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爭
「現在怎麼辦?」
得了朝廷「贊助」的堅船利炮,燕軍渡江只在晷刻。五月十七日,朱棣遣使前往揚州招諭。監察御史王彬召集揚州衛指揮使王禮、千戶徐政、鎮守指揮崇剛、知府塗一宏等人商討對策。
揚州是戰是降,全看今日之議。
「叛軍兵強馬壯,揚州這塊四面交通,又不比得濟南,硬守怕是守不住啊……」王禮嘆道。
「哎……承平這麼多年,揚州人早都給養懶了,享福頂呱呱,哪裡打得動仗哦。」徐政也附和了一句。
「潑策鬼!活德性!」崇剛一拍台案罵道,「揚州哪塊打不了仗了?也要讓燕賊曉得曉得,啥叫君臣大義!」
「確實。我揚州府富甲天下,城堅壁厚,糧食也無缺,斷沒守都不守就投降的道理。」塗一宏看了眼王彬的臉色,也出聲附和崇剛的意思。
「就是!為人臣子,哪能投敵求榮!」崇剛兩手抱胸,說得斬釘截鐵。
「哪裡是求榮?才將論了那麼多,不都是為求保住揚州老百姓性命么!」王禮爭辯道。
眾人一齊看向王彬。他是天子遣臣,最後自然是要聽他決策。
王彬不緊不慢道:「塗知府說的不錯,本官也以為,以揚州的工事,斷沒有守都不守就降的道理。」
「可是,王御史……」
不待王禮說完,王彬已抬起了手:「原來攻防作戰,理應由王指揮使來膺擔,可看今日指揮使所說所言,大有虧虛之態,讓本官著實不放心指揮使的身體。焦大,拿王指揮使帶下去,著人好生照顧起來!」
這就是要囚禁他了?王禮好端端來開會,如何想到有這出,連親隨都沒帶,此時不禁睜圓了眼:「王彬!你這是做什麼?!王彬!!」
可惜王彬的近侍焦大身高九尺,力可拔山,王禮掙扎無果,被他反鉗住雙臂,像提溜小雞一樣給拎了出來。
王彬無視王禮的大呼小叫,向著眾人朗聲宣布:「即日起,本官將和諸位輪流值守,夜間亦不解甲。萬望諸位齊心協力,拚死也要守住揚州,以報君恩!」
「姐夫,怎麼說?」
「怎麼說?能怎麼說!王禮都給關了,還好沒聽你那甚麼鳥消息!」
連為貴一愣:「王禮?揚州衛王指揮使?他給誰關了?」
「還有誰能關他,當然是王御史了!」
「姐夫,要我們拿下了王御史,對那位——可就是大功一件啊!」
「拿拿拿,他一個文官,都要和武將一起守城了!身邊里三層外三層都是護衛,怎麼拿?那個焦大,你沒見過?五個你都給他一手撕了!」塗一宏一臉不耐煩,「我還要去督建戰守器械,不啰了!那啥的事,等燕王兵臨了再說吧!」
連為貴眼珠骨碌一轉,轉身快步跑了開。
隔了一日,焦大得知母親原本好好在家,突然不見了蹤影,向王彬急告,要去尋找。王彬也是孝子,如何不肯,當即准了,只留其他護衛合保安全。時天氣已熱,這日王彬才和崇剛換防歸家,解甲正要沐浴,王禮的弟弟王宗竟然帶人荷兵殺到,直接將他光溜溜從桶里提了出來。正在城頭值守的崇剛也遭塗一宏、徐政突然發難,被亂刀斃命。這二人一除,王宗立刻帶領徐塗等人將王禮放了出來。王禮當即奮筆提書,飛馬傳信至燕營。
至於焦大尋到母親,發現她是受了塗一宏內室揚州富豪連氏重禮所請,去連家傳授生好兒秘方的,則不足為外人道了。
五月十九日,朱棣帥兵剛到天長,王禮一行已趕至軍前,跪拜降迎。燕軍不費一兵一卒,便將揚州舉城納入囊中。朱棣命王禮下諭高郵、通州、泰州,三地果然都相繼歸降,連揚州府江都知縣張本也率眾來投。燕軍軍勢更振,片刻不等,西取六和,又大敗官軍。至此,江南的門戶已完全洞開,燕軍只待直取京師。
朱棣拿下江北諸郡的消息傳來,朝中君臣驚憂不已。朱允炆派御史大夫練子寧、右侍中黃觀、翰林修撰王叔英、刑部侍郎金有聲、國子祭酒張顯宗等四齣徵兵,號召天下勤王。同時遣宗室慶成郡主作為使者過江,前去同朱棣議和。
五月將盡,帶著朱允炆聖諭的慶成郡主抵達燕營時,全軍以待國使禮列道迎之,朱棣親自出營相接,請入客帳。
他們已有多年未見,其間一個從歲石千五的公主變成了郡主,一個從萬人之上的王爺變為了庶人。經風歷霜,豈能無痕。乍一對面,兩人心中都波瀾泛海,竟都把原來要說的話忘了一半。
「先帝陵土未乾,諸親已頻見殘滅。若父皇他天上有靈,見到如今局面,不知作何感想……」朱棣苦笑,先嘆了一聲。
「哎,這可真是……」慶成胸臆也一陣翻湧難平,不自覺紅了眼眶。
朱棣擺了擺手,似是不想再作感傷之狀:「我已久不知京中情勢了。敢問堂姊,我那五弟、七弟,他們還都好么?」
慶成被他一點,立刻記起了自己此行的使命,斂了斂淚意道:「周王被召還,二月時闔家已到了京師,如今同齊王一道住在宮中。陛下並未薄待過他們,雖說是說庶人,起居仍舊是宗室的用度,你莫擔心。」
「呵……當個錦衣玉食的廢人,便不算薄待了么。」朱棣語聲漸沉,「五弟七弟向來自安一隅,與世無爭,也被奸讒扣上逆賊的帽子……僅因除了一面之詞旁無別證,才堪堪保住了性命。若換作了是我,恐怕連平平安安做個庶人,都是奢望了吧!」
聽到他「廢人」一句,慶成便心呼不好——這個堂弟鴻鵠之志,要因此而起意,想勸更是難了。可待聞他最後嗟嘆,心中又是一酸,強打起精神把皇帝的承諾件件說出,最後道:「……陛下既許以割地,必不能失信於天下。便是陛下要反悔,如今可還有那麼多宗親看著呢!也決不肯饒過他去。」朱允炆降了她的封位,但她生性豁達,早覺得當年的食祿是僭越了,對此倒看得平淡;可亦親亦友的郭惠妃殉葬,卻是她心中的一個結。先帝待她勝似親父,她當然不能置喙他的遺命,可對於因此得益又是她小輩的朱允炆,就難免有幾分愁怨了。
有時她也會忍不住自問——為他一人能坐得穩江山,到底還有多少朱家人得被犧牲?
「受先帝封國尚不能保,割地又有何用?我信堂姊一片好意,可什麼『決不肯饒過』,呵……我二十年櫛風沐雨戍守北疆,自問恪盡職守,無一刻之怠懈,都尚且不能打動陛下;堂姊和一干宗親,又憑什麼說服他,怎麼個不饒他?」
朱棣話雖難聽,語氣卻誠懇,目光無遮無攔地望過來,更是讓慶成一陣發虛。「允炆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他本不是什麼狠心的孩子……」場面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有些不分尊卑了,可慶成郡主走投無路,「熾兒、煦兒也和他在宮中處了多時。尤其是熾兒,這些年攢下的情分必不會是假的,陛下絕不至於……」
「堂姊。」朱棣打斷了她,站起身來,「我想請堂姊同我去見一個人。」
這裡是軍營,四周兵士都荷甲佩劍。慶成是女流之輩,進來時朱棣並沒有讓她的衛士除兵。聽他要將郡主帶離客帳,負責她安全的六局女武官們都按住刀柄做戒備狀,只待慶成一聲令下,便要出手。如今朱棣是反賊、是庶人,郡主代表的卻是天家顏面,就是拼了她們的命,也不能讓慶成被挾制折辱。若她們為了護主死在這裡,朱棣就算拿住了作為和談來使的郡主,那也是和大明全部宗室為敵了。
「無妨的。」慶成嘆了一口氣,也跟著站起,「王爺哪裡會對我動什麼粗?」她又不是什麼好人質,皇上的堂姑母,挾持來做何用?便是朱棣真要擒她,就憑這些人,還能闖得出燕軍大營嗎?
朱棣並不理睬眾女武官的臉色,只丟下一句:「若你們不放心,跟著郡主一起來就是。」
到了主帳後邊的一處小帳門口,朱棣在朱能馬雲等人不贊成的眼色中屏退了自己所有近衛,反而讓慶成點了四個武藝最高的女官一起入內。
「殿下,不合適吧?這裡面就只有……」朱能欲言又止,顯然是擔心朱棣的安全。
「怕什麼。」朱棣似有些好笑,「怕郡主她們幾個合力制服了我么?能輸給女人,那也不必活了。」說著打起帳簾跟了進去。
「公主姊姊……」
慶成坐在床鋪邊,獃獃怔怔。她萬沒想到,區區三年的時間,居然就讓眼前人變成了這副模樣,一瞬心內如糾,聲音輕輕,彷彿怕吵著她般道:「我早就不是什麼公主啦……」
「公主姊姊……你是聽說我要死了,特地來見我一面么?」天晴好像聽不見她說什麼,眼神亮過一晃,又渙漾開來,雙頰紅得如同要燒起,「我做那麼多錯事……你都不怨我,還願意來看我,姊姊……謝謝……謝謝你……」
「……」
「公主姊姊……有件事,我一直在想……你說,我死之後,見到了先帝,他會不會罵我……他那麼疼我,我卻……我卻……不!我見不到先帝的……我先前……騙了好多人,會下拔舌地獄,受鑽心之苦……又怎麼能見到先帝呢?這樣也好、也好了……」
慶成對天晴當然有怨。雖然武英殿那次她並不在場,可卻明白知道,正因她謊言哄騙了皇上,帶走了三個燕王子,才弄得如今這般天下大亂。慶成始終相信,皇帝是不想多殺傷人命的,湘王那次皆因他太鑽牛角尖,才釀成了慘劇。本來只要朱棣肯好好地交權削藩,照樣能夠做一個富貴安逸的閑散王爺。
可這場戰爭無端端打了這多年,屍山血海哀鴻遍野……別說民間了,就連皇家宗室,都鬧得人心惶惶。在她心裡,天晴也要對此擔很大責任。
然而如今見這「罪魁禍首」臉色蒼白如紙,燒得盡說胡話,大夏天的,握著她的手卻寒冷似冰,先前的怒氣早就煙消雲散,慶成只剩下滿滿心痛……重話是一句都說不出了。
「傻孩子……自家兒孫爭意氣,先帝怎麼會怪上你呢?你年紀小小的,哪裡會這樣就死了?你好好將養著,過不多天,自然就好了……」又勸又哄了半刻功夫,天晴終於面露安心之色,合眼睡下。
慶成捂不熱她的手,只能掖進薄毯,一轉頭,卻見天晴中衣領口裡似隱隱血紅。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伸手拉開一些,心口那道傷疤立刻躍入眼目,如一隻張牙舞爪的碩大蜘蛛,觸手向著她脖頸、肩胛、手臂、胸腹,四面八方,綿綿延展……連幾個從小習武的女官,見了都不自禁「嘶」了一聲,驚訝這樣重傷,只怕心臟都要被貫穿,怎能還活在世上?
朱棣別過臉去,彷彿不忍一看:「上次在靈壁,若不是她捨身維護,堂姊此時見到的,便是我的墳塋了。對天晴一個弱女子,陛下也能這樣狠毒。堂姊還覺得,他是誠心求和,屆時真會手下留情、甚至割地相讓嗎?」
慶成張口訥訥,只覺得怵目驚心,胡亂拉起天晴的衣襟,不能言語。曾經多麼張揚明亮生氣勃勃的一個小姑娘,怎會成這樣?怎會成這樣?可她畢竟身負皇命,依然開口艱難道:「這當中應是有什麼誤會……陛下囑諾過,定不會食言的……」
「陛下早已被奸佞蒙蔽,恨不得將我闔府全軍碎屍萬段了!今次他不過是派堂姊來行緩兵之計,以俟遠援。我軍將士俱遭剜心砍頭之事,堂姊想來是不知,不然以堂姊的心腸,也不會來此遊說了。」
慶成默然不語。朱棣繼續道:「如今,堂姊已親眼見到天晴的樣子,倘再要我等繳械退兵,卻是有心要亡我了。他日待我大軍入城,掃清君側,斬除奸佞,相信與堂姊相見有時。只是這多年戰亂到底從何而起,還要辛勞堂姊親至孝陵,向先帝陳清個中原委了!」
慶成心中一驚,朱棣話說至此,與威脅無異,霎然間臉已變色。燕王對郡主出口不敬,為首的女官當即想呼斥,然而朱棣五軍統帥,刀光血雨數十年的磨礪,抬目舉手之間,殺氣都如有實質——論威勢,這些女官怎是對手?被他眼光一掃,就覺得全身麻木,竟是一動都動不了。
慶成也是一凜,腦中念頭百轉。
她畢竟與朱棣一起長大,深知他外冷內熱,性烈如火。這些人拿不下他,挾制奄奄一息的天晴卻沒問題;但天晴有個三長兩短,難道朱棣不會玉石俱焚嗎?他帶她來,當然是想以情動她,可如果不行,也一定是想好了所有後路的……慶成飛快便打消了這一盤算。
皇帝一場削藩弄得天怒人怨,她做到這步已夠意思了,何必替他捨命擋刀?她真要捐軀,也得是為大明天下,不能為了他朱允炆!
借著轉頭撫摩天晴的額發,慶成片刻便平復了心緒,起身道:「那也罷了。你既不信,我又何必再多費唇舌,自取其辱。」裝作不忿的樣子,拾步要走出門外。女官們還能如何,也隨著她跟出。
彷彿突然想起什麼,慶成身形一頓,駐足側首:「黃琛他,當年曾存下過不少外傷的奇葯秘方,合在我郡主府中,我會選好配好,差人送來。你若疑心有毒,直接丟了就是。無論如何,好好……哎!好好地,照顧她吧!」
此次勸和無功,慶成帶著隨同的文臣武官,悻然乘船歸去。
「……你原不必演這場戲。」朱棣道。
也不知天晴用了什麼方法自虐,發現時她竟已發起了高燒,整個人忽冰忽燙,著實令他后怕。人的元氣精力本就有限,況且她重傷未愈,只為了效果逼真就這樣勉強自己,實在不值得。
「發一次燒,就能讓郡主她知難而退,還是划算的……」慶成一走,齊望就立刻給天晴用藥,此時她剛剛回過一口氣,說話還懨懨的,心思卻清明醒徹。
慶成郡主性子剛烈,被褫降頭銜至今從無怨言,依然願為皇帝冒險談判,可見是非道義,在她心中分量之重。堂姊弟兩相見面,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見到朱棣陽奉陰違,大舉逆旗禍亂天下,難保會說出些不中聽的言語來申飭。而朱棣又不是真能剋制隱忍的好脾氣,這麼長時間一直緊著一根弦,一旦被戳中了痛處,弦斷了,會幹出什麼來就不好說了。
「你以為,我會因幾句口角,就殺一個婦道人家?」朱棣哼了一聲。
「殿下當然不會那麼做了。真的起了爭執,頂多將郡主扣住罷了。」天晴順著毛捋,「可這樣一來……道義的高地便占不住了。就是殿下不扣她,郡主求和遭拒,也定是帶著怨氣回去復命,京中的輿論同樣會對殿下不利……好在郡主她天生心軟,見了我慘狀,果然難過得不行……雖有使命在身,卻也說不出指責數落的話來。
「郡主在皇家向有威望,回宮時總要提及此況,這樣就能讓其他宗室信服——皇帝為了勝過殿下,當真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再不是當年那位溫文爾雅的賢太孫了。大家要能物傷其類,於殿下總是有利無害……」
她就是這樣,費盡心機,周全所有人。遠的、近的,相干的、不相干的,卻唯獨不考慮她自己。
「盡耍小聰明。」朱棣冷冷道,「你這點傷總會好的。屆時她們都會知道又上了你一次當,終究沒人會承你的情。」
天晴目光一黯。她原來的打算,是自己從此隱身幕後,等朱棣戰勝,她便正式功成身退,再不與慶成郡主等人相見。朱棣只消順勢而為,說她重傷死了,也沒人會懷疑什麼。可朱棣如今的意思,顯然還要在明面上用她了。
她沉默了片刻,淡淡而笑。
「沒關係……我原也不用她們承我什麼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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