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 far away(那樣遙遠)
一夜鬢如雪。
原來她說的是真話。
人傷心到極處,是哭不出來的。
因為心,已經空了。
朱棣握著天晴的手,鬆緊摩挲,反反覆復,好像這樣,她就會暖回來。
「之前,她跟朕說,要『愛惜百姓,禮遇宗室』,還想說什麼的時候,被朕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你們知道么?」
朱棣正專註望著她的臉,誰也沒想到,他會忽而問出這樣一句。
自從天晴那次吐血,黃儼、陳未就被朱棣派來「傾舉宮之力」看護坤寧殿,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第一時間向他報告。連尤力都給遣了去,只為能讓養病的天晴有人隨傳隨喚聊天解悶。
黃儼咽了口唾沫,在小葵等人嗚咽不斷的哭泣聲中,走上輕聲道:「呃……娘娘曾說,如果她身故,把遺體葬在金陵城郊隨便哪座山上即可,無需牌位靈位,更不必祭奠祭拜。待三年後,再行昭告天下。等新都天壽山的皇陵竣工了,只需將王妃娘娘的梓宮給遷進去……」
「三年……」朱棣對她的信口胡來早有準備,然而在這麼不負責任的言辭里,居然還會有這麼一個精準的時限。
陳未出聲補充:「臣也聽娘娘說過的,想等三年之後,再舉禮葬儀。」
尤力道:「娘娘的意思,是天下初定,不可再妄起干戈了。尤其和林汗廷和白蓮妖教,要是得知娘娘薨沒的事,只怕會有異動……另一則,太子妃娘娘剛剛誕下麟兒,漢王殿下則新婚不久,皇後娘娘這一走,按理兩位殿下要嚴守三年孝期,娘娘不忍心如此。」
「都想著要走了,還這麼多心事……」朱棣撫著她的額頭,語氣同掌心的紋理一樣乾澀。
陳未又道:「另有,關於北元大汗的仙死丸……娘娘說,這配方害人至深,如果有朝外傳,被奸歹得去,必然遺禍無窮,所以娘娘此前已親力親為,和司葯女官製成了三十六枚,放置於雪窖冰天的霜盒中保存。娘娘說,汗廷的孟耿每半年來取時,便給他六枚。」
「那三年之後他再來取,要拿什麼給他?」
朱棣問得隨意,陳未卻不敢怠慢。「娘娘說,這三十六枚她按序製成,毒效逐減,而療效遞增。等到最後一枚吃完,那鬼力赤汗便不會月月痛苦難當,對藥丸這般依賴。希望到時他能感念陛下和娘娘仁心仁德,從此都不再騷擾北疆,能與大明安然共處。」
朱棣想冷笑,末了卻只哼了一聲。
仁心仁德?安然共處?世上也只有她,會把那群韃子都想得聖人一般……
「是啊,也只有她了……」
耳聽著他意味不明的慨訴,尤力心中同樣嗟嘆。
他自不能說,因為自己曾告訴過天晴,如果他零星的記憶不出錯,鬼力赤恐怕活不到三年就會被殺,汗廷會有新的主人,仙死丸也再派不上用處了。
而這即將發生或已經發生的一切,都同她再無關係了。
是日,朱棣看著天晴被裝殮,卻遲遲無法下令闔棺。
她的神情那麼安然甜美,彷彿只是睡著了,就好像,母妃那時候一樣……
蓋上了,她要怎麼呼吸呢?
天氣悶熱,黃儼和眾人忐忑等了一刻多時,終於抹了一把臉汗,鬥起膽子催促:「陛下,這個樣子,娘娘就不能走安心了……」
朱棣閉上眼,轉過身。
「……闔棺。置入雪窖石室,待新都建成,遷往北京天壽山。」
頭七……
二七……
三七……
……
剛過未時,他已枯坐在曠然冷清的殿中,等她來。
明明,他從不信鬼神。
因為,她們從來不來。
可萬一、萬一這一次,她會來呢?
畢竟,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可便是來了,又如何?
終是要走的。
「不是我自誇,殿下要的東西,天底下只有我能給得。」
他茫茫地想。
她最初的豪言應許,末了真的一語成讖。
以二人誰也不曾想到的方式。
而她說過那麼多謊言,大大小小,無法計數……
彼時此刻,她一定都萬不能想象,自己隨口一句的安慰,竟會被他當做萬金之諾,念念至今,偏偏——
此生此世,無望兌現。
她就這樣離開,徒留他一人,獨自面對這無上風光,無盡凄涼。
從此,他是君,是父,是叛臣,是逆子……所有人敬他,畏他,蔑視他,嫉恨他……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曾經有個眸若星辰的少女,指著墨藍靛青的夜幕認真發誓,若有一天他死了,她定會用真心實意,為他大哭一場,好不叫他黃泉凄清。
可,你走了……
我死後,還有誰真心為我一哭?
我死後,還有誰為我輕吟淺奏,教我魂有所安?
只剩了……
只剩了……
她的竹簫。
徐風入戶,那段紫竹簫管自案底轂轂滾落而出。朱棣痴痴望著,突然,心臟卻被什麼攥住。
「琴呢?!」
原本昏昏欲睡的黃儼被朱棣遽起的高聲嚇了一跳,開口回話都結巴到忘了恭敬:「什什什什、什麼琴?」
「提琴!天晴的那把提琴,月娘從北平帶過來,應該就放在這坤寧宮裡!如今去了哪兒?為什麼不見了!」
「娘娘交代過的,她生前用的東西,能燒的、都要燒了呀……陛下不記得了嗎?」
「那為什麼她的簫留在這裡,琴卻沒了?」
「這、這簫怕是幾個小的搬東西時不仔細,落掉了,給漏下的。」
「那把琴連琴盒有二尺長,不可能漏掉!燒的時候,有誰看到過那把琴?」
「這……」黃儼皺著掃把眉努力回憶,「好像是……沒看見?」他轉向了另幾個中官,「你們見著過沒有,娘娘的那把琴?」
眾人面面相覷,都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
朱棣霍然明白了。
沒有錯!那把琴從很久前就不見了,可她從未提過。就連他問起,她也刻意敷衍帶過。
她很早就已將它藏了起來,以為這樣,他便不會記著、不會留意。
她之所以這樣做,只有一個理由——
她要把它帶走!
……
「開棺。」
與雪窖一牆隔連的石室開闊幽靜,如一座異世獨立的城堡,孤執守衛著中央那一闔小小的安寧。
唯有朱棣的聲音附著周遭石壁的冷徹溫度,兀自回蕩。
「陛下,這、這個……」
「朕說開棺!」
「是、是。」黃儼無法,向底下小內監丟了一個眼色,「都聾了么,皇上說開棺吶!」立時有三人應聲上前,扶住棺蓋,齊力合推。棺蓋轟然敲下,迷塵盪颺。
朱棣微微發抖,懷著一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情緒,害怕、期待、憤怒或是其他,合身俯近。
幾步之遙,他的腦中卻掠過念頭千百。
如果他錯怪了她,那該怎麼辦?他這樣來擾她安眠,她天有靈地有知,不會原諒他。她明明已經走了,他卻依然無法信任,連她的死亡都要懷疑。可萬一他是對的,萬一他是對的,他……
是對的。
棺梓內空空蕩蕩,只有一絹方帕,靜靜壓在那隻鏤金鳳鐲下。朱棣慢慢伸出手,幾乎無知無覺地將它抽起。穴室唯獨一面門戶,此時完全洞開,落灑而下的日光,將展開的絹帕映得宛如透明,屬於她的兩行字跡,仿若飄在空中——
「莫累旁人
勿念餘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
「陛下?」
她還活著!她果然還活著!他早該想到的,她怎麼會死呢?她是徐天晴,她絕不可能死在他之前!他被她騙了那麼多次,怎麼會、怎麼還會蠢到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好一出引人入勝的大戲!她這輩子最深遠的一場算計,嘔心瀝血,傾盡全力,不惜自毀自傷,單單就是為了——與他再不相見!
「莫累旁人,勿念餘生。」
他人、旁人……你都在意,都關切。即便離開,也要他們安然周全。
於你,無牽亦無念的,只有我!拚死要逃離的,只有我!
我說會由你,等你,一直到死——你不肯!
我說會讓你走,只要你能痊癒——你不信!
你就這麼厭棄我、輕視我,是么?!
徐天晴!!
你這樣待我,憑什麼指望我還會順你的意思!你是豬腦子嗎?!
想從此後逍遙自在,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你必須滾回來,給我一個交代!
「什麼病重,什麼連琴弓都拿不動了……」
朱棣切齒般自言自語,越想越恨。
幸好他發現了那把琴,那把琴……
記起她撫摸它時的神情,他突然驚悟——
那把琴她原就見過,說不定就是她的……
「小的時候,曾遇到過一位西洋旅人……」
!!
「傳馬三保,立時到乾清宮覲見!」
一旁的黃儼被搞得一驚一乍,此刻也終於恍然大悟。「陛下說、說得極是啊!娘娘的事決計和三保有關!娘娘臨終,啊不,臨行前,隔三差五就要找他說話,一說就是一個時辰,連對小葵都沒那麼親近過!他一定知道娘娘到底去了哪!就算他不肯說,真動了大刑,定然也招架不住……」
朱棣不耐地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廢話。
尤力一聞宣召,急急忙忙從靈谷寺趕回。他已被正式提拔為御前太監,並受戒為佛門弟子,師從的便是道衍。上次朱棣曾與他交代過《摩利支天經》加題刊印以備求願的事,為此這幾日他一直在寺中忙碌。料想皇帝陛下該是為這件事垂詢,哪知朱棣劈頭就是一句——
「是你幫她的,對么?」
尤力驀然抬首,朱棣的目光如漫天寒霜一樣降臨,將他全身籠罩。他的心底一瞬徹然冰涼,幾乎哆嗦著道:「臣……曾受娘娘所託,替娘娘、重製過一個金匣……未知陛下,是不是指這件事?」
「你還想瞞朕!」朱棣怒道,「天晴根本沒死,她跑了!跑了!難道你一點不知道?」
「娘娘……跑了?」尤力沒料到會這麼快穿幫,來不及為朱棣竟真的「開棺驗屍」而震驚,努力解釋道,「那應該與金匣有關!可當時、臣並沒想到……娘娘會有這樣計劃。」面對著朱棣,他從來不太敢撒謊,只能盡量揀事實說。
真的兩枚羽印,靖難剛剛功成,朱棣就已著人毀了。當時這位主上稱說大局已定,讖語成真,羽印再無用處,留著反而易引爭端。尤力後來猜想,或許他只是怕天晴會拿著它們逃走。
對他而言,原本天晴病弱奄奄,又被鎖在深宮之中重重看守,他自不擔心她以其他途徑或仿製或獲取什麼羽印金匣,卻萬萬沒料到,一向唯命是從的尤力會背叛他,成為她的「同謀」。
「她托你——你也沒想過,要和朕說一聲?」
尤力腹中叫苦,只能繼續硬著頭皮回道:「陛下日理萬機,而當時娘娘病得鬱鬱寡歡的,臣以為娘娘只是憶起往昔,突發小小玩心,想為娘娘解解悶兒,這點小事自不值得驚動陛下……」
「好大的膽子!」朱棣一聲暴喝,「看來這麼多年你已然忘了,自己還欠朕什麼了!」
難道說?!尤力冷汗漣漣,倉皇頓首:「小人罪該萬死,但求將功折罪,望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夠了。」朱棣轉過頭去,不想再看他狼狽求饒的樣子。他再清楚不過了,就算馬三保全不幫她,她也有辦法走。
這就是她,想做的,不想做的,天下沒人能勉強。
朱棣沉沉納吐一口氣,道:「唯有你把她找回來,朕才能算你將功折罪。」頓了頓,又道,「朕想得到的地方,她必不會去,朕夠得到的人,她必不會找。是故她不會回北方,不會去江南,不會至滇藩,甚至不會留在這大明國境之內。你只有走得更遠,才能把她找出來。朕現封你為正使太監,領龍江寶船廠主事,督造艦工,限翌年六月啟程,帥舟使通西洋諸國,不得延誤!」
尤力一瞬愕怔。
他曾經聽聞過無數的版本。為萬國來朝,為先帝行蹤,為明君的榮耀,為王朝的體統,卻從不曾想過……
這煌煌史冊的旅程,這七下西洋的傳奇,一切的一切,原來都只是為了——
她?
恍忽中,尤力神思發獃,口齒打結:「陛下……若、若臣找到了娘娘,后當如何?」
「她花了這麼多心思才離開,當然不會簡簡單單就回來。朕只要先知道她在哪裡,就行了。你見到她時,務必要讓她知曉,你出使列國,是為交通四海,開闢商路,廣布□□恩威,與她只是不期而遇。要是她自作多情,以為你是專程為找她去的,肯定又會遠遠遁了。」
他再清楚不過了,她不會過得不好。
她是徐天晴,在哪裡都能活得風生水起;不止自己如此,還會仿若太陽一般,照拂身邊所有人。只要是她在的地方,永遠粲然生輝。
可他必須知道,她到底是為了做什麼,才執意棄他而走。
他當然由衷希望,在她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之後,依舊能過得幸福快樂無憂無慮。但如若她的幸福與他全然無關——
那他寧可她不幸。
因只有這樣,她才會有些微的可能後悔,才會有更些微的可能……想起他來。
「告訴她,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回來。記住——這是你揣測的聖意,朕從來沒親口說過。」
「臣,領旨。」
朱棣想了想,又道:「第一次見朕的時候你說,你原名不叫三保,也不姓馬,純是被拉來頂人頭湊數的。朕忘了,你當時說,你叫什麼?」
尤力恍惚地看向他,如同看著這個時刻被無形的手提筆謄寫,載入史冊。
「臣名——」
窗外的蟬鳴突然大振,聲嘶力竭,彷彿擔憂自己蟄伏多年的生命不得其所,由是才必須在破土的一瞬如此用盡全力歡然高唱。它把自己小小的軀體都變成一個巨大的響板,無管無顧,唯一期待,滿心滿念,就是把它全部的意義譜寫成詩,歌頌於這渺茫空曠的世間,回蕩千百萬年。
它知道——
這個屬於它的夏,即將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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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鄭和七下西洋的原因,本章解釋,純屬胡扯。如有雷同,實屬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