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線光明
果然是朱高熾。
見他依然站那兒不動,也不言語,天晴拍拍身邊的空處,示意他可以坐下。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走近坐到她的身旁,目光卻不看她,只抬頭獃獃望著天空。
自第一次見他起,天晴就覺得,這孩子雖然年紀小,身上卻有一股與之不相襯的老成。他溫和有禮,舉止恭順,雖然貴為世子,但在這王府里,存在感卻還不及他那個霸道的弟弟朱高煦,如同一枚淡淡的影子,只消輕輕一遮,便能教人忘記了他。
「是不是讀書讀得累了?還是功課被師傅說了?」看他似有心事,天晴歪著腦袋問道。
「不累,師傅也沒說什麼。就是看天氣大好,想出來走走。」
「哦~原來如此~」他不願講實話,天晴也不想戳破,慵慵伸了個懶腰,依舊大咧咧躺了下來。
朱高熾卻驚惶:「果爾娜你可快起來!被王娘娘看到,又要說你不懂禮儀,行為逾矩了。」
「沒事~這裡再拐出去就到外廷了,王娘娘這麼穩重的人,不可能跑過來抓我的啦。」
朱高熾一愣,這才想起來。「那你怎麼跑過來了?」外廷是父王辦理公務的地方,常會有武官軍士進進出出,而王府內眷個個矜貴,是不可輕易讓外人見到真容的。
天晴當然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晃著腳道:「難得日光這麼舒服,不把自己鋪平了晒晒,也未免太可惜了吧!世子你也快躺下吧~這麼看天,連雲彩都特別大朵呢~」
朱高熾獃獃如木,拘束著不動,天晴也不多廢話,一把將他拉下。他沒想到她力氣能這麼大,未及支撐,這下不躺平也不行了。
「世子你看那片東邊飄來的雲,像不像赤烽啊?」
「呃……確實挺像的。」朱高熾應和道,心中暗想,這裡平時都少有人往來,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沒錯吧!誒,你再看前面那朵,像不像一隻兔子?」
「嗯,那就是赤烽追著兔子跑了?」
「哈哈!是呀是呀!可憐的小兔子……快逃快逃,可別讓赤烽那傢伙吃了!」
兩人正說笑著,朱高熾突然靜靜而止,天晴側臉看去,只見他臉上已浮起淡淡愁容,和那張稚氣的圓面孔好不相稱。
「怎麼了世子?你若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可以跟我說說。雖然我未必幫得上忙,但不論什麼心事,說出來總比憋著暢快多了。」天晴盤腿坐起來,認真地看著他,雙眸中誠意滿滿。
朱高熾被她看得竟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坐了起來,雙手箍著膝蓋,想了一會兒,幽幽地說:「其實也並沒什麼……只是見那雲彩,記起父王已許久沒帶我去打獵了,上一次還是兩年前的事……」
天晴聞言一笑,原是這孩子想撒嬌了。是呀,又有哪個孩子不希望父母多多關注自己?他母親早逝,對父親的依賴自然更甚,但偏偏他爹又是個黑面煞星,工作狂人,怎會有空顧及自己兒子的成長煩惱呢?
「殿下肩擔戍守邊疆之責,軍務繁重,忙是一定的啦。你若是實在覺得寂寞,不妨同殿下直說,讓他下次打獵或出去時帶你一起,不就好了?」
朱高熾搖了搖頭:「父王都不曾問過我,只說我身體不好,不宜馬上奔波,還是少出去的好。但二弟從沒求過父王,父王卻會一直帶著他……我自己明白,在父王心裡,我是比不上二弟的……」
懂事的他故意讓語氣顯得平淡無奇,卻掩不住那份失落心緒。天晴忙道:「怎麼會呢?世子你可千萬別這麼想,二公子也是殿下親骨肉,疼愛是當然的,但對世子你,父愛如山,何曾少過?讓你現下少出門,也真是想等你養好身子再說嘛!」
「你不用安慰我的果爾娜,其實,我也早已習慣了……二弟無論騎射劍術,樣樣都比我強上許多,就連長相,王府上下都說跟父王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父王疼愛他甚於我,也是難免的。」
天晴每日看在眼裡,又怎會不知那位二公子活脫脫就是一個縮小版的朱棣,就連看人的睥睨神態,都如出一轍。所以比起府中各人眾星捧月的朱高煦來,她更喜歡面前這位謙和乖巧的世子。眼下聽他訴說心事,才知道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心結,不由憐惜起來。
「可在我看來,殿下絕不會如此偏心。是否比疼愛二公子更疼愛世子,我不敢說。但世子對於殿下的意義,絕非二公子能比。這話可出自我心肝肺腑,絕不是在安慰你。」
「為什麼你這麼說?」朱高熾彷彿聽到了某種神諭,驚訝地抬起了頭。
「因為你是他的長子。」天晴一改平常弔兒郎當的口吻,一字一頓道,「你的出生,讓殿下第一次體會到了作為父親的心情。
「當他第一次把你抱在手中,第一次聽你歡笑啼哭,他才真真正正感受到——我已為人父了!這個孩子,將來會繼承我的一切!
「他看著你呱呱墜地,看著你蹣跚學步,看著你牙牙學語……試想當你第一次跌跌撞撞跑向他,第一聲喚他爹爹的時候,殿下心裡該是多麼歡喜,多麼不可思議!
「所有這些人生的第一次,不可能被複制,更無法被取代,其珍貴足以超過世間的一切財寶。
「而它們,全部都是由你給予殿下的,不是二公子。無論未來殿下如何子嗣綿延,兒孫滿堂,你永遠是他的第一個兒子,這是不容更改的事實。所以我才能斷言,在殿下心裡,絕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世子你的地位!」
她沉如秋水的眼睛望著他,內里盛滿比陽光更柔煦的暖意,令朱高熾心頭忽而一熱。
「謝謝你……果爾娜……」
「我不過同世子說說閑話,這有什麼好謝的?」天晴輕輕一笑,若無其事地扭過臉去。
「對了!給你一樣好東西吧~」忽而她兩手一拍,從袖內掏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一攤,裡面是幾顆榛果巧克力。她徑自拿了一個含著,又遞到朱高熾面前。見他光看不取,又殷殷推薦:「很好吃的呢!不騙你哦~」
朱高熾經不住她熱情,終於拿起一顆,放進嘴裡。咀嚼數下,他的臉上忽而露出略帶驚奇的笑容,轉向天晴。
「這裡面還有堅果!」
「對啊!好吃吧?再拿再拿~這可是我的私藏,一般人我才不和他分呢!」
「嗯嗯!外面那層是什麼?」
「那是朱古力,是用一種叫可可的豆子做的。」
「可可?是你們苗部特產的豆子嗎?」
「哈哈不是的~這可可來自美洲,我們苗部嘛……現在應該還沒有。」
「美州?美州在哪裡?你去過嗎?」
「沒去過……美洲啊,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去了……」閑談至此,天晴遙遙想起士聰來,神思亦如斷了線的風箏,渺渺飄遠。
朱高熾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嘆息道:「是啊,如今你進了王府,做了父王的侍妾,以後怕確是沒機會出遠門了……」
天晴的思緒被他這話一下拉住,朗朗笑了起來:「倒也不是這個緣故。再說,我也不能算你父王的侍妾。」
朱高熾眼睛倏然一亮:「你不是?那你在這王府里做什麼,為何父王也不趕你走?」
「呃……殿下要差我辦些事兒,看我沒地方落腳,就暫且把我收留在這府里住著咯。」跟孩子解釋一來麻煩二無必要,天晴又發揮信口開河的本事隨意說道。
「那……若等你辦完了事兒,還是無處可去,父王又要趕你,你但同我說。到時我來娶你,你便能堂堂正正長留在這王府里,不用四處流落了。」
朱高熾稚拙的溫柔大出天晴意料,又見他嘴角沾著可可屑,不禁心中一軟,伸手為他輕拭乾凈,突然間——
「你們兩個,好不要臉!」朱高煦不知從哪裡跳了出來,瞪圓了眼睛望著他們,「你身為父王的侍妾,怎麼能和世子拉拉扯扯的!等父王回來,看我同他說去!」他一手指著天晴一手叉腰,面紅耳赤,氣急敗壞。
這個臭小鬼,什麼時候在那裡的?要是聽到了我勸世子的一番話,不知又要到他爹那裡翻起什麼浪來,可惜又不能打他一頓,叫他住嘴……天晴想著,跳下了條桌,背著手,晃晃悠悠朝他走來。
見她臉不紅心不跳,還越走越近,朱高煦自己不由慌了陣腳,朝後退了幾步。
「你、你想幹嘛?」
「看見二公子過來,我當然要迎一迎了。也想問問二公子,到了殿下跟前,要告什麼狀呀?讓我先知道知道,才好被罰得甘心嘛。」
「你、你這果氏不知羞恥!身為父王的侍妾,居然敢勾引世子,看父王到時怎麼處置你!」朱高煦高高揚起臉,越說底氣越足。
哦~原來他也就聽到那一段而已,那就好辦。
「二公子也算飽讀聖賢書,怎麼思想如此污穢,言辭這等不堪!我同世子究竟說了什麼話了,竟能被二公子聽成是在勾引?」
「你們!你們自己知道,我才說不出口呢!」朱高煦說著,小臉漲得愈發紅了。
「我們就是在這兒一道吃吃點心,什麼也沒說呀。」
「怎麼沒有!我可聽得一清二楚,大哥他還說要娶你!」
「世子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了?莫不是二公子自己想娶我,日有所思,聽錯了吧?」天晴見他這樣,突然起了玩興,雙手抱叉,眨了眨眼,故意拿話逗他。
朱高煦一愣,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啞了片刻,暴風驟雨般衝天晴大喊起來:「醜八怪!你好不要臉!我怎麼會要娶你??!!」
「咦?你不是特別特別喜歡我嗎?」
「呸!誰喜歡你了?!」
「那你一天到晚老跟著我?這王府這麼大地方,偏偏我走到哪都能見著你,比濕麵粉黏得還緊些~」
「這是碰巧,碰巧!你少在那裡胡說八道!」看她笑得歡樂不已,一點不把他的開脫當真,朱高煦幾乎怒髮衝冠,把能想到的難聽話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這個醜樣!就是馮嬤嬤都比你美上一千倍!誰眼瞎了會看得上你啊!」說罷便氣勢洶洶頭也不回拔腿跑開了。
見這個小霸王似的弟弟被天晴逼得落荒而逃,朱高熾有些舒暢又有些擔心:「我還從來沒見過二弟氣成這樣,要是他真和父王告狀去……」
「安心安心~就是要把他氣得沒臉,他才不會去和你父王告狀呀~」
此時,北平都司指揮使司衙門。
「葛長史不必憂慮。此事一沒有鬧上有司,二不曾激擾物議,算是和平了結。令郎也是受人拖累,實屬無辜,想必心中也大大委屈,應該想方替他紓散紓散才對。恰巧,這燕山左護衛紀功正有一職出缺,本王想舉薦令郎擔當,此次隨同本王一同巡邊。不知葛長史鈞意如何,才特來找長史商量。」朱棣道。
「這……小子頑劣,不堪大用,下官只怕有負殿下厚恩……」葛誠猶疑著推辭。
「哦?是葛長史不願愛子同我們這些武人為伍,怕令郎屈才吧?」朱棣往椅背一靠,笑著道,「也是,令郎天資過人,□□聰穎,假以時日定能金榜題名,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怪本王不自量力,提得莽撞了。」
葛誠聞言,立刻惶恐起來:「殿下此話如何說得?小子性情粗疏,遇事急躁,而紀功負責督功司過,下官是擔心軍情要事,小子德才不匹,可能疏誤,才不敢貿然應下。承蒙殿下不棄,願意給小子機會,提攜與他。」頓了一頓,又道,「以後,小子思雄全仰賴殿下了!」
朱棣哈哈一笑,又是一番好言,心中卻將面前這隻老狐狸翻來覆去罵了個透。
什麼強搶民女私納田契霸佔良田,葛思雄那點破事兒,有探子悉數回報,他早就一清二楚。
葛思雄來王府時不過七八歲年紀,原本也是頗有慧名的神童,為了將他養廢,他沒少下功夫。本想著葛誠身邊放著這麼個惹禍精,終有一天會鬧得一塌糊塗,加上葛誠又溺愛無倫,屆時能求靠的,除了他還有誰?
他略動動唇舌,恩威並施,便能抹平此事,靠這把柄挾制葛誠一輩子。以後他勢必得乖乖聽話,再也不能在御前翻浪,斟字酌句都要由他擺布。就差一點……
只要那個郭氏當街撞死,與葛誠素來不睦的知府安慶和就會拿到血書,秉公辦理,上交提刑按察司,將事鬧開。而最後不了了之和平收場,當然是因為他的說合,如此葛誠便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就差那麼一點……
這愛管閑事的果爾娜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橫插一腳!
快熟的鴨子飛了,葛誠給敲了警鐘,將葛思雄一頓好打,如今後者天天閉門不出埋頭苦讀,幾乎都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朱棣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先把他扣在身邊,多少對葛誠做個牽制……
想到這裡,朱棣又氣又屈——這果爾娜伊朵可真是個掃把星!自她來了以後,就沒一樣合意事!要是她真能找到寶藏,尚可留她個全屍;否則——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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