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無果效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眼下南北僵持不下,白蓮教勢成散沙,那妖女也受了重傷,一蹶不振,正是咱們最好的時機了!這種時候,你卻要撒手么?!」阿魯台不可置信地咆哮。「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你是真想在這鬼地方窩一輩子么?!」
「我對沈姑娘立過誓,有生之年,決不與徐天晴為敵。我不想背信。」穆華伊說道,面孔背著光,神情寡淡到稀薄。
「阿穆,你這傻孩子啊!坤帖木兒立了就是要被廢的,原來等著的就是你!能帶來五萬勇士的聯姻,那什(舅舅)都替你安排好了,如今為了一個女人、一個死掉的女人,大汗、皇帝——你都不要做了么?!」
「就因為她死了,做不做,對我已沒差別了。」曾經他野心勃勃,其中一半的理由,是為了沈花姣。祖宗規矩不可廢,不做大汗,他便不能明媒正娶一位異族姑娘。
現在,沒必要了。
「那什你不用勸我,我主意已定。大汗、皇帝,你都另找人當吧。實在找不著,自己來也無妨。咱們草原上,本就是強者為王。什麼黃金家族、蒙古榮光,哼……早就一毛不值了。」
「你在胡說什麼!那群老頭子對孛兒只斤家有多忠心,難道你不知道?還有那些汗國,你當都死的嗎?」阿魯台氣惱地揮著拳頭,穆華伊卻伸出手,打了個「噤口」的手勢。很快沐家的侍者自外面走進,臉上帶著歡欣急切的表情:「穆公子,穆公子,那邊來消息啦!侯爺有請您過去商量~」
「好,你這就帶我去吧。」穆華伊說著向前兩步,將阿魯台擋在了身後。待侍者先行走遠,他微微側身,落下一句輕輕的囑語。
「鬼力赤是不能用了,盯著那個孟耿,應該能抓住他的把柄。」
阿魯台追著跨了一步,挽住了他,低聲道:「你知道什麼?是不是那個徐天晴弄的鬼?他們在北平做了什麼交易?」鬼力赤現在行事諸多古怪,坤帖木兒又對他言聽計從;他急著把穆華伊拉進來,還真不是為了對付那黃毛小兒,卻是想借力將鬼力赤和他的人一併給擼了。
「我要知道詳細,又何必瞞著你。」穆華伊略略掙開,踏出了屋門。「一旦發現大汗做了明廷的狗,誰繼位,那都是為國除奸了。」
他轉而離去。滇地洋洋的暖風裡,阿魯台的四肢百骸彷彿也被熱意催發著,直衝頭腦胸間,蓬勃出難以按捺的靈感豪情。
沒錯,穆華伊點醒了他。
「姑且讓你再得意兩天吧。」
鬼力赤!
同樣被拒絕,另一個人卻沒有阿魯台那樣釋然暢快的奇妙心情。
金陵,皇城。
慶成郡主臉色不豫地站在皇帝面前。她是宗室女,不必在外殿奏事,一進內城徑直便找到了后廷坤寧宮來。此間,朱允炆正懷抱著玉雪可愛鼓鼓一團的麟兒,邊逗邊哄。
慶成出發前,他便猜到朱棣會說些什麼,根本不指望他會看在一個堂姐的面子上退兵;所謂遣使,無非是想借慶成的口,讓宗室都知道朱棣包藏的禍心——如此亂臣,連割地而治都不滿足,除了篡位,他還能有什麼目的?
任誰贏,這都是朱家子孫的天下,榮華富貴都少不了他們的。若朱棣肯划江而治,那他們還能存兩頭逢迎的心思,可如今必得選邊站隊,而他朱允炆才是先帝欽定的正統繼承人,難道他們想要選一個犯上作亂的逆臣,背叛先帝嗎?
可慶成郡主的神色卻出乎他的意料,好像她並不為朱棣的大逆之言而義憤,卻在生著自己的氣一般。連小兒子似也感覺到空氣中沉鬱的氣氛,小嫰喉嚨咳了幾聲,開始哇哇哭鬧起來。
「哦哦~乖乖~」馬心蕙將二皇子從有些無措的朱允炆手中接到一旁,也不要乳母嬤嬤幫忙,邊搖晃笑哄著邊向郡主搭話,「剛剛聽聞堂姑母平安歸來,陛下高興得不得了,我們圭兒被爹爹抱在懷裡,一定是吃味兒啦。小小的年紀,就這麼要爭寵么?」
也不知是她哄得好,還是小嬰兒天生對母親的懷抱有依戀,她一接過,二皇子朱文圭就哭聲漸緩,打了個嗝,慢慢變成咂嘴的樣子。
慶成到底是生養過的婦人,對小小孩本就喜愛,何況又是自己的侄孫,聽了馬心蕙的話,臉色果然和霽了一些。朱允炆見狀,立刻吩咐:「圭兒該是餓了,皇后抱他去餵養吧。」馬心蕙知道他必是準備好了要聽郡主一番陳述,順從領命,身後跟著一大群宮人,抱著二皇子便往偏殿迤然而去。
出了門口,她卻將兒子交給了乳母嬤嬤,讓他們先行去找小太子,自己佇足傾聽。
慶成果然質問起前方的戰事來,說到將徐輝祖匆匆派去又匆匆召回,更是不客氣:「……說什麼朝中無人可用,卻是想要姻親骨肉自殺自。若不是那魏國公重傷了天晴,陛下知道燕王定要報仇,再不會看在妙紜份上賣他臉面,只怕也不會這麼快就將他叫回來吧!」
徐天晴重傷了?馬心蕙心中一喜。這妖女她恨惡已久,巴不得她死了才好,可聽慶成郡主的意思,應該是還留著一條命?
慶成似說到了什麼動情處,聲音喑啞下來,為了聽清,馬心蕙只得往門扉上又倚了倚。
「那是他的心頭肉!你戳她一刀,不勝於戳他十刀?何況還弄成那副模樣!說什麼『和談』,叫他怎麼和,怎麼點頭答應?天晴一介婦道人家,夫為妻綱,所作所為,都是幫著自己丈夫,護著一家大小,也值得遭這樣毒刑拷打么?!」慶成之前也沒想到,徐輝祖竟能這樣狠毒,終歸是自己的義妹啊……中山王爺的事,尋常人可能不明真相,他難道心裡也沒底嗎?又不是真有殺父之仇,至於非要置她死地嗎?
「堂姑母是被她騙了!她可是個妖女,什麼毒刑重傷,悉是裝出來的!」這朱棣當真姦猾,如今竟連去和談的慶成都被他策反了,朱允炆話里也捺不住有些急躁。
「陛下是道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了么?還是想說那疤痕剜心、渾身燒紅,都是他們自己弄出來的障眼法、苦肉計?徐大郎從沒抓過天晴、從沒對她用過刑?」
事已至此,跟她再爭又有什麼結果?徐天晴要真那麼不死不活,恐怕慶成還以為自己是專門送她去死,讓朱棣殺了泄憤的!她現在這般激動,不過就是為此罷了。
朱允炆苦嘆一聲:「朕對本軍將士御令有二:其一,戰勝;其二,務必生擒四叔,堂姑母豈能不知?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們如何對待其他人,朕又怎來得及一一過問,難道讓他們誰都不可傷、誰都不可殺嗎?徐氏雖與逆黨為伍,欺君罔上,可朕總不至特地同一個婦人為難。堂姑母若是不信,朕也無法。朕字句肺腑,一片衷心,日月可昭!」
雖然慶成是長輩,可朱允炆畢竟貴為九五之尊,肯這樣跟她解釋安撫,已是萬分遷就了。她也不是傻子,哪怕君上真命她以身飼虎,她難道能說不?如今只是要她在宗室之間斡旋,多說他的好話,為此做到這個地步,也很可以了。
她方才故意說得厲害,不也是為了先發制人么?見好就該收了。
慶成沉沉長長嘆了一口氣:「陛下的不易,我當然省得了。可燕王的脾氣……哎!這攤子事,我是管不了了。陛下再想要人周旋,還是另尋賢能吧!」
當日,皇帝急召徐輝祖。
「你是怎麼辦的事!」
「用刑之事,臣並不知曉。抓獲妖女的當晚,臣就被急召回京了。」徐輝祖回道。
「張文耀呢?他該和你商量過,他說要如何處置那妖女?」
「張侍郎以為,可從妖女口中逼問燕軍軍情。就算她不鬆口,有個人質在營中,總能教燕賊有所忌憚。」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令朱允炆滿意:「可她在營中嗎?還不是跑了!你們明知道她會妖法,事久難免生變,倘若問不出結果,就該直接殺了!平白替朕留這禍患!」
徐輝祖垂首不語。夕照入殿,沉默的影子長長曳曳,如一根針扎在朱允炆眼中。
「徐卿,你莫不是還在為徐增壽的事,怨恨朕?」
「臣不敢。對於陛下,臣心中除了忠義,未存別他。」徐輝祖道,「是臣等愚鈍不周。本以為那妖女身負異能,又智計多端,深知燕賊根底,如能棄暗投明,為陛下所用,平亂在瞬息之間,不想致至如今局面……臣無顏多作苟辯,請陛下降罪!」
朱允炆心中大恨。降罪降罪,一個個都說得大義凜然,就是吃死了他不會降,只能忍。齊泰、黃子澄他們都已奉旨出外募兵,張之煥還在前線與盛庸駐防,連方先生也因病休養了,李景隆草包一個,再降了徐輝祖的罪,金陵城中還有誰能替他分擔,備防京畿?
他不動聲色咬了咬牙。「徐卿也是一片忠忱,欲為朕分憂。朕對曹國公尚且寬宥過失,又怎麼會來治徐卿你的罪?」
徐輝祖依舊面無波瀾,語聲沉靜:「陛下隆恩厚義,微臣當效死以報!」
……
六月初一,朱棣集合高郵、通州、泰州船隻,命趙曦等為前哨,領兵進發浦子口。浦子口與京城僅一江之隔,正是離金陵最近的北岸港。盛庸自上次敗退後,即率軍駐防於此。這回眼見趙曦鐵騎殺到,盛庸似要將先前的怨怒發泄而出,以誓死之態指揮王師激烈抵抗。趙曦未討得任何便宜,灰溜溜狼狽而歸。
「早知如此,當初怎麼都該拿下盛庸那廝的!」朱能扼腕恨道。
「說這些都遲了。況且,難對付的也不是那盛庸。」朱棣話說一半,突然止住,如烏雲忽來當面,臉色發沉。朱能心中一凜,卻不知是何道理,只能住口默然。
朱高煦哼哼唧唧插嘴:「也沒什麼難對付的,小白臉冒充狗頭軍師,有多大能耐?打仗說到底,憑的還是真刀真槍。浦子口背水面山,又不比濟南堅城一座,我就不信一個文官靠著兩張嘴皮,能扛住我軍虎狼之師!」
「哦?」朱棣眼中略略浮起笑意,「倘如讓你去,有信心贏他么?」
朱高煦高昂著頭,胸脯拍得啪啪響。「孩兒若不能克,願提頭來見父王!」
朱棣大悅:「好!如你這次真能大敗盛庸軍,任何要求,為父皆允!」
出了帳門,趙曦湊近道:「如二公子這次大勝官軍,便是破除了殿下渡江最後一道屏障。這三年來,二公子跟隨殿下馳騁疆場,功高無人可及,世子他又體弱多病……到時候,二公子的要求,不妨向殿下提得滿些。」
「這還用你說么!」朱高煦鄙薄地嗤了他一聲,眉眼間卻是光彩飛揚。
「如今盛庸可還虎視眈眈守在那兒呢!說什麼都嫌太早了。」朱能似有些不滿趙曦對朱高煦的撩撥,將他擠開,向後者抱拳道,「早在東昌時,末將就立誓必要親手拿了那盛庸,為此這次,末將想向二公子請令隨戰!」
朱高煦點了點頭:「朱將軍勇冠三軍,這樣強助,於我當然是多多益善。」
朱能大慰,也不多費口水,立刻奔入正題:「這次官軍臨江結寨,背水一戰,在我軍所經之路都布下雷陣,為此先前騎兵們才鎩羽而歸。對此,二公子有何好計?」
「很簡單,和父王請戰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朱高煦微微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
「只要她肯幫忙就行。」
「什麼東西?!」
「鳥!又是鳥!」
浦子口王軍營寨,萬里無雲的天空忽然飛來大片烏黑,遮天蔽日。
「放箭!快放箭!」
「打不中啊!鳥在上面,它們、它們結了一張網!它們在網上面,抓著網在飛!」
「用炮轟!轟死它們!」
「嘭——」
「乓!」
王軍大炮連響,烏泱的鳥群果然被打散四飛。羅網破碎,卻有石塊自上傾瀉般落下,隕石流火般砸在地面。另有一些失中目標的炮彈也掉落在地,惹得地雷接連引炸,將土地整個都翻裂開來。
「燕王是故意的!這下我們幾面布的雷陣全都廢了!」何福拳頭握得嘎啦嘎啦響。
「可這樣地面馬會撅蹄,騎兵隊也不能衝鋒,他們一樣攻不過來。」盛庸道。
「他們沒準備再用騎兵,他們還有弩隊!」張之煥很快明白了敵人的意圖,臉色發白。「趁燕軍還未推進,必須先走!」
張之煥並未料錯,被排過雷的地面再不令燕軍忌憚。他們或持弓*弩,或推著輪車炮台,踩著坑窪的地面大批掩上,轉眼就包圍了王軍營寨,開始快速往其中射箭投彈。加上鳥群時不時的「空襲落雷」,王軍被轟炸得七零八落。將士們為避開四面八方上上下下看似躲無可躲的攻襲,奔竄亂逃,被早已把在外圍的燕軍守株待兔,悉數截殺。
「盾手集合,掩護上船,從水路退!這種地面,馬匹無法行進,兩軍都是步行,我們一定能快過他們!」張之煥回頭朝盛庸喊道,「今日颳風水流都是東南向,只要上了船,就可安全撤離!」
可人馬剛剛上到旗艦,又是一陣唳嘯當空。桅杆不知為何突然燔燃,整個帆面都垮了下來,火毯一樣砸在甲板。眼看大船要不行了,眾人慌忙從兩側放下舢板,將官們分頭逃離。
「攔截那些小船!將盛庸他們一網打盡!」朱高煦興奮地揮了揮拳頭。他剛才親眼看見盛庸的纓盔和披風都被壓在巨帆下,這時候別說逃了,只怕他命也沒剩了半條。
然而——
「這怎麼回事?!」
被壓住的居然不是盛庸!
「報二公子!主艦放下的小船有被擊沉有被截下的,均未見到盛庸的蹤跡!」
「媽的!」朱高煦和朱能忍不住齊聲破口。
又讓那小子給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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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是不是已經把阿穆給忘了呢?呵呵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