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無人死償

好似無人死償

朱棣計策已定,召集諸將,命他們各自帶隊解散,做出四處取糧的樣子,好造成燕軍戰備空虛的假象;算準敵方一旦得到消息,必然會趁機來攻。而燕軍這邊一出即回,以嚴師待敵。吳傑等人立功心切,一定會落入圈套。

朱能等人依朱棣之計而行,各遣小隊四齣找糧。有一些校尉換了平民衣裳,挑了扁擔行李,裝作逃避兵患的百姓,奔入真定城中,一路連連叫苦稱怨,說被搜糧的燕軍騷擾洗劫,家中都被擄掠一空。這些校官大多是過去朱棣從錦衣衛收攏來的能人,本就演技傑出,說黑即白,這一番血淚控訴,聽者無不信服。

吳傑乍聞消息,果然相信朱棣真的彈盡糧絕,這時主營中肯定空虛無備,決定出師突襲,大殺朱棣氣焰,便不能一戰定鼎,也要打得他再也無力為繼。

三月初十,雙方相逢藁城,枕戈待戰。天色開明,吳傑擺在西南的方陣展然躍入視線。朱棣一見不覺失笑,向著諸將指道:「如此方陣,看著四平八穩,卻是四面受敵,處處破綻。只要以精騎攻其一隅,一隅敗,其餘自潰,敗兵連逃都做鳥獸散。」

「這般華而不實的戰法,怕該不是平安的主意吧。」朱能猜測。

朱棣眺了眺敵陣間搭起的望樓,沉聲道:「那倒也未見得了。」說完點兵點將,命牽制住吳傑軍三面,其餘全部精銳則傾力攻其東北角。征鼓大進中,雙方兵戈相接,混戰一片,殺聲四起。

朱棣打仗向來愛抄人後門,這次又親自帶驍騎兵數百人,循滹沱河繞出敵後,突入敵陣。吳傑登上數丈之高的望樓,令旗連打,指示朱棣所在方位,指揮弓*弩手發強弩射殺。萬箭如雨射來,插得旗幟上箭集如同蝟刺,可每一支卻都如長了眼睛般繞開了朱棣的位置,盡皆向左右而去。

一次兩次,還能以颳風了、失手了來解釋,待這樣的事出現了十七八回,吳傑再傻,也發覺不對了,沖著那些射得唯唯諾諾不情不願的弓兵弩手怫然叫道:「都給我掉的什麼槍花!一個個玩忽職守,都活得不耐煩了么?沒軍法了!當真以為本將不會殺人?!」

「不、不是的!將軍,這燕王爺是不能殺、也殺不死的啊!要遭報應的!」一弩手著急辯解。

盛庸兵敗的消息早傳到了真定軍中,這兒本來就是「陛下不殺皇叔」的始作俑地,聽到弩手這一番話,吳傑自然曉得是朱棣那套裝神弄鬼的把戲又靈驗,把所有人都唬了住,抽出佩劍當頭一敲,把那弩手直砸得頭破血流摔倒在地。

「放他娘的狗臭屁!除非做了鬼,世上哪有人殺不死的!不過都是些個跑江湖戲法!你們個群龜兒子,莫非想試試報應快,還是本將的刀快!」

話雖說得豪壯,吳傑何嘗沒見識過朱棣的厲害?此時心頭也咚咚打鼓。如今又到春夏季,朱棣身邊還有一個會呼鳥喚禽的妖女、一個能觀天知勢的妖僧,情況確實對他有些不利……

可,他還有平安啊!

「報將軍!逆首往東北角去了!」望樓之下,裨將沖著平安叫道。

平安這次列的是最守穩的方陣,各側各角都有強兵鎮護,就是為了試探朱棣。既然他如此動作,這回刮的肯定還是東北風!

「變陣!」平安示意。

「變陣!」朱棣下令。

「什麼?!」就在平安剛剛令旗打出、全軍照計劃移位完成的時候,一陣西南風竟然劈頭蓋臉颳了起來,遮雲蔽日飛沙走石。而兩軍正好一個轉向,完全調轉了優劣勢!

燕軍再度獰笑大呼,乘風而擊。

「啊!!!!!!妖風!!妖風啊!!!!!!」

「王爺往哪兒走,它就往哪刮!真的、是真的!!」

「夭壽啊!!燕王是殺不得的,殺不得的!!」

王軍士氣盡喪,面對著燕軍的旗幟幾乎要跪拜下來。

他媽的!朱棣不死,這幫鱉孫就算活下來也沒法再跟他打仗了!

「逆首何在?由本將去擒殺!」彌天風塵中,平安顧不得張口就是一嘴沙子,大聲呼號。眼下就算朱棣在他咫尺之地,他也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指望吳傑給出提示,於是扭頭極力往他所在的望樓看去。

這場怪風從天而降,以飛屋拔樹的氣勢席捲而來。吳傑所在的木樓本就是臨時搭建,此刻立柱狂搖。吳傑站在高處牢牢扒著地板,身上披風渾如鼓滿的風帆,全靠親兵護住才沒就這麼飛出去。望塔堪比三四層樓的高度,一旦垮塌摔了下去,不死也要殘廢,他吳傑哪裡還顧得上指揮什麼戰局?滿腦子就剩了怎麼求保命的念頭。

「當初在東昌,你們砍得可開心啊!!」朱能狂笑著,揮舞著長刀,一排排收割著敵軍的人頭。他本就是千萬人吾往矣的狠角色,此刻敵逃我追,更如殺神降世,彷彿要為自己死去的所有同袍報仇泄恨一般,直殺成了一個血人。

「居然……又中了他的奸計!」一瞬,平安心中湧起了不輸於這大風暴般鋪天蓋地的絕望感。

他當然早算到了吳傑的浮誇無能,可朱棣竟連自己會根據他的打法來改向變陣,都料到了——這樣的人,他怎會曾經以為,自己能贏得過他?

「現在不是消沉的時候,將軍!再等下去,燕軍就要把我們的人全殺了!」裨將在旁叫道。

平安一凜,便知心腹所言不錯,立刻下令鳴金。散沙般的本軍士卒已經潰敗得神魂盡失,一個個如行屍走肉般,全靠著戰場的條件反射才在聽到鑼聲后,朝著中軍的旗幟艱難聚攏,邊抵擋箭矢和騎兵衝擊,邊往西北邊真定城方向狼狽撤退。

這一仗,果然如朱棣預言,吳傑平安四方陣大潰,王軍四散而逃。燕軍乘勢幾面衝殺,王軍都指揮鄧戩、陳鵬被擒。吳傑在平安掩護下跌跌撞撞終於爬下塔樓,合軍退入真定城中。

這場勝敗,朝廷軍十不存三,燕軍斬首六萬餘級。藁城又現血染黃沙、遍地殘軀之慘況。許多覆掩在沙塵中王軍來不及帶走的輜重軍械,也都被打掃戰場的燕軍所得。

朱棣抹了一把滿臉的沙子大步跨來。直至走到近前,天晴才發現是他。

「總是這招,能不能換點新的?」

「是啊,上幾次讓群鳥空襲,效果不也挺好的么?」朱能也附聲建議,卻是笑呵呵的。畢竟風大,勝得也大,兩相權衡之下,吃幾口沙子又算得什麼。

「只有這招。」天晴平平道。

一旁的道衍聞言也是苦笑。他只能算到今天午後會有大風,誤差一兩個時辰也屬正常,至於風勢到底能是拔樹還是可掀山,更無法精益求精。為此他曾經考慮過,是否用呼叫鳥群的方法更保險穩妥些,為此還私下去找了天晴。

這位倒也沒有因為自己地位被「排擠」而不忿的意思,只告訴他——野鳥群是無法分辨敵人還是自己人的,她能下的指令唯有單一的「攻擊」或「飛掠」而已。那一次她為了追殺瞿氏父子,暴怒之下下達的命令正是無差別攻擊,可以斷言現場必定有被誤傷的本軍將士,但她不願意再回想了。

「好了,知道了。」朱棣原是無心之言的抱怨,見她回得寡淡沉悶,怕是她會多想一般,很快止住了這個話題。

藁城一戰後,燕軍乘勝一路向南,走順德、廣平,至大名,沿途河北郡縣無不望風而降,開門相迎。燕軍直如榮歸凱旋,聲勢如虹。

形勢對朝廷急轉直下,大敗之訊接二連三傳回京城。接踵而來的還有朱棣的「陳冤」上書。為了敷衍他,朱允炆利落允之所請,再次罷免齊泰、黃子澄等人。可憐這兩位大臣剛剛官復原職,凳子還被坐熱,又被趕出京城,名為貶謫,實則暗中募兵去了。

「如今正是緩滯叛軍的良機。書信往返照理可拖延近兩月時間,抵近暑熱淫雨季,燕軍中多為北人,久駐大名必有不適,一旦糧道受阻,病飢交厄,其不戰自罷。這期間,王軍各路兵馬則可逐漸集攏,遠路又有西平侯雲南軍趕赴來馳援……定可對燕軍合力一擊!」方孝孺建議道,「若調遼東軍攻永平、德州軍擾北平,其燕賊根本之地,一朝受敵,必然撤兵歸援。南路大軍追躡其後,必能一舉而破!陛下,事已垂成,機不可失啊!」

事已至此,除了拖拖拖、等援兵,朱允炆也確實沒有更好的對策了,當即准了方孝孺所諫,派遣大理少卿薛岩齎詔至燕軍處宣布休兵。張之煥受令草詔,聖意赦免燕王父子及諸將士之罪,使歸本國,勿預兵政,仍復燕王王爵,永為藩輔。

「陛下,另則,如今藩國朝鮮由李芳遠把持權柄,眾臣依附,已成定局。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燕賊半生戎馬,王師雖說秉承天命,此時助力卻是多多益善。況且朝鮮屬國不比各府州道,與北地藩王又素來親近,若為友盟,則少一讎敵;而倘若……」方孝孺不再繼續說下,躬身禮道,「懇請陛下儘早定奪,封授李芳遠王銜。」

皇帝眉端一挑:「先生如今的意思是——只要姓李,誰做朝鮮國王都一樣么?」先帝在時,便因為厭惡李成桂背主篡國,無論如何不肯以王國待之。而現在,方先生卻要他為了朝鮮那點點兵力,將欺君叛父的李芳遠扶上檯面,給予他王銜!

方孝孺一凜:「陛下……」

「微臣猜測,方大人的意思是——李芳遠雖對父大逆不孝,但只要事君恭謹,循禮合度,義曉朝鮮國仍是我大明朝廷臣屬,聖天子寬宏,令其感懷皇庥,李芳遠得恩賜機遇,或可將功補過。」張之煥見耿直忠正一心為國的老師又不小心出口成禍,只能出聲補台。

朱允炆不語,心中暗恨——李芳遠這目無王法的東西,乾的和他那個好叔父是一般的勾當,他怎麼可能看得慣、忍得下?但張文耀的意思也很明白,眼下計較什麼忠孝義理,確實不合時宜。終於,他咬了咬牙,道:「只要李氏肯出兵剿賊,種種失當之處,朕可以既往不咎。」

合了合眼,他又道:「召章謹、端木禮覲見。」

建文三年,李芳遠繼承為朝鮮國主。是年六月,通政寺丞章謹、文淵閣待詔端木禮受命齎書至朝,大明正式冊封李芳遠為朝鮮國王,此乃后話。

金陵皇城后廷,坤寧宮中。

「……是以此次先帝三年祭,還是由僧錄司溥洽大師主持。皇後娘娘上次提及的事,臣已著人安排了,應當安妥無虞。」陳尚宮道。

馬心蕙點了點頭。「陳尚宮辦事,本宮向來是放心的。陛下日理萬機,這件事就不必先同陛下提了,有陳尚宮操持就好……」

「什麼事不必同朕提了?凈瞞著朕,自己操心。」

朱允炆的聲音由遠而近。他來坤寧宮常不讓人通報,就是不想妻子如臨大事般來相迎,馬心蕙已經好多次收到這樣「意外之喜」了。

「陳尚宮先下去吧。」

待陳尚宮朝二人行禮告退,馬心蕙才柔柔道:「是為母後娘娘的事。臣妾想著,自母后薨逝已有三周年了,前幾次宮裡宮外都忙著為先帝祭儀祈福,陛下也從不聲張,但每每到了日子,陛下總是輾轉難眠,夜裡哀聲而嘆,又怎麼瞞得過臣妾這枕邊人?所以臣妾想著,趁此機會,請溥洽大師為母后也操辦場小小儀典,既不與先帝的祀儀衝撞,也好讓陛下稍稍慰懷……」

懿文太子妃呂氏,朱允炆之母,在洪武帝崩后,與其四十餘後宮妃嬪同被賜死。朱允炆得訊趕到時,看見的只有母親餘溫尚存的屍體……而他能給予她的,僅剩身後一個名為皇太后的虛銜。

可這一切,是先帝的遺旨,是先帝對他的寄望和苦心。他不能反抗,不能拒絕,只能默默承受,甚至臨逢母親的忌日,也無法好好緬懷一場,否則,就有怨毒先帝之嫌……

但他的悲傷無奈,終還是被看見了。

「蕙娘……」朱允炆脈脈地注視著燈火下妻子溫柔秀美的容顏。「真辛苦你了。」

「臣妾有什麼辛苦?倒是陛下每日政務繁忙,休息都尚嫌不夠,何必天天來這兒陪伴照顧臣妾?難道一日不見,臣妾還能飛走了么?」馬心蕙歪著頭,和他玩笑道。

朱允炆被她笑得心中溫軟。其實,並不是他要來陪伴妻子,而是希望妻子陪著他。只有在這裡,在她的身邊,他才能感到安寧和平靜。

這是屬於家的平靜。

沒人知道在踏入坤寧宮前,他有多麼煩懣。朱棣繼冒充有什麼「鬼神護佑」之後,現在又搞出來個什麼「不死之身」,真是無窮無盡、無窮無盡……他好懊悔,為什麼當時沒有聽齊泰的話,趁著朱棣自投羅網,直接將他就地誅殺?都是因為他總瞻前顧後,瑟縮不進,才釀成如今的大亂!

他握著妻子的手,邊嘆息邊訴說這段時間的苦悶。後者另手輕輕扶住了他的肩膀:「正因為陛下這樣,所以才是陛下啊……」她的聲音既綿且暖,「陛下和那些惡賊不同,善良、寬厚、又仁慈……」

「別再說什麼寬厚仁慈了!」朱允炆周身忽而一震,像被觸及了什麼痛處,驚得馬心蕙瞬時也縮回了手,「就是仁慈害朕到了這個地步!天曉得!朕才不要做什麼明君,朕只想、只想……」

只想過一天不那麼如履薄冰的日子,只想能安安穩穩睡個好覺,不再懼怕,不再擔憂,不再活在那些叔父隨時會將他踩進泥里、踐踏碾碎的恐怖之中!

從他被立為儲君的那天就知道,皇祖父對他的愛護,已成為了他的枷鎖、他的原罪。

所有人都認為他配不上這份愛護,甚至連他自己都隱隱這麼覺得。這麼多年,他做了那麼多,幾乎耗盡了自己的全部在努力著,無非是為了讓自己能夠配得上罷了,可——他得到什麼了呢?

他們的嫉妒、他們的嘲笑!從來沒有變過!

他想要祖父的看重嗎?想要他為他殺人嗎?他怎麼會想!他怎麼會想要母親為他去死!他甚至常常會羨慕朱允熥。別人都道他不過一個失寵的皇孫,可他活得是多麼安然自在啊……從小到大,就算調皮搗蛋、不務正業,也沒有任何人會苛責他,連皇祖父都從不管束他,為他的緣故,甚至帶著愧歉,輕輕放過了在藍玉案中涉嫌謀反的常家!祖父什麼都不曾要求他,只要他活著罷了!

而他呢?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被祖父端詳、指正,被無數眼睛看見、放大,被無數口舌評頭論足。為此,就連面對朱棣佯做玩笑的諷刺揶揄,他還要為他說話!只為了皇爺爺一句「明理懂事」的嘉許!

如今,他已是主君,已是帝王——應當是他嘉許別人,他還需要誰的嘉許?他為什麼還要活得這麼膽怯!這麼卑微!

為什麼???!!!

「陛下……」馬心蕙滿目擔憂地看著丈夫,伸手重新握住了他。

朱允炆被她一喚,陡然清醒了過來。他怎麼能在她面前亂髮脾氣,怎麼能在她面前自怨自艾呢?她是他的妻子,是這世上唯一不因他的身份而逢迎他、評判他的人。她是凄風苦雨中他至溫至暖的港灣;她和她的孩子們,是他僅存僅剩的家人了……

真真正正的家人。

「蕙娘……」無意識地,朱允炆已經將她抱在懷中,緊得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腹中惴惴踴動的小生命。

「嗯……」馬心蕙不禁輕哼了一聲。

「朕悶到你們母子了……」

妻子善解人意地搖搖頭,似在為他寬懷。「陛下,臣妾無能,做不了什麼,好替陛下排遣憂難。但臣妾知道,只有陛下才是這大明之主,其他魑魅魍魎、恣志小丑,終有自食苦果之日!屬於陛下的東西,是任誰都奪不去的!」

朱允炆聞之訝然,他之前從未發覺——那樣的一雙秀目,竟也能發散出如此寒峻凜然的光芒。

「臣妾,絕不會讓人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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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名是不是有些奇怪?原文Weactlikenobodydies,寶寶們自體會吧嘻嘻^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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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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