有問題。「嘿嘿……這也是急中生智嘛……夫人你、還沒和阿赤烈說吧?」
「說了還得了?他那麼喜歡你,說不定真會逼著你做他老婆呢!」
知道她在拿她取樂,天晴半有訕色回道:「阿赤烈一直拿我當兄弟看,怎麼會娶我?再說,他外剛內柔,也不是會逼迫人的那種性格。」
兀蘭點點頭,想到一則,眼中似有欣慰又有憾意地看著她,吐了口氣,道:「阿望……你真的半點不喜歡阿赤烈么?」
「嗯……也說不上不喜歡,他是個很好的人,但要說嫁給他,我可是半點都不想!」
兀蘭微笑著輕輕搖頭:「這種事本來也勉強不了……然而你要是走,阿赤烈一定不肯的。」
「這才麻煩呀!哎……我爹還在元寶山等著我呢,再拖下去,都不知道年前能不能回去……」
天晴望向頭頂陶腦,帳外雲漢遼闊,星光浮流如織。
「明天一定又是個大晴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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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個偷懶的標題還要再用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