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還在試探(二)
「譚淵他,不是姦細……」
「嗯……」正閉目養神的朱棣睜開眼,瞭然地接了一句,「我已知道了。」
他用這樣的方式,才確信了部下的忠誠。而譚淵,可能在被他試探的時候,仍舊一無所知,只遵從著主帥的命令,進攻,死戰。如果他是內奸,在王軍潰散、勝負動搖的時刻,不會選擇聽從朱棣的命令,更不會拚死作戰。
「為什麼殿下會懷疑上他呢?」天晴不明白。譚淵早年承襲父職,任燕山右護衛副千戶,跟隨朱棣已有十數年,並不是像顧成那樣的朝廷降臣。
「當日破滄州時,南軍有降者三千,我命譚淵或收歸己用,或派文牒遣散,以彰我方道義。可他卻以『不可養虎為患,更不可放虎歸山』為由,先斬後奏,一夜之間殺了所有人……」說到這裡,朱棣不知為何默了默。「後來彭瑩玉的事,我收到了消息,那領兵的原是譚淵手下的人,號稱已在白溝河一戰中陣亡了,哪知竟投降了朝廷。我拿話試了試譚淵,說起那個手下時,他依舊神色哀痛,實在不像作偽,可我始終不能放心。自朱允炆被立為儲君起,一直利用五軍都督府,在各藩安插培植自己的勢力,許多老人都因為他的身份而被拉攏。為此,我曾暗地裡肅清過燕山三衛士不少人……」
「殿下擔心譚淵會是漏網之魚,所以才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吧。」天晴道,「直接和南軍接戰,等同於拿自己直攖其鋒,不被刺死,也會被刺傷。」她嘆了一口氣,「殿下那次特地讓馬雲把他叫來,私授布置,是想讓他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備受信賴,也怕有人在旁異議或者提醒,會讓他有所提防吧。」
朱棣復又合上了眼睛,仰頭靠在小帳的門柱上,聲音中帶著一絲疲憊。「你在怪我么。」
天晴搖搖頭,不管他此刻看不看得到。「相反,我是擔心殿下怪自己。畢竟殿下在今天之前,甚至做好了被譚淵背叛、背水一戰的打算。殿下正是看在多年主從的情分,才沒有寧枉勿縱,直接將他下獄誅殺。只是,譚淵的運氣實在太不好了。」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聞言,朱棣的心終於暖了暖。
「這次不必值什麼夜了,你早些休息吧。」
「戰場上都是來不及收拾的屍首,會把狼獾引過來的。殿下睡吧。屬下有分寸的,累了自會休息。」
「你都說了,這裡都是屍首,有現成的吃食,難道狼獾會特地找人搏鬥嗎?」朱棣有些好笑。
「希望不要吧……」天晴聲音漸輕,「但以己度他,從來也只能盼望罷了。」
朱棣劍眉一皺,困意忽而上涌,因著柱子不知不覺就這樣睡了過去。
「殿下、殿下。」
朱棣被輕輕搖晃著醒了。紅日映著眼前的面色也如同霞染。他很快從恍惚中清明過來,坐起了身。
親從們都還在酣睡。平原上的日出壯美絢麗,為他們的帳篷、戰馬都鍍上了艷紅的金暈,遠處散亂的旌旗如朝花般在晨風中搖動——這裡離王軍的營地,不過區區一里多路而已。
天晴見他已醒,拍地而起,站上了小丘,挺拔得好像一株剛剛抽出的新竹。「南軍還未擊鼓列陣,現在出去,時機最好。」
「好。」
朱棣叫醒了馬雲,他揉揉惺忪睡眼,也很快振作了起來,將其餘幾十人一個個或推醒或喚起。眾人整裝收帳,引馬鳴角,以雁陣在王軍軍營穿行掠過,就這樣向己方大軍馳去。
王軍親眼目睹一隊穿著敵軍服色的人馬就這麼大搖大擺「巡遊」而過——為首領隊的那個,不是燕王卻是誰?
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眾人雖然個個恨他恨到不得殺之而後快,卻也確實不敢就這麼殺之而後快,只能立刻飛奔去找各自主將和主帥報告。盛庸當即跳腳,命眾人快去攔截。陳暉等人得親信來報,根本不待盛庸反應,跨馬便追。可甫一望見朱棣等人,天空又是群鳥齊飛烏烏泱泱。王軍諸將除了咬牙痛罵,胡亂開火放箭射了幾下就退回大營,也不能再如何。
「大元帥!」陳暉抵著案子低吼了起來,心裡已打定主意要密信回京參他一本了!如此「出師無紀,貽誤戰機」,和李景隆還有什麼區別?!
雖說不知朱棣為何能大膽到在本軍露營,但盛庸明明藏有利器而不用,任由朱棣這麼一次次來去如風,難道他真給那封信嚇怕了?
「大帥,上次入京,聖上只差明說了,這朱棣活也好死也罷,零的整的,都不計較!謀逆重罪,難道還容得徇情枉法么?大帥切不可自誤啊!」陳暉原不是敢挑事的人,但看盛庸一而再再而□□應如此拖沓,連對他最忠心的庄得都已送命,保不齊下次倒霉的就是自己了,不得不把話重重撂開。
「陳將軍請慎言!」盛庸沉聲道,「本帥自有主張。軍令如山,還望陳將軍謹遵照行!」
「殿下可算回來了!」
朱棣順利回營,朱能懸了一夜的心終於放了下。朱棣知道今日又是一場大戰,當真分秒必爭,也不浪費時間寒暄,快速與眾人總結部署:「昨日譚淵見敵軍奔逃,逆擊太早,為此才不能成功。兵法有雲,『窮寇無遏』。本王先前令其整兵以待,待敵軍奔過,再順其勢而擊之,方能痛打落水狗。否則敵人不過少少受挫,兵鋒尚銳,鬥志仍揚,必會拚死頑抗我師。
「臨敵貴在機變進退之道,非以武力拚勝。本來譚淵與本軍匯合,定可安然撤出;其敗恰恰在於時機之誤。今日這次,諸君接戰,本王會以精騎機動往來陣間,擾敵致使破綻。一旦發現可乘之處,諸位即突入擊破,相鄰縱隊之間以旗號交聞,互為策應。
「昨日勝負相當,可見盛庸軍二十萬之數,也不過區區而已。連幾十人的隊伍都不敢追擊,還談什麼膽氣!昔日光武劉秀以千人衝破王尋大軍數十萬,我等又有何懼?兩軍交陣,將勇者必可勝!」
諸將大多跟隨朱棣有年,多少次見他料算如神,連這次說必能全身出二十萬敵陣,都真的全頭全腦回了來;此時再聽他說對手正為錯失良機懊惱沮喪,悔不當初,必致冒進輕舉,全盤皆輸,更覺不會有錯,紛紛點頭領命。
不過半個時辰,盛庸果然如約攻至。朱棣整頓已畢,兩軍對角擺開陣勢。
朱棣臨陣督戰,果真率領一股奇兵出入陣間,隨機應變,見首不見尾。一發現燕軍某處受敵,即赴之馳援,待一解圍,又游移別處。
燕軍諸將每見主帥旗幟,當即歡呼震地,士氣大振,便是有所頹勢,也頃刻一掃而空,直如打了雞血一般,爭相踴躍對敵。自辰至未數個時辰,雙方屢進屢退,戰局膠著難決。
這場從晨間打到午後的消耗戰,比昨天的暮色之戰更有過之,雙方都被耗得疲憊不堪。盛庸趁著燕軍顯露疲態,一鼓作氣,將敵人向南邊山道中進逼,以圖分而噬之。此地狹長坎坷,地勢尷尬,正是進也不得退也不得。朱棣眼見己方這一支就要被圍殲,立刻領兵來援……
「轟——」
「砰!」
震天聲嘩然響起。天晴因為一夜未眠,又不肯休息,這時被朱棣安排在後軍掠陣,眼睜睜看著屬於朱棣的紅旗陷落在敵陣之間,委委倒地。那一列人馬便如被吞噬了一般,瞬間消失……
除了飛揚的沙塵,再不見其他。
「殿下!!!」
「老天!老天啊——殿下被活埋了!!」
「快去挖人啊!!」
「殿下!燕王殿下!!」
諸將都朝著帥旗的方向,驚慌失措地湧上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彷彿抒出了萬年的惡氣,盛庸縱聲大笑,笑得一旁的陳暉都心驚膽裂。
呵——朱棣!你以為我當真不敢殺你么?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我偏偏就要背這個惡名!
我盛庸有何懼!
陳暉望之駭然,終於明白了這位主帥一直以來在忍讓什麼、在等待什麼。兵仗局的新式火雷,一枚的威力就大到足可轟塌方圓丈許。盛庸的目的就是引朱棣深入,讓他以為自己打定主意要活捉他,為此有恃無恐,敢身先士卒冒進領隊,利用他的傲慢輕敵,最終將他轟殺。
這樣踏進火雷陣,就是不死,朱棣也不可能完完整整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朱棣怎麼會死呢?怎麼會死??他死了,之後要怎麼辦?未來要怎麼辦??
這樣翻天覆地的後果,她要怎麼來承擔??!!
他後面的計劃呢??他說好的配合呢??統統不作數了嗎?!
「不!不——不可能!不會的!朱棣——你在哪啊朱棣?聽得到嗎?朱棣——你堅持住啊!!」天晴也隨眾將衝進敵陣,瘋了一樣大喊著他的名字,害怕刀矛會戳傷到他,只能用赤手肉掌去扒拉那堆塵煙囂漫的廢墟。滿面滿眼的飛灰,嗆得她呼吸困難,她卻連本能的咳嗽都忘記,滿心滿念,只想挽回一個萬不可能被允許的錯誤。
「朱棣!朱棣!!朱棣你在哪?你在哪裡?聽到了就回我一聲!!」
「娘、娘娘!大人!」朱能只道她是關心則亂髮了瘋,一邊胡亂喚她,一邊伸手想把她拉開,卻被天晴大力甩到一旁,雙眼赤紅地怒斥:「你拉我做什麼?!快幫忙救人啊!!」
「不、不是啊娘娘,其實——」話未說完,斜日的暉映中,峭然出現了一道身影。山文甲折射著夢一樣的光彩,如魔似幻。
天晴只覺得心越跳越快,快要蹦出嗓子眼,連同那句不敢置信的驚呼——「朱棣?!」
燕軍的山呼高喊和王軍的驚叫都印證著她的猜想。他微微側轉身子,五官連同表情,一半堙沒在背光的陰影里。
但,這就夠了。
天晴旋然起身,飛撲到他面前,緊緊抓住他的雙臂,彷彿要用十指的觸感確認他是真實存在的一般。
「你沒事,你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
那一霎,朱棣的靈台忽然一片空茫。僅存的念頭,便是想要拚命地回擁住她,就算這樣死了都沒關係。什麼千秋萬載、四海列國、皇圖霸業……悉數灰飛煙滅到無蹤無影。她的雙眼波光盈盈,如同下一瞬就會流下淚來——她是真的在擔心他。
那麼多人被葬送,而她擔心的只有他。
剎那間,朱棣心中奇特湧起了一陣無上的喜悅,將先前的內疚愧歉都沖刷得乾乾淨淨。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笑容,連語氣都不合時宜地高興:「亂擔什麼心,我怎會就這麼死呢?」
「娘娘,殿下是想……」朱能想要插話。
「嗯,本軍內很可能也有姦細,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此才能以假亂真。」天晴很快就明白了其中關竅,行雲流水地把話接完。畢竟在昨天之前,朱棣還懷疑著譚淵,結果他卻用戰死證明了自己的忠誠。那燕軍中的姦細到底是誰,便又成了懸案。
張玉已死了……除了朱能、尤力,他能信任的人越來越少了。
朱棣不由皺了皺眉:「天晴,我並非信不過你……」
「我懂。沒有關係。」她乾脆地打斷了他,「殿下平安無事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不重要……么?
方才的喜悅如煙花般消散,原先熱切跳動的心,只剩下焦躁無盡的鼓動。
她說得如此坦然,沒有任何彆扭、怨懟、生氣、不忿,認真宣告著——她根本不在乎他的信任,因為她也從未將信任交付於他;她當然更不會在乎他的感情,因為他,絕不會被她交付感情。
她所有超乎尋常的焦急、關切、擔憂欲狂,僅僅因為把他當成她立誓效忠的主君,而非因為把他當成親人,更不因為把他當成「丈夫」。
和剛開始的時候一樣。
這條荒唐的道路,他已經走得這麼這麼遠……
她卻一步也不願伴隨。
望著那雙滿是灰泥血已結痂的手,朱棣的身體卻有什麼地方被緩慢撕開,沉默地淌出色澤溫熱的液體。他不動聲色地捂住了它,彷彿它從不存在。
「你的配合呢?準備好了嗎。」
燕軍眼見主帥死而復生,歡聲大叫,氣勢如虹又與王軍弓兵相接廝殺起來。王軍卻為之膽寒心喪,不知道本應該埋在砂礫泥石之下的敵帥為何能這樣突然「復活」,只得茫然指望著元帥的指令。
可盛庸此時也是心神巨震,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朱棣算計到這樣地步。
朱棣怎會知道他排了雷陣?怎會只在今天用上替身?到底是誰出賣了他?到底是誰!
「大帥!大帥!」
底下軍兵一迭聲的呼叫。時間已由不得他再恍惚失神,盛庸立刻收斂心緒,下令死守。
「一定要等到平安的援軍!」
恰此時,忽然東北風大起,塵埃如潮水漲天,沙礫撲面襲來。王軍正自迷茫,轉瞬間眼前一黑,幾乎咫尺不可視物。許多人還未及反應,就感到心口劇痛,脖間一涼。原來燕師借勢順風而進,縱左右翼橫擊,頃刻間直搗中軍黃龍。
鉦鼓之聲撼天震地,王軍在一片人仰馬翻之間,目不能見,耳邊又有隨風撲來的喊殺聲,一時驚恐無狀,落荒而散。有的騎兵因戰馬在風沙中狂叫嘶鳴,不可控轡,竟然連自己坐騎都不要了,直接丟盔棄甲地奔逃。
燕軍哪會客氣,一路追殺至滹沱河。前有天險,後有追兵,滹沱河再遭血洗。盛庸見已力不能挽,急忙傳令鳴金往東南收攏,退保德州。
朱棣斂兵回營時,滿面都是灰沙塵埃。直到聽見他開口說話,諸將才知道是自家王爺回來了,爭前來見,相視間彼此無不大笑。
這次出兵,道衍也隨軍伴駕,每日在朱棣帳中密謀,獻計獻策。有他在這裡,天晴越發覺得自己可有可無,但對於朱棣非要「多重保險」的想法也是無奈。
「又是大師出的好主意吧?眼見殿下『死而復活』,有這樣不死之身,任誰都要確信殿下是天命所歸了。」道衍每天夜裡都要在曠野處觀天望氣,以定來日之策,天晴若想找他,真是永不落空。
「都是白蓮何教主作過的老文章,貧僧覥顏拿來抄一抄罷了。」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近來有些自輕的想法,道衍念了聲佛,轉向於她。
他難得的吹捧顯得生硬又笨拙,天晴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只怕以後丹青史筆,卻不會這樣客氣。想來還會說是皇帝愛惜天家骨肉,才禁取殿下性命呢。不然刀槍無眼,怎能讓殿下一次次全身而退?」
道衍閉了閉眼,坦然道:「總比說裝神弄鬼矯擬天命之類,客氣得多了。」
「呃、大師,殿下想要找您問策。」馬雲又受了朱棣所派跑腿活兒,來跟道衍傳話。
道衍正要依言拔步前去,看了眼身邊的天晴,有些欲言又止。
「大師,殿下等了許久了。」馬雲又催促了一遍。在場都不是笨人,任誰這時都明白朱棣是要找商討軍機大事,卻不想天晴列席了。
天晴並無所謂地轉過了頭,擺出一副仰望星空深思哲理的樣狀。道衍心中微嘆,默然隨馬雲而去。
「……吳傑、平安本欲與盛庸合兵,但軍行至離盛庸八十里,聽說盛庸已敗,便退回了真定。」朱棣將斥候帶回的情報分析后,直接將結果告於道衍。
「吳傑、平安擁兵十萬,如果能率眾助戰,結果未可定論。畢竟他們是久蓄的精銳之師,而我軍鏖戰一天,疲憊已極,轉敗為勝也大有可能。」道衍道。
「可吳傑不會這麼做。此人忌功,為盛庸居元帥之職多有不忿,這次他戰敗,吳傑應該喜聞樂見。他還等著自己來打敗我呢!」朱棣笑道。
「吳傑若選擇據真定城固守,那是上策;若軍出即歸,避而不戰,欲待疲我,則為中策;若來求戰,則為下策了。」道衍道。
「吳傑貪功冒進,也怕被人蔘一本『曠期失律、老師費財』,何況身邊又有平安這樣的強助,他必定會選擇出擊。」朱棣下了判斷,沉聲言道,「那時——
便是我軍大勝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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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