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三

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三

第一場春雨降臨了。

我們開墾的烏油油的沃土,貪婪地吸吮著大自然母親的乳汁。人們都習慣把春天比作花枝招展的少女,可是當她在「滿蓋荒原」上旅行時,卻更像一位莊重的夫人,腳步懶散而從容,帶著唯一的顏色——淡綠,所到之處,漫不經心地隨意點染,畫出了綠的世界。

副指導員有一天昏倒在「流浪者」河邊,她病了。她接連兩天昏迷不醒。在昏迷中,她時時念叨著兩個字:「麥種,麥種……」醫藥箱里所有的葯,都不能減退她的高燒。第三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首先把妹妹喚到她鋪前,問:「還有多少糧食?」

妹妹回答:「只剩一點點了!」

她親切地環視著我們,微笑了,說:「夥計們,我代表連隊謝謝大家。我要建議黨支部,給大家都記一功,放進檔案里。現在,這裡留下幾個人就夠了,其餘的全部回老連隊去,幫助老連隊遷移來……一定要趕在『鬼沼』開化之前!」她輕輕地拉著妹妹的一隻手:「你留下吧,沒有你在身邊,我會寂寞的。」

妹妹說:「副指導員,我留下!」

我說:「我也留下。」

「摩爾人」看著副指導員,問:「如果你同意,我也留下。」

副指導員默默地點了點頭。

「滿蓋荒原」上就留下了我們四個人。

一天,二天……四天過去了,連隊沒有到達。整整一個連隊,幾百口人,搬遷到這裡來不是一次簡單的行動,會有許許多多的困難。在這四天之內,「鬼沼」卑鄙地聯合了起來,向我們示威!當我、妹妹、「摩爾人」第四天早晨走出帳篷時,都被驚懾得呆住了!清可見底的「流浪者」河,不知從哪裡彙集了那麼多水,隔夜之間變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濁流湍急,打著旋渦,夾雜著雪坨、冰決、枯枝斷樹,甩了一個直角彎,奔瀉而下,河水溢出河床,灌進沼地,「鬼沼」一片汪洋!

妹妹憂愁地說:「今天連隊再不到達,我們就一點吃的也沒有了。」

我和「摩爾人」同時看了她一眼,都沒說什麼。我們擔心著更嚴峻的事情……連隊將如何涉過「鬼沼」?

妹妹一聲不響地又鑽進帳篷里去了,我和「摩爾人」也跟進帳篷,見她坐在副指導員的地鋪旁,瞧著昏迷中的副指導員垂淚。我們進來,她趕緊抹去眼淚站起來,拿上一把鐮刀和一個小土籃,說:「我去挖野菜。」

將近中午,妹妹的喊聲突然從遠處傳進帳篷:「哥哥,哥哥,快來呀!」

我和「摩爾人」同時跳了起來,奔出帳篷,但見妹妹像一隻小獵犬,在追趕一頭弱小的狍子。她一揚手,將鐮刀飛拋出去,砍中了狍子後腿,狍子一頭栽倒。她猛撲上去,卻捕了個空。那小動物掙扎著跳了起來,帶著傷向沼地里逃竄,妹妹跟在後面緊追不捨。小狍子在沼地邊沿停了一下,似乎還回頭看了她一眼,躍進了沼地,一拐一拐地向沼地深處逃去。

「站住!」

「小妹!」

我和「摩爾人」對妹妹大聲喊。

妹妹追到沼地邊,欲罷難捨,焦急地來回奔跑。她終於停住了,望著陷住四蹄寸步移動的狍子,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向「鬼沼」邁出一步。

「回來!危險!」「摩爾人」高吼一聲。我和他同時朝妹妹跑去。

妹妹回過頭來望了我們一眼,揮動了一下手臂,好像是在任性地說:「你別管我!」她跑進了「鬼沼」。

當我和「摩爾人」追到沼邊時,她已捕住了小狍子。她和那小動物在沼泥中搏鬥了幾下,一眨眼間,忽然深陷了下去,一下子被吞陷到胸部!還沒等我和「摩爾人」有所反應,沼澤中便只露出了她的一隻小手。那小手也只來得及在空中抓了幾下,倏忽間便從眼前消失了!

「哥哥!別過來!」她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擊響我的耳鼓!

「小妹……」我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不顧一切地向沼澤衝去。

「摩爾人」兩條有力的手臂,從後面緊緊將我摟抱住了。我掙動了幾下,眼前一黑,昏倒在他懷裡。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帳篷里。妹妹的那隻小手像電影中的疊印鏡頭一樣,重複地在我眼前出現。我耳邊又響起了母親臨終的叮囑,淚水刷地一下子淌了出來。我硬撐起身,看見「摩爾人」那高大的身軀,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帳篷外。慘白的月光照在大地上,將他的身影襯托得格外分明。「鬼沼」那邊,傳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異鳥叫,也許是「收魂鳥」將妹妹的魂靈收走了罷?我雖然並不迷信,但這種迷信的思想卻在我頭腦中閃過。我盯著「摩爾人」的身影,心中突然對他產生了強烈的憎恨!甚至思路狂亂起來。如果不是他摟抱住我,我相信我是一定可以救出妹妹的!對小妹的死他是有罪過的!

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出帳篷。「摩爾人」聽到我的腳步聲,緩緩地轉過身來。他駭然地瞪大了眼睛,也許他看到了我怒不可遏的狂亂的臉色,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

我霍然對他揚起了拳頭。

「你……」他驚愕地朝後退了一步。

「我恨你!」我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他的目光,盯在我臉上,低沉地說:「如果是因為你的妹妹,那我有權替自己辯護。你以為我有一顆魔鬼的心嗎?你以為我就不為你妹妹的死難過嗎?如果當時我的生命能換取她,甘願躺在沼底的是我!如果你是因為她……」他朝帳篷里看了一眼:「那你儘管動手!只要我活著,只要她還沒有宣布做你的妻子,我就有權愛她,並且追求她!」

他的話,令我的雙手發抖了。好像為我的小妹誌哀,我垂下了頭。寧靜的夜晚,荒原顯得更加沉寂,連「收魂鳥」那種怪異的叫聲也聽不到了。

「摩爾人」注視了我一瞬間,慢慢朝我背轉了高大的身軀,朝荒原黝黑的深處走去,消失在黑夜的巨口中。

「你們吵嚷什麼?」

我扭回頭,見副指導員站在帳篷口。四天內,她病得虛弱不堪,如果她鬆開拽著帳篷簾的那雙手,一定會無力地癱軟在地。我半天才從雙唇間擠出了一個字:「狼……」

「狼?」她懷疑的目光久久地審視著我,追問:「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摩爾人』呢?你妹妹他們到哪兒去了?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妹妹……她……她……她死在『鬼沼』里了!」我雙手捂住臉,剋制不住巨大的悲痛,失聲號啕了。

副指導員像被猛擊了一錘,發生短促的一聲「啊」,昏倒在帳篷口。

深夜,「摩爾人」還沒有回來,他到哪裡去了?在我缺乏理智地對待了他之後,他會不會也恨我呢?他還會回來跟我同住在一頂帳篷里嗎?他會不會遭到什麼不幸?如果他真遭遇到什麼不幸,那殺害他的就是我了……

我懺悔極了,不安極了,我感到黑夜的漫長。我守護著昏迷中的副指導員,第一次體驗了在這廣袤無垠的荒原上,孤獨是一種多麼可怕的處境。我整夜沒有合眼。

黎明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我奔出帳篷,「摩爾人」已經在帳篷外跳下馬背。

「馬?哪來的馬?……」我忘記了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不愉快的事,親切地跟他說話。

他說:「前幾天,我曾在樹林中發現了被獵刀砍斷的樹枝,斷定這附近可能有鄂倫春獵人。昨天夜裡我找到了他們,向他們借了這匹馬。副指導員怎麼樣?」

「還是昏迷不醒。」

「鄂倫春獵手們說,可能染上了出血熱。」

「出血熱?!」

我的心頓時冷卻了。我聽說過這種病,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像秋風吹落一片樹葉。

「摩爾人」又說:「你立刻騎上這匹馬,順著我們的來路護送副指導員過去!你一定能迎到我們的連隊,副指員就有救了!」他完全是命令的口氣。

「不!你護送她,我留在這裡!」「我的身體太重,半路上非把這匹馬壓垮不可。它已經跑得夠累了!由此向西五十里,可以繞過『鬼沼』,你們沿沼地向西走吧!」再爭執就是卑劣的虛偽。「摩爾人」用行李繩將昏迷中的副指導員縛在我後背,扶我跨上了馬鞍。「把槍帶上。」他把步槍遞給了我。「你留下!」「你帶上,以防萬一。」他將步槍掛在馬鞍上,拉著馬韁掉轉馬頭,用充滿信賴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在馬屁股上猛擂了一拳。那馬嘶叫一聲,撒開四蹄,朝西疾馳而去。朝西雖然比朝東少繞三十里路,但卻要經過一片「塔頭」甸子。

幸虧那馬是純種鄂倫春獵馬,在「塔頭」地里也行走如飛。這種馬體形矮小,其貌不揚,但能吃苦耐勞,是獵人之友,是荒原上的駱駝。

繞過「鬼沼」,仍一路不停地踢著馬腹。那馬彷彿體諒我的心情,速度毫不懈慢。又疾馳了大約三十里路,我的棉褲被馬身上的汗濕透了。突然它打了幾個響鼻,四腿發抖,蹄步搖擺起來,它似乎還想全力賓士,但前蹄卻跪倒了。我的雙腿剛剛離開馬鞍,在地上站穩,它便側身一卧,伸長了脖子——它徹底累垮了!馬腹忽起忽落,鼻孔噴出熱氣,嘴裡吐出白沫來。這有靈性的動物,在倒下時,也絕不用身子壓住騎者的腿,它那雙琉璃眼,歉意地悲哀地望著我。

「放下我,放下我!這是什麼地方?我們為什麼在這裡?你要把我背到哪兒去?」副指導員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了,她在我背上掙動著被縛住的身子。我解開繩子,將她輕輕放在地上,讓她的頭和肩靠在我的胸前。我輕輕對她說:「副指導員,我要護送你迎接連隊,你病得很嚴重!」她喃喃地問:「我要死了,是嗎?」

聽我所愛的人說出這種話,我如萬箭穿心,難受極了!我大聲回答她:「不,你不會死的!」

她吃力地微笑了一下:「我不怕死,真的。你忘了,我們的紮根誓言中,不是有這樣兩句話么,埋骨何須故土,荒原處處為家。遺憾的是,我再有幾個月就可以回家探望我的爸爸媽媽了,我真想他們啊!他們想我,大概都想瘋了呢。我已經給他們寫了信,保證我們在『滿蓋荒原』上秋收之後……」

我嗚咽了,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她臉上。

「別哭,」她輕輕握住了我的一隻手:「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把我埋在『鬼沼』旁,我要和你的妹妹做伴。她是個好姑娘,我喜歡她。我只有一點請求,在我的碑上,在我的名字前面,刻上墾荒者三個字……」一大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慢慢淌了出來。

我緊緊摟抱著她,放聲大哭。

「你看,那是什麼?多像書上寫的那種忘憂果!你給我折一枝來,好么?」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忽然閃亮閃亮的,盯著附近的什麼東西。

我順著她的目光,發現了一叢紫紅的尚未開放的達子香花。我將她靠在馬鞍上,站起身去折那叢達子香花。待我折了一束花回到她身邊時,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她和那匹鄂倫春獵馬同時停止了呼吸!

大地在我腳下旋轉,藍天變成了黑色。

我擦乾了眼淚,將那束達子香別在她衣扣里,跪了下去,在她漸漸消失著血色的雙唇上,長久地親吻著。我相信,她若有靈,是不會嗔怪我的。

我又背起她,繼續朝前走。

這時,在地平線上,我看到了我們搬遷的連隊的帶狀的影子……

全連隊為副指導員默哀了許久許久。

每一個人都流出了真誠的眼淚。

當我們全連隊的馬車、爬犁、拖拉機和團里支援我們搬遷的卡車所組成的車隊行進到「鬼沼」前,冥冥的暮色開始在荒原上織成了幃幔。有人發現了一頂棉帽子,掛在傾斜的作為墳碑的木樁上,還壓著一塊石頭。我首先走過去取下那頂帽子,認出是「摩爾人」的狗皮帽。帽兜里有一張紙,上面寫著這樣幾行字:「我探出了一條涉過『鬼沼』的路,以樹枝為標記,由此向東,一里遠處……」

當天晚上,我們將可能陷沒的車輛停在了原地,全連隊的人都平安地涉過了「鬼沼」。可是我們卻到處也尋找不見「摩爾人」。

第二天黎明,在「流浪者」河邊,發現了「摩爾人」的血跡斑斑的衣片,一柄大斧,三隻死狼……周圍的一切,都無聲地向我們作證,這裡曾進行過怎樣觸目驚心的人與獸的搏鬥,可以想見,強壯勇猛的「摩爾人」是怎樣拼搏盡了最後的氣力才倒下去的……

我們在悲痛的日子裡,開始在「滿蓋荒原」上播種。

按照副指導員的遺囑,我們將她埋葬在「鬼沼」旁。我們從百裡外的駝峰山上運回了一塊大青石,連隊的老石匠將它鑿成了石碑,碑文上刻著:墾荒者李曉燕和她的戰友王志剛、梁珊珊長眠於此。

我們從駝峰山上伐下了上千棵義氣松。沿著「摩爾人」做的標記,在「鬼沼」上鋪了一條墾荒者之路。第二年,又有好幾個連隊建點在「滿蓋荒原」上。

「鬼沼」,它終於被征服了!

當我帶著墾荒者的勝利,在一個黃昏默走到「墾荒者」墓前憑弔的時候,一個陌生的青年也在那裡。我發現墓碑上放著一束達子香花,那是妹妹生前最喜愛的花。

我立刻明白,他是妹妹生前所愛並愛過妹妹的那個人!

他臉上的表情令我深信,他永遠也不會離開「滿蓋荒原」的了!

我們對望了一眼,他便掉頭緩緩離去了。

我沒有叫住他,沒有問他的姓名,甚至沒有想到問問他是哪一個城市的青年……

他是我們那一代中的一個,這一點足夠了。

我們經歷了北大荒的「大煙泡」,經歷了開墾這塊神奇的土地的無比艱辛和喜悅。從此,離開也罷,留下也罷,無論任何艱難困苦,都決不會在我們心上引起畏懼,都休想叫我們屈服……

呵,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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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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