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 欠誰的債

誰也沒有 欠誰的債

談禮望色切脈,心中亂糟糟地納悶。「照理來說,原先娘娘氣滯血瘀,如今積毒已出了些許,應該好轉才是,再如何也不至於像這樣,脈象愈加虧弱……」

「照理照理,照了兩年理,結果呢?她就是越來越虧,越來越弱!你照的到底是他媽的什麼理!」朱棣怒罵道。

「陛下不要責怪談院使了。臣妾曾經也是大夫,太知道了,他已是盡心儘力,能用的辦法都用了,怪只怪臣妾的體質,和別人太不一樣……」天晴雖然虛弱,總算咳喘已經平復下來,也不見痰血了。「現在臣妾感覺好多了,多虧了談院使方才的取穴灸療,可見其中醫理是不錯的。」

「要是你再不好,他的院使也不必當了!」朱棣怫怒丟了談禮一眼。

談禮苦著臉告退,天晴繼續勸道:「陛下,如今臣頂著妙紜姊姊的名頭,要是陛下因臣的病遷怒太醫們,又有先皇后珠玉在前,要讓世人怎麼想徐妙紜呢?」

朱棣自然懂,她指的是當年先皇后馬氏垂危卻不要任何太醫施治,把所有醫官醫女都趕到殿外,只為救他們一命,不教先帝有遷怒的機會。

「你三天一昏七天一倒的,還不是尋常。彎扁擔壓不斷,和先皇后那時瞎亂比什麼!」朱棣胡亂埋怨道。

「不比那時,也有此時呀。浮生譬如大夢一場,總要醒來,總要結束……」天晴勉力擺出一個笑容,「陛下待臣的恩情,臣會一直記在心裡,也盼望陛下能澤被眾生,常懷保民如赤子之心,以後,能多年如一日,愛惜百姓,恩禮宗室;還有……」

「別再說了。」朱棣受不了她這種交代遺言式的口氣,「你會好的!眼下要務就是好好休息,沒有其他。有什麼話,以後再說!」

天晴張了張口。心底的渴望,終究被抑重的氣氛緩緩壓了回去。

「好……」

然而,她並未好轉。

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怪物吸取著精氣,日復一日地,越來越孱弱……

是夜朱棣到達坤寧宮探望時,她已經熟睡。燈火曖曖,陰影如同為她消瘦的臉容鑲了邊,更顯得小小不盈一掌。貝殼般光澤微瑩的眼瞼下,可以看到她眼珠輕輕的顫動,還有淺緩起伏的呼吸。

就和七年之前,元寶山的那個清晨一樣……

她怎麼會有事?

她怎麼會「死」?

奇異的預感來得毫無緣由,隨著鈍悶的感覺一同笞撻著他的心。朱棣不敢再深究,只能木然坐在她的榻邊,就著她的睡顏,自己也模模糊糊入睡。

他向來很少做夢,夢境卻大都紛亂喧嘩。唯獨這一次,安靜清明到真實。

他著一身戎裝站在迷目塵煙之間,孑然一人,四周天蒼野茫,不知何處。

輕輕渺渺的曲調似從夢的盡頭飄來,蒸氣一樣迷離微濕,他的心內一陣悸動。

「天晴……是你么?」

少女牽著馬,自如同永夜般的厚霧中走出,步履輕快,晶眸閃亮,明若星海。

「天晴!」他歡喜若狂,再不忍耐,奔上前緊緊拉住了她,「太好了!你好了!你痊癒了!太好了!」

她卻溫柔而有力地推開了他,隔開一臂的距離。好像因為只有如此,方能筆直望進他的雙眼。

「之前你答應過的,如果我好了,就讓我走的——可還算數嗎?」

她還是沒變……

還是鐵了心要走……

朱棣的眉心倏忽一痛,執著挽著她的雙臂微微顫動,隨即像丟失所有力氣般垮落下來。

「君無戲言。」

他垂下眼,偏過了頭,不願再看去她。

「那,我走了哦?」

她的臉龐追到他的面前,探詢的目光毫不避讓。

他只覺得煩躁、憤怒,彆扭地躲讓,一點不想應和。

天晴幽幽嘆了口氣,迅疾轉過身去。餘光瞥見這一幕,他不由自主抬起了頭。

她卻毫無徵兆地轉圜回來,跳到他跟前,踮起腳尖,輕輕抱住了他。

他呆住。不知該怎麼說,不知該怎麼做,身體所有的血液彷彿瞬間沸騰成岩漿,四肢如木,動彈不得……

「抱歉啊……我,還是讓你失望了。」

朱棣心頭微酸,連呼吸都覺得窒悶。他想告訴她:「沒關係,我不怪你。」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等不到他的任何回應,天晴鬆開手,嘆了口氣。

「那,再見啦……朱棣。」

再度轉身間,遺落了他幽黯的神情。她拍拍如龍,抓起了它的馬韁……

這次她是真的要走了。

沒有一絲留戀……

居然連一絲都沒有!

「常天晴!!你走了可別後悔!你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真當自己是天女下凡么!除了坑蒙拐騙惹是生非,你還有什麼本事?這麼想滾,那就滾啊!有多遠給我滾多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一輩子別回來,永遠都別回來——!!」

他面向她的背影,攥緊雙拳,用力嘶吼著,全不管她聽不聽得到,聽到了又會怎樣反應。

然而不知為何,眼前她的身影漸漸模糊,所有同她一起的畫面,卻一頁頁翻展開來,如刀鋒片刃,銳利而又清晰……

她穿著五彩的苗家衣裳,亭亭站在院中,仰面向他,秋冬漫目蕭疏,她卻宛似一朵迎風盛開的夏花;

她被路過的蟲子嚇到,一頭撞上他的胸膛,聽聞他訓斥又抬起眼來,裡面有碧波汪然,有熹光流轉;

她手勢起落,滿園生機瞬時被魔法點亮,漫天花雨,萬鳥齊飛,然後她攤開兩掌,內里盛滿他所到過最為綺麗的夢鄉;

她讓他張嘴,放入的藥丸帶著她獨有的香氣,睫尖近得快要碰到他的唇邊,那一瞬,他幾乎忍不住想要親吻她的眼窩;

她在冰雪堆疊里和孩子們嬉戲打鬧,輕盈翻飛如蝴蝶,笑容比滿地潔白還要耀眼;

她遍體鱗傷昏迷不醒,在他的懷中瑟瑟發抖,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他慌張地抱著她,不敢去想一想若她死了他會如何;

她在火光衝天的皇城門前,如空谷幽蘭遺世獨立,他喚她一聲,盈盈眼淚就這麼一顆一顆,滴在他的心口……

不……

不行……

不能走!

你不能走!

他反悔了,而她的身影已越來越遠。他開始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周遭捲起漫天沙塵。他睜不開雙眼,連呼吸亦覺得痛苦,可依然用盡全力對她大喊——

「天晴!常天晴!天晴!徐天晴——你站住!停下!停下!快回來!聽到我的話沒有?!」

你說過,你明明從一開始就說過——你不會走!你會一直陪著我!

是你先背信棄義,憑什麼獨獨要我一人踐諾?

「徐天晴!我受夠你了!停下!你這大騙子!臭丫頭!馬上給我停下來!一步都不準再走!我說不准你走!你聽見了沒有??!!」

這次,她似乎真聽到了他的吶喊,緩緩止了腳步。

太好了!

太好了……

他揪著的心終於輕輕放下,步子卻不敢稍慢了一點,狼狽踉蹌,只想快些跑去她的身邊。

遠處的她回過頭,對他展顏一笑。

那是他最喜歡的笑容。

如雨後初霽的萬里青空,光彩閃耀,澄澈晴明,燦爛到幾能讓日月失色。

而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幅影像。下一秒,她便同失了光芒的海市蜃樓般,消散不見……

「天晴!!」

剎那,世界陷入一片的黑,他一下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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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天晴必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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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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