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繼續你的人生
朱高熾正坐在天晴對面,望著她。
對她的重病,他的心情很複雜。
如果換在當年,他身為世子,德行無虧,無論父王如何偏心二弟,總不至於廢了他的位子。而今翻天巨變,他的淡泊無爭、他的孱軀舊疾、他的善良順從……所有他因神似母親而曾讓父親愧歉愛憐的特質,都變成了他作為儲君的軟肋,讓父親猶豫。
父親遲遲猶豫著未立儲,就是鐵的證明。
而他那個集萬千期待於一身的二弟,恐怕也非父親的屬意之選。
從很多年前起,他就知道,父親對果爾娜常天晴並非她自己宣稱的那麼簡單。在那場浩亂中,她為父親、為一府都付出了很多,多到曾令他懷疑她真實的目的。他信她心地良善,卻仍不禁自問:真的有人可以像這樣,不計回報,為了非親非故的人做到如此地步嗎?
如果她的目標是地位、是財富,是權、是名、是利,朱高熾都可以理解,甚至反而覺得安心。
但現今看來,統統不是。
這太不合常理了。
解大學士提醒了他,陽為親昵陰懷不測者,更不止於野心矣!若她連中宮的位份都不放在眼裡,那——她要的是什麼?
這麼一想,朱高熾冷汗淋漓。她從來善於偽裝,焉知這場病不是她假裝的?焉知她在背後盤算著什麼更深遠的謀划?父皇本就覺得對她虧負良多,但有一朝見她康復痊癒,如何能不喜出望外?如何能不傾盡所有、彌她所求?她做了這麼多,除了覬覦大明江山,還能有什麼解釋?
所以她才同意不以自己姓氏、反以他母親之名晉冊。他們自然都是嫡子,而她以後誕下的麟兒,也是嫡子。
她還這麼年輕,以父皇對她的深情,如果她真的生下一個兒子,無論他還是二弟、三弟,恐怕都無法與之一爭,就算有長子之名、靖難之功,也不足以抗衡。
佔了他們母親的名分,有了坐在皇位上的親生子,她就能成為真真正正的皇太后,甚至——效法武曌,以周代唐。
畢竟,如果華遠執遇刺那晚對他吐露的所言不虛,這便是白蓮妖僧彭瑩玉原本的計劃!
可,她真的病了……
談太醫和道衍大師的作判絕無虛妄,此後她不要說生兒育女,連自己的性命怕都堪憂……
她衰弱成這樣,不知何時就將玉瘞香埋。
一瞬的哀慟席捲過後,更多而來的卻是安心。朱高熾不由地被自己震了一震——他自認不是狠絕歹毒的人,與她相識相處這麼多年,無疑也深存敬愛;可一旦為了至尊之位,自己的心腸竟也可以變得這等似鐵如石,實在讓他驚訝難平。
「我說過,等為你父親辦完了事,我就會走的。」對面的微笑蒼白如雪,「卻沒想到事情辦了這麼久才成……抱歉啊。」
朱高熾的心腔如遭萬箭攢簇。她知道!她竟知道他那不可告人的想法作為?頓時羞慚無地,張開口半晌,只能用力搖搖頭,吐出一句:「皇後娘娘好好休養,假以時日,定會康復的!」
「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像這樣一天三頓,煎湯服藥,不過圖個心安而已。」天晴笑了笑,指了指那半滿的碗盞。「雖是這樣,卻也不能誤了葯時,不然又要被談院使嘮叨了。」
朱高熾心頭一緊,不知不覺,已將手伸了過去,要為她遞葯。
「啊!」天晴剛要接過,將觸到他的指背,朱高熾手卻一抖,湯碗翻了。
朱高熾往掌心恨恨一錘,吃力地低身要去撿碗。天晴哪會讓他親力親為,立刻呼喚小葵上來收拾。
「都怨我不小心……快,再替娘娘再焙一碗湯藥,莫耽誤了!」朱高熾向小葵道。
「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天晴笑著道,「只是,日後要做皇帝的人,心還是該硬一些才好。」
?!
朱高熾一驚抬頭,獃獃看向她。
不對,難道說她——
小葵一走,朱高熾立刻連聲辯解:「娘娘,我並不想這樣……我並不願你出事!這話,出自我肺腑之衷!」
卻連自己都覺得無力……確實,對於二弟「先除掉了常天晴,你我才有希望」的提議,他曾明言拒絕過,可心知二弟依然會作為,他還是沉默到了現在。
甚至,在陶逢被父皇發現不軌,「畏罪自裁」后,又聽任其他人在她的藥材之中……
「我知道,都知道,不然——你何必打翻它呢?正因你擔心靈谷寺里也不安全,才想要維護我。」雖然並無必要。「可如今,你已不是一個人了,要為身後太多人做打算,無論如何都不能失敗。其實啊……我早就累了,這身體……也不可能再好了。與其凄凄捱日子,不如早點解脫,自己清靜,天下也太平,有什麼划不來的呢?」天晴笑容淡然,彷彿所說的事完全與己無關。「倒是你,一定不能辜負陛下信任,將來,要做個賢明仁愛的好皇帝。這對你來說,一點不難的,對吧?」
她明明知道一切,卻依然信他秉性純善,對他殷殷期待……
朱高熾一顆心如再遭錘擊,不自覺已眼眶濕紅,當即道:「不論結果如何,我一定竭盡所能,助侑父皇,在位謀政!安生民幸命,繼治世太平!」
天晴點點頭,接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眼中似有微光瀲瀲:「還有……朱高煦他,他的性格急躁,愛鑽牛角尖,是以做事容易極端……但他終歸是你的親弟弟,骨肉相連。看在你們母親的份上,無論如何,都不要傷害他。答應我,可以嗎?」
她對他最後的囑託,竟還是為了他們這對算計她的兄弟,半分不為自己籌謀。
到底是為什麼呢……她到底在想什麼?
朱高熾斂起淚意,驚訝地打量她,希望從她的臉上發現一絲可供追溯的端倪。迎接他的卻只有一片坦然澄澈的目光,似只期待著他的答案。
在那樣的目光里,縱使他費解、困惑,卻無論如何無法再以惡意揣度。
「我答應,答應皇後娘娘……無論二弟他做什麼,我都不會同他計較的!」
「你真相信他的善心么?」
待朱高熾離開,感嘆自己總背運不巧的尤力從後門走進。蒼天可鑒,他一共才來了天晴這兒兩次,也沒計劃再來,為什麼每次都能撞上某位意在奪嫡的皇子?
尤力嘆了口氣,將手攏於袖中,那是一種防衛的姿勢。「大皇子他……已經變了很多了,再不是從前的他了。」
「誰坐在這個位子,能一點不變呢?」天晴笑得釋然,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揶揄,「不隨著身處的環境而變,誰又能活得下去呢?你就從來沒變過嗎?」
「當然——唔可能。」尤力聳了聳肩,乾脆地自嘲。「我就是怕你失望啦。」
「我不會失望的。」天晴笑容漸淡。「我也已經變了……」
變得不再信賴朱高熾的為人、感情,只靠著利益的蠱惑誘使他做出合她期望的決斷。
是的,她已不再相信他的善心,卻篤定他對名譽的渴望。
「仁明孝友」,這四個字曾壓得朱允炆「不願負殺叔之名」,只為了讓世人信服,他是一個比祖父更好的皇帝。如今的朱高熾,既知勝券在望,當然也同樣不願背負手足相殘的惡名。
他甚至會更進一步,將這份「恩德」澤被天下,讓更多其他人都重獲新生。
為朱高煦,為所有人,她只能做到這了。
「呃、剛剛說了一半,大皇子就來了……總之,這一年多來,盧家村人已按照你的意思,各領了賞賜和新戶牒,在滄州安家營生,日子都過得很安穩,不過始終在錦衣衛監控之下……包括劉齊望夫婦,也不例外。」尤力道。
「嗯,我也料到了。」天晴幽聲接話,「不過和剛開始時,一模一樣罷了……」
……
這一場立儲之爭,最終以朱高熾的勝利而作結。朱棣下詔立朱高熾為皇太子的當日,朱高煦受封漢王,藩國雲南。
朱高煦無法說服天晴,朱高熾出人意料的滴水不漏,更讓他連「同污」亦不能夠,只得拿出那封招降詔書的舊事,再與朱棣對質理論,只為爭取到父親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然而——
「熾兒最終沒有逆父,而你——先是從紀綱那裡套話,而後又教唆幼弟,構陷兄長。你已經在外開府獨居,燧兒卻還住在宮裡,所以你就挑撥他,讓他去找一直忌恨天晴的閔氏,好借她的口,把袁融曾勸誘熾兒的事說出來。反正不管朕怎麼處置,事情都跟你無關——你敢說,這不是你的作為?」
「父皇!不!不是這樣的!」朱高煦慌忙否認。紀綱自然對父皇忠心耿耿,說的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機密,可他是真沒想到——他交託的要事,竟然還會給三弟順手轉了出去!
「哼,那是怎樣?朕來猜一猜吧!靖難三年,燧兒一直和熾兒待在北平,對袁融的事,燧兒早知道得一清二楚,卻不願得罪了熾兒,是故一直閉口不說;直到你明言要讓他傳話,他還左右搖擺,便找機會令宮人漏給了閔氏,叫她來做這個傳聲筒。你們兩兄弟,什麼都想要,什麼風險卻都不擔,這點倒是如出一轍——真是朕的好兒子,打的都是好算盤!」朱棣冷笑。
失望和委屈一齊湧進胸腔,朱高煦忍不住高聲道:「父皇!當初父皇曾答應過,如果兒臣能大敗了盛庸,什麼要求,父皇都會應允兒臣的!」
「所以你就什麼要求都敢提了?那要不要朕把命也給你呢!」朱棣一拍案面,怒聲叱道。
「父皇——!」朱高煦叫了一聲,隨即卻劍眉深鎖,緊抿雙唇,再說不出其他抗辯。
他又何須再說?
多做多錯,廢無一用。
「……當年朱允炆派張安使離間計,雖然為父有所準備,但大軍畢竟遠離了北平。萬一本營失陷,如今成敗幾何,你我是死是活,都未曾可知。」朱棣終是心疼這個兒子的,見他如此,也無法再嚴詞苛責下去,「你認也好,不服也罷,咱們總是欠著熾兒一條命。若他真被誘降倒戈,或不能堅守始終,你我又要如何坦然在外征伐?」
「……」
「總之,為父會給你做最好的安排。其餘的,你不必想,也不該想。煦兒,你明白為父的話么?」
「兒臣……」
灰心喪意的結果,他意外嗎?又能有多意外?
割捨萬念般,朱高煦閉上眼睛,一聲長吁。
「兒臣——明白!」
……
時永樂二年,《□□實錄》重修畢工,《勸善書》頒行天下;
新都城北京的皇宮遷建開始振土興木;
朱棣定屯田賞罰則例,以安軍民;
戶部尚書夏元吉受命再赴江南治水,與工部宋禮籌備南北大運河通鑿;
四夷遣使日趨熱絡,大明商路廣開,哈密安克帖木兒上表歸附為忠順王……
一切看似都在向好,除了天晴的病。
「為什麼會這樣!每副葯從選到煎到送,都有專人照看,絕不可能再出紕漏!既然用方都正確,到底問題出在哪兒?是她現在休養還不夠多麼?心還不夠平么?」朱棣滿面怒容。
連道衍大師都說,天晴確實外傷內患,無法根愈。因她體質大異於常人,便是劉齊望他們也無從措手。上次談禮硬著頭皮,愣是試了一次針療放血,竟令她生生高燒昏迷了三天!朱棣哪裡還敢再冒險,只能讓她回歸「靜養」,就這麼不上不下地維持著。可便是如此,情況也在漸壞。
「娘娘她心如止水,古井不波,好處是心緒極少起伏,若在身體無恙時,這確實是養生延壽之計,可如今卻似乎成了心障,換言之——娘娘實在太看淡生死了!」談禮擦著汗解釋。
「你是說,她之所以不好,是因為她不想好?」朱棣問。
「是。微臣斗膽猜測,娘娘是否有什麼心結?以致於如此呢?」這種事在後宮婦人中並不罕見,先前的敬懿皇太子妃常氏便是這樣。
「放屁!」朱棣破口大罵,「你個庸醫,自己醫術不濟,卻說她好端端的自己要求死?」
「呃微、微臣並非說娘娘要求死,只、只是無所謂生死,所以日常才不注意……」
見談禮越描越黑,朱棣的臉色也越來越黑,尤力生怕他就這麼被咔嚓了,立刻插斷:「談院使這話說得實無道理。皇後娘娘貴為天下之母,又深受陛下愛重,哪裡會有什麼心結煩懣?院使還是回去多加研學探究,等確鑿想好了,再來回話吧!」說著轉向朱棣,輕聲提示,「陛下,要是這時罰了談太醫,恐怕娘娘會不高興的……」
「她還有臉不高興!」朱棣抱怨著。可說是這麼說,最終還是只讓談禮「滾下去,隔日回話」了。
走進坤寧宮前院,天晴興緻大好,正坐在臨窗的羅漢榻,笑眯眯地和宮婢們下棋,嘴裡叫著:「走這裡,走這裡,不騙你!」看上去精神已復,神色間滿是光彩。
終是小葵警醒,一下便看到了他,大喊一聲「陛下!」從榻上滾了下來。
天晴順勢轉過了臉。恍恍地,她的容顏落在朱棣眼中,卻和記憶里的妙紜重疊在了一道。
他搖了搖頭,試圖趕走這種不祥的意念。
「陛下?」
「不必拘束。只是來看看你。」
「那正好!近來臣養得無聊,棋藝卻精進了不少,陛下想要試一試么?」天晴已把小葵她們趕走,此刻笑得粲然,「光贏小宮女可太沒意思了。陛下最近都忙著政事,未得空操練,這回肯定沒法再大勝了!」
朱棣被她的笑容所染,心事也鬆了一松。可下一眼,卻直接瞥見了小几邊的壺杯,不禁又蹙起了眉。「你還病著,不該喝酒。」
「這可是哈密御供的葡萄美酒,這個時令喝是最好了~想喝不喝的,也不利於養身呀!陛下見過活得憋屈的百歲老人么?」她歪理一堆,末了壞兮兮地笑,「哦~陛下原是捨不得這好酒啊~」
朱棣拿她沒辦法,只能陪她對弈同飲。
連下兩局,一勝一負。朱棣怕她疲累,勸她歇一歇,她卻非要再來一局。
「就一局,咱們定勝負!」
朱棣看著她晶晶發亮的眼睛,笑著搖頭,復又坐下,任她擺鬧……
這一回她果然下得格外認真,一股子「一決勝負」的氣魄呼之欲出。尤其到了中盤大角遭屠后,她幾乎每落一子都要思考小半刻時間,深謀又遠慮。
見她聚精會神的樣子,朱棣飲了口酒,笑著道:「你服輸吧!」
「早著呢。」天晴漫不經心。
「沒想到你還有這種韌性,今日可讓人開眼界了。」
「陛下的韌性才是天下第一,臣也就馬馬虎虎了。」天晴一心不二用,連拍馬屁都敷衍得跟諷刺一樣。
「是啊。」朱棣卻認真附和,「之前好幾次,都以為自己必輸無疑,以為成功再無希望,可終於——我還是走到了這裡。那麼多的不可能,最後都變成了可能,靠的也就是這股韌性了。所以後來……」
所以後來,連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天選之子」了吧。天晴心裡接下他的話頭,輕輕扯了下唇角,擺下一子。
「所以,後來我想——只要我足夠堅持的話,本不會留下來的你,或許,終究也會留下吧。」
他的語氣淡若煙雲,她卻愣了一愣。未等她回過神,朱棣已自嘲地呵了一聲,又飲下半杯酒水,落子卻不遲疑。「所謂人心不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天晴低頭,似在思考對策,揉了揉自己的袖口,很快又出手放了一子。
「可惜有些事,再努力亦勉強不來……」
「偏偏我就愛勉強。」朱棣笑了一笑,「不然,如今我也不會在這裡。」說著再放一子。
「既然能在,就不是勉強了。世道如棋,最後,每個人都只會被放到該在的位置。」天晴局面依然落後,跟著填了一個白,恰是自己的眼位。
「那執棋之手,是命,還是運呢?」朱棣毫不客氣地提走了三十餘白子,放到一旁。
「是人。停行進退,能決定自己所在之處的,都是自己的選擇。」
一子。
「怎麼選,能強得過天?」
一子。
「天有定,是故我們選不了自己是誰……但,卻可以選擇要成為誰。」天晴掃了一眼,朱棣中計入轂,外圍被封,百子黒龍慘遭聚殺,成敗已定。
「陛下,終局了。」
「呵……棋藝快不輸那劉璟了。看來你所言不虛,這陣子還真好好苦練了一番。」朱棣一點沒有敗陣的氣惱,倒盡了最後一滴瓊漿,笑著晃了晃已空的酒壺。
「陛下說笑了。」
天晴道。她棋雖下得一般,對方到底有沒相讓還是看得出的。
「天色已晚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呢!醉飲傷身。」看他四下張望似要再找人添酒,天晴以指腹輕輕點觸朱棣手背,示意他飲度將滿,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正想起身去叫等候在外的尤力他們,抬手收回,卻被朱棣一把握住。
她還來不及驚訝,他已順勢將她張開的右手拉去,按合在自己的臉側,似要感受掌心每一纖毫的紋理和溫度一般,偏著頭,閉著眼,只以最細小的動勢微微摩挲。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天晴本能反應,只想按著棋枰把手抽離。未及作動,他卻將它緊緊牢牢固在原地。
「別擔心,我沒喝醉。其他我什麼都不會做。就這樣,一會兒,一會兒便好。」
一會兒,是多久?
彷彿只是流光一瞬,彷彿過了千年萬年……
「『過此一壺外,悠悠非我心。』你說,倘如人心盡能由己,該多好……真是羨慕你啊,天晴。」
癲狂痴傻,皆由心作。
愛恨貪嗔,皆由心生。
胸口如磐石乍並驟裂,卻無聲無響。有什麼東西在一片漫天漫地的安靜中崩落,山河決潰,月波洪卷,似要吞沒一切……
她身處在這末日般的荒蕪中,不由自主,緩緩、慢慢地,向他伸出另一隻手去。
「我,我並不是……」她開啟唇齒,口腔卻若被什麼梗滯,無法再說接下去。
朱棣吐息般笑了一下,將她的手放還於幾,搖搖頭,示意她不必解釋。
她就是一個這麼奇怪的人。現在的她如同金籠囚鳥,被他束縛在此。
她應該恨透他了。
可他在她的眼中,卻從未讀到過任何怨毒。甚至每每見他煩惱憂愁、傷情流露,她都會寬言勸解,認真安慰,出謀劃策。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總有錯覺,以為她對他並非全然無情。
戲演得太久,自己都著了魔。
憑什麼,獨她能一直置身其外?
然而經過那麼多次起承轉落,他早已透骨地明白……
終焉這一生,她都不可能愛他。
她願俯首稱臣,向他拱手奉上萬里山河,傾世珍寶。
唯獨大愛無疆,見者有份,單單吝於分他一寸。
多幸運,多可悲?
多歡喜……
多凄涼。
既然如此,何必再執著呢?與其看她痛苦,不如放她走吧!她早就做了選擇,一次一次地告訴他;他也不該再逃避,這不像他。
他無數次這麼想過,在她望空發獃的時候,在她笑容岑寂的時候,在她無聲流著淚準備獻祭出自己的時候……可他始終做不到。只因他深知,一旦鬆手,與她便是永訣。
她沒有看錯他——任他自詡有多愛她,在這世上,他最愛的,到底還是他自己。
自私,卑劣,陰刻,殘忍……
你所有的評價都正確。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然而——
「等你好起來……」彷彿用盡了平生的力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說出的這句話——
「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
天晴目光霍然凝聚,其中有那麼多東西——驚異、喜悅、期待、懷疑……唯獨沒有猶豫。
她明顯壓抑著雀躍之心,哪裡還有一點「如止水」的樣子?她高興,是為了他的理解和讓步,還是只為自己終有了能光明正大離開的機會?
朱棣陡覺憤怒,幾乎下一句就要收了成命。
她大概感覺到了,小心翼翼地縮回了視線,自我否定般搖頭。
「臣承諾過的,永隨君側,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一個身心皆死的她——永隨又有何用?
朱棣抑住胸口的悶痛,緩緩嘆了一息。
「我信你的信用和忠誠,也會遵守諾言——盧家村、烏芒部、兀良哈三衛,甚至白蓮教……任何與你有關的人,除非他們造反作亂,否則我不會去招惹。所以,快點好起來吧!拿走屬於你的獎賞。不管你要去,要留,都是你的自由。」
所以,你會怎麼回答呢?天晴。
在他的目光中,遲疑了半晌,她張口。
「謝謝……謝陛下……可——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血……
她竟然在咳血!!
朱棣慌忙將她挽住。
「天晴?天晴!三保快傳談禮!快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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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原文:"Goaheadandliveyourlife."是被留下的人經常被鼓勵的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