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父親

關於父親,我寫下這篇忠實的文字,為一個由農民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樹碑立傳」,也為一個兒子保存將來獻給兒子的記憶……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嚴厲的一家之主,絕對權威,靠出賣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懼怕的人。

父親板起臉,母親和我們弟兄四個,就忐忑不安,如對大風暴有感應的鳥兒。

父親難得心裡高興,表情開朗。

那時妹妹未降生,爺爺在世,老得無法行動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統,僅靠吮咂一個三級抹灰工的汗水。用母親的話說,全家天天都在「吃」父親。

父親是個剛強的山東漢子,從不抱怨生活,也不嘆氣。父親板著臉任我們「吃」他。父親的生活原則——萬事不求人。鄰居說我們家:「房頂開門,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禱,希望父親也抱怨點什麼,也唉聲嘆氣。因為我聽鄰居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人胸中一口氣。」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親如果能唉聲嘆氣,則會少發脾氣了。

父親就是不肯唉聲嘆氣。

這大概是父親的「命」所決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親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親發脾氣的時候,我卻非常能諒解他,甚至同情他。一個人對自己的「命」是沒辦法的。別人對這個人的「命」也是沒辦法的。何況我們天天在「吃」父親,難道還不允許天天被我們「吃」的人對我們發點脾氣嗎?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脾氣,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一個慣於欺負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後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分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空間內,生活絕不會因為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說話而變得異常的。全家都沒注意我三天沒說話。

第四天,在學校,在課堂,老師點名,要我站起來讀課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讀熟了的課文。我站起來后,許久未開口。老師急了,同學們也急了。老師和同學,都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教室的最後一排,坐著七八位外校的聽課老師。

我不是不想讀。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級丟盡榮譽。我是讀不出來。讀不出課文題目的第一個字。我心裡比我的老師,比我的同學們還焦急。

「你怎麼了?你為什麼不開口讀?」老師生氣了,臉都氣紅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我們小學二年級三班,少了一名老師喜愛的「領讀生」,多了一個「結巴磕子」,我也從此失掉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學以後,才自我矯正過來。我變成了一個說話慢言慢語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城府」。而在需要「據理力爭」的時候,我往往成了一個「結巴磕子」,或是一個「理屈詞窮」者。父親從來也沒對我表示過歉意。因為他從來也沒將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後的口吃聯繫在一起……

爺爺的脾氣也特火爆。父親發怒時,爺爺不開罵,便很值得我們慶幸了。

值得慶幸的時候不多。

母親屬羊,像只羊那麼馴服,完全被父親所「統治」。如若反過來,我相信對我們幾個孩子是有益處的。因為母親是一位農村私塾先生的女兒,頗識一點文字。遺憾的是,在家庭中,父親的自我意識,起碼比「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這條理論早形成二十年。

中國的貧窮家庭的主婦,對困苦生活的適應力和忍耐力是極可敬的。她們憑一種本能對未來充滿憧憬。雖然這憧憬是朦朧的,盲目的,帶有浪漫的主觀色彩的。期望孩子長大成人後都有出息,是她們這種憧憬的萌發基礎。我的母親在這方面的自覺性和自信心,我認為是高於許多母親們的。

關於「出息」,父親是有他獨到的理解的。

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喝光了一碗苞谷面粥,端著碗又要去盛,瞥見父親在瞪我。我膽怯了,猶猶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

父親卻鼓勵我:「盛呀!再吃一碗!」

父親見我只盛了半碗,又說:「盛滿!」接著,用筷子指著哥哥和兩個弟弟,異常嚴肅地說:「你們都要能吃!能吃,才長力氣!你們眼下靠我的力氣吃飯,將來,你們是都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

我第一次發現,父親臉上呈現出一種真實的慈祥、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一種欣慰、一種光彩、一種愛。

我將那滿滿一大碗苞谷面粥喝下去了,還強吃掉半個窩窩頭。為了報答父親,報答父親臉上那種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儘管撐得夠受,但心裡幸福。因為我體驗到了一次父愛。我被這次寶貴的體驗深深感動。

我以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將父親那番話理解為對我的一次教導、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導、一次不容置疑的現身說法。我心領神會,虔誠之至地接受這種教導。從那一天起飯量大了,覺得自己的肌肉也彷彿日漸發達,力氣也似乎有所增長。

「老梁家的孩子,一個個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窩窩頭,苞谷面粥,鹹菜疙瘩,瞧一頓頓吃得多歡,吃得多饞人喲!」這是鄰居對我們家的唯一羨慕之處。父親引以為豪。

我十歲那年,父親隨東北建築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親離家不久,爺爺死了。爺爺死後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親病了。醫生說,因為母親生病,妹妹不能吃母親的奶。哥哥已上中學,每天給母親熬藥,指揮我們將家庭樂章繼續下去。我每天給妹妹打牛奶,在母親的言傳下,用奶瓶喂妹妹。

我極希望自己有一個姐姐。母親曾為我生育過一個姐姐。然而我未見過姐姐長得什麼樣,她不滿三歲就病死了。姐姐死得很冤,因為父親不相信西醫,不允許母親抱她去西醫院看病。母親偷偷抱著姐姐去西醫院看了一次病,醫生說晚了。母親由於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場。父親卻從不覺得應對姐姐的死負什麼責任。父親認為,姐姐純粹是因為吃了兩片西藥被葯死的。

「西藥,是治外國人的病的!外國人,和我們中國人的血脈是不一樣的!難道中國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藥來治的嗎?!西藥能治中國人的病,我們中國人還發明中醫幹什麼?!」

父親這樣對母親吼。

母親辯駁:「中醫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醫。」

「說這話的,就不是好中醫!」父親更惱火了。

母親,只有默默垂淚而已。

鄰居那個會算命的老太太,說按照麻衣神相,男屬陽,女屬陰,說我們家的血脈陽盛陰衰,不可能有女孩。說父親的秉性太剛,女孩不敢托生到我們家。說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們家的陽剛之氣「克」逃了,又托生到別人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父親將一包中草藥偷偷塞進爐膛里,滿屋瀰漫一種苦澀的中草藥味。父親在爐前獃獃站立了許久,從爐蓋子縫隙閃耀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親臉上。父親的神情那般肅穆,肅穆中呈現出一種哀傷……

我幼小的心靈,當時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說。要不妹妹為什麼是在父親離家,爺爺死後才出生的呢?我盡心盡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個膽大的女孩,希望父親三年內別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別人家中去。妹妹的「光臨」,畢竟使我想有一個姐姐的願望,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一種補償性的滿足。

父親果然三年沒探家,不是怕「克」逃了妹妹,是打算積攢一筆錢。

父親雖然身在異地,但企圖用他那條「萬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則遙控家庭。

「要節儉,要精打細算,千萬不能東借西借……」父親求人寫的每一封家信中,都忘不了對母親諄諄告誡一番。父親每月寄回的錢,根本不足以維持家中的起碼開銷。母親徹底背叛了父親的原則。我們家「房頂開門,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歷史階段,很令人悲哀地結束了。我們連心理上的所謂「窮志氣」都失掉了……

父親第一次探家,是在春節前夕。父親攢了三百多元錢,還了母親借的債,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麼過的日子?啊?!我每封信都叮囑你,可你還是借了這麼多債!你帶著孩子們這麼個過法,我養活得起嗎?!」父親對母親吼。他坐在炕沿上,當著我們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將炕沿拍得啪啪響。

母親默默聽著,一聲不吭。

「爸爸,您要責罵,就責罵我們吧!不過我們沒亂花過一分錢。」哥哥不平地替母親辯護。

我將書包捧到父親面前,兜底兒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兩面都寫滿字的作業本,幾截手指般長的鉛筆頭。我瞪著父親,無言地向父親聲明:我們真的沒亂花過一分錢。「你們這是幹什麼?越大越不懂事了!」母親嚴厲地訓斥我們。父親側過臉,低下頭,不再吼什麼。許久,父親長嘆了一聲,那是從心底發出的沉重負荷下泄了氣似的長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嘆氣。我心中倏然對父親產生了一種憐憫。第二天,父親帶領我們到商店去,給我們兄弟四個每人買了一件新衣服,也給母親買了一件平絨上衣……父親第二次探家,是在三年困難時期。「錯了,我是大錯特錯了!」一一細瞧著我們幾個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腫不堪的青黃色的臉,父親一迭聲說他錯了。「你說你什麼事錯了?」母親小心翼翼地問。父親用很低沉的聲音回答:「也許我十二歲那一年就不該闖關東……我想,如今老家的日子興許會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父親要回老家看看。如果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他就將帶領母親和我們五個孩子回老家,不再當建築工人,重當農民。

父親這一念頭令我們感到興奮,給我們帶來希望。我們並不迷戀城市。野菜也好,樹葉也好,哪裡有無毒的東西能塞滿我們的胃,哪裡就是我們的福地。父親的話引發了我們對從未回去過的老家的嚮往。

母親對父親的話很不以為然。但父親一念既生,便會專執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難以使他放棄的。

母親從來也沒有能夠動搖過父親的哪怕一次荒唐的念頭。母親根本不具備這種婦人之術。母親很有自知之明,便預先為父親做種種動身前的準備。

父親要帶一個兒子回山東老家。在我們——他的四個兒子之間,展開了一次小小的紛爭。最後,由父親作出了裁決。父親**地對我說:「老二,爸帶你一塊兒回山東!」老家之行,印象是凄涼的。對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滅。對父親,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擊。老家,本沒親人了,但畢竟是父親的故鄉。故鄉人,極羨慕父親這個掙現錢的工人階級。故鄉的孩子,極羨慕我這個城市的孩子。羨慕我穿在腳上的那雙嶄新的膠鞋。故鄉的野菜,還塞不飽故鄉人的胃。我和父親路途上沒吃完的兩摻面的饅頭,在故鄉人眼中,是上等的點心。父親和我,被故鄉一種飢餓的氛圍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錦還鄉」的角色來。

父親第二次攢下的二百元錢,除了路費,東家給五元,西家給十元,以「見面禮」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濟了故鄉人。我和父親帶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斤地瓜干離開了故鄉……

到家后,父親開口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孩子他媽,我把錢抖摟光了!你別生氣,我再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用內疚的語調對母親說話。

母親淡淡一笑:「我生啥氣呀!你離開老家后,從沒回去過,也該回去看看嘛!」彷彿她對那被花光的二百多元錢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親內心是很在乎的。因為我看見,母親背轉身時,眼淚從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父親翻身不止,長嘆接短嘆。

兩天後,父親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內的勞動日是發雙份工資的……

父親始終恪守自己給自己規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鐵律,直至退休。父親是很能攢錢的。母親是很能借債的。我們家的生活,恰恰特別需要這樣一位父親,也特別需要這樣一位母親。所謂「對立統一」。

在我記憶的底片上,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模糊的虛影,三年顯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我想要報答而無力報答的恩人。

報答這種心理,在父子關係中,其實質無異於溶淡骨血深情的稀釋劑。它將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經地義的倫理平和地扭曲為一種最荒唐的債務。而窮困之所以該詛咒,不只因為它造成物質方面的債務,更因為它造成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債務。

父親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學那一年。父親對哥哥想考大學這一慾望,以說一不二的威嚴加以反對。

「我供不起你上大學!」父親的話,令母親和哥哥感到沒有絲毫商量餘地。

好心的鄰居給哥哥找了一個掙小錢的臨時活——在菜市場賣菜。賣十斤菜可掙五分錢。父親逼著哥哥去掙小錢。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冊課本,早出晚歸。回家后交給父親五角錢。那五角錢,是母親每天偷偷塞給哥哥的。哥哥實則是到公園裡或松花江邊去溫習功課的。騙局終於敗露,父親對這種「陰謀詭計」大發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鏡子。

父親氣得當天就決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將父親送到火車站。

列車開動前,父親從車窗口探出身,對哥哥說:「老大,聽爸的話,別考大學!咱們全家七口,只我一個掙錢,我已經五十齣頭了,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應該為我分擔一點家庭擔子了啊!」父親的語調中,流露出無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懇求。

列車開動時,父親流淚了。一滴淚水掛在父親胡茬兒又黑又硬的臉腮上。我心裡非常難過。卻說不清究竟是為父親難過,還是為哥哥難過。我知道,哥哥已背著父親參加了高考。母親又一次欺騙了父親。哥哥又一次欺騙了父親。我這個「知情不舉」者,也欺騙了父親。我因無罪的欺騙感到內疚極了。我,很大程度上是為自己難過……

幾天後,哥哥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欣慰地笑了。哥哥卻哭了……

我又送走了哥哥。

哥哥沒讓我送進站。

他說:「省下買站台票的五分錢吧。」

在檢票口,哥哥又對我說:「二弟,家中今後全靠你了!先別告訴爸爸,我上了大學……」

我站在檢票口外,獃獃地望著哥哥隨人流走入火車站,左手拎著行李卷,右手拎著網兜,一步三回頭。

我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緊緊攥著沒買站台票省下的那五分鎳幣,心中暗想:為了哥哥,為我們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儉用,節約每分錢……

我無法長久隱瞞父親哥哥已上了大學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訴父親實情。

哥哥在第一個假期被學校送回來了。他再也沒能返校。

他進了精神病院——一個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國——一個心理弱者的終生歸宿。一個明確的句號。

我從哥哥的日記本中,翻出了父親寫給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錯字和白字佔半數以上的信。一封並不徹底的掃盲文化程度的信: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沒有父母!根本沒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個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養大你!就算我沒你這個兒子!有朝一日你當了工程師!我也再不會認你這個兒子!

每句話後面都是」!「號,所有這些」!「號,似乎也無法表述父親對哥哥的憤怒。父親這封信,使我聯想到了父親對我們的那番教導:「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我不由得將父親的教導作為基礎理論進行思考:每個人都是有把子力氣的,倘一個人明明可以靠力氣吃飯而又並不想靠力氣吃飯,也許竟是真有點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學,其實絕不會造成我們家有一個人餓死的嚴峻後果。那麼父親的憤怒,是否也因哥哥違背了他的教導呢?父親是一個體力勞動者,我所見識過的體力勞動者,大致分為兩類。一類自卑自賤,怨天咒命的話常掛在嘴邊上:「我們,臭苦力!」一類盲目自尊,崇尚力氣,對凡是不靠力氣吃飯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輕巧飯的!」蘊含著一種藐視。

父親屬於后一類。

如今想起來,這也算一件極可悲的事吧!對哥哥抑或對父親自己,難道不都可悲嗎?

父親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後的七年內,我再沒見過父親。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和父親同時探家。

在我下鄉的第七年,連隊推薦我上大學。那已是第二次推薦我上大學了。我並不怎麼後悔地放棄了第一次上大學的機會。哥哥上大學所落到的結果,比父親對我的人生教導在我心理上造成更為深刻的不良影響。然而第二被推薦,我卻極想上大學了。第二次即最後一次。我不會再獲得第三次被推薦的機會。那一年我二十五歲了。

我明白,錄取通知書沒交給我之前,我能否邁入大學校門,還是一個問號。連幹部同意不同意,至關重要。我曾當眾頂撞過連長和指導員,我知道他們對我耿耿於懷。我因此而憂慮重重。幾經徹夜失眠,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告之父親我已被推薦上大學,但最後結果,尚在難料之中,請求父親匯給我二百元錢。還告知父親,這是我最後一次上大學的機會。我相信我暗示得很清楚,父親是會明白我需要錢幹什麼的。信一投進郵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測父親要麼乾脆不給我迴音,要麼會寫封信來狠狠罵我一通。肯定比罵哥哥那封信更無情。按照父親做人的原則,即使他的兒子有當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絕不容忍他的兒子為此用錢去賄賂人心的。

沒想到父親很快就匯來了錢。二百元整。電匯。匯單的附言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錯別字:「不勾(夠),久(就)來電。」

當天我就把錢取回來了。晚上,下著小雨。我將二百元錢分裝在兩個衣兜里,一邊一百元。雙手都插在衣兜,緊緊攥著兩疊錢。我先來到指導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沒進去。後來到連長家,鼓了幾次勇氣,猛然推門進去。我支支吾吾地對連長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立刻告辭。雙手始終沒從衣兜里掏出來,兩疊錢被攥濕了。

我緩緩地在雨中走著。那時刻一個充滿同情的聲音在我耳邊說:「梁師傅真不容易呀,一個人要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家子!他節儉得很呢,一塊臭豆腐吃三頓,連盤炒菜都捨不得買……」

這是父親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時我還幼小,長大后忘了許多事,但這些話卻忘不掉。

我覺得衣兜里的兩疊錢沉甸甸的,沉得像兩大塊鉛。我覺得我的心靈那麼骯髒,我的人格那麼卑下,我的動機那麼可恥。我恨不得將我這顆骯髒的心從胸膛內嘔吐出來,踐踏個稀巴爛,踐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連隊很遠,躲進兩堆木棱之間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哭自己,也哭父親。父親他為什麼不寫封信罵我一通啊?!一個父親的人格的最後一抹光彩,在一個兒子心中黯然了,就如同一個泥偶毀於一捧髒水。而這捧髒水是由兒子潑在父親身上的,這是多麼令人悔恨令人傷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時,我堅持由三杠換到了二杠——負荷最沉重的位置。當兩噸多重的巨大圓木在八個人的號子聲中被抬離地面,當抬杠深深壓進我肩頭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應的卻是另一種號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還是上了大學。連長和指導員並未從中作梗,而且還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和他們告別時,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他們默默對望了一眼,不知我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個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將永遠永遠保留在我記憶中……

三年大學,我一次也沒有探過家,為了省下從上海到哈爾濱的半票票價。也為了父親每個月少吃一塊臭豆腐,多吃一盤炒菜。

畢業后,參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來,我已十年沒見過父親了。父親提前退休了。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過一次,受了內傷,也年老了,干不動重體力活了。

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裡時,見三弟躺在炕上,一條腿綁著夾板,吊在半空。小妹告訴我,三弟預備結婚了。新房是傍著我們家老屋山牆蓋起的一間「偏廈子」。我們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廈子」不比別人家的煤棚高多少。

我進入「新房」看了看,出來后問三弟:「怎麼蓋得這麼湊湊乎乎?」

三弟的頭在枕上側向一旁,半天才說:「沒錢。能蓋起這麼一間就不錯了。」

我又問:「你的腿怎麼搞的?」

三弟不說話了。

小妹從旁替他說:「鋪油氈時,房頂木板太朽了,踩塌掉進屋裡……」

我望著三弟,心裡挺難受。我能讀完三年大學,全靠三弟每月從北大荒寄給我十元錢。

吃過晚飯後,我對父親說:「爸爸,我想和你談件事。」

父親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說。父親看我時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為我們父子分別了整整十年嗎?是因為我成了一個大學畢業生嗎?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眼,像一匹老馬看一頭小牛。

我向父親伸出一隻手:「爸爸,把你這些年攢的錢都拿出來,給三弟蓋房子用吧!」

父親又用那種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低下頭,沉默半晌,才低聲說:「我……不是已經給了嗎?……」我說:「爸爸,你只給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錢呀!那點錢能夠蓋房子用嗎?」「我……再沒錢……」父親的聲音更低。我大聲說:「不對!爸爸,你有!我知道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錢!……」父親騰地從炕沿上站了起來,臉色漲得紫紅,怒吼道:「你!……你簡直胡說!我什麼時候攢下過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說:「二哥,你何必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輩子都想攢錢,如今總算攢下了,能捨得拿出來為我蓋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個兒子內心對父親的極大不滿。

我生氣了,提高嗓門說:「爸爸,你這樣做不對!三弟能在那樣一間煤棚似的破屋裡結婚嗎?那裡出生的,將是你的孫子,或是你的孫女!你將在子孫後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對父親鄙視起來。

「住嘴!……」父親舉起了一隻拳頭。拳沒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僵了片刻,沉重地落在了父親自己的腦門上。母親、四弟和小妹趕緊從裡間屋出來,把我往裡間屋拉。「你!……十年沒見我,一見我就教訓我嗎?!好一個兒子啊!你就是這樣給你弟弟妹妹們做榜樣的嗎?你可算念成了大學了!你給我滾!……」父親臉腮抽搐著,眼中噴射出怒火。他那凶暴的語調中,有一種寒透了心的悲涼成分。他用手朝我一指,又吼出一個「滾」字,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一下子掙脫了母親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聲說:「爸爸,我永遠不再回這個家!」說完,衝出了家門。我一口氣走到火車站,買了一張三個小時后開往北京的火車票,坐在候車室的長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煙。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輕輕叫我,抬起頭,見母親和四弟站在面前。四弟說:「二哥,回家吧!」母親也說:「回家吧,媽求你!」

「不……」我堅決地搖搖頭。

母親又說:「你怎麼能那樣子跟你父親爭吵呢?他的確是沒攢下那麼多錢呀!他攢下的一點錢,差不多全給你三弟了……下個月初就要給你哥交住院費……」

幾個好奇的男人女人圍住了我們,用各種猜疑的目光注視我。我聽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離開時嘆了口氣,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分明是被看成一個不孝之子了。我打斷母親的話,說:「媽媽,您別替我父親辯護了!我在大學時,您求人寫信告訴過我,父親已積攢下了三千元錢。他怎麼能對他的兒子那麼吝嗇?」母親怔了一下,說:「傻孩子,是媽不好,媽那是騙你的呀!為了讓你在大學里安心讀書,不掛慮家中的生活……」聽了母親的話,我獃獃地望著母親那張憔悴的臉,發愣許久,說不出話來。「聽媽的話,回家吧!回家跟你爸認個錯……」母親上前扯我。我低下頭哭了……我跟著母親和四弟回到了家裡。我向父親認了錯。父親當時沒有任何原諒我的表示。

小妹那時已中學畢業,在家待業兩年了,一直沒有分配工作。母親低眉下眼地去找過街道主任幾次,街道主任終於給了個話口說:「下一次來指標,我給使把勁試試看吧!」

母親將這話學給父親,對父親說:「為了孩子,這人情,管多管少,無論如何也得送啊!」

父親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錢包,遞給母親,頭也不抬地說:「我這個月的退休金,剛交了老大的住院費,剩下的都在裡邊了……」

牛皮紙錢包里,大票只有兩張十元的了。母親猶豫了一陣,將其中一張交給妹妹。妹妹就用那十元錢買了點不成體統的東西,當天拎著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怎麼拎去的,又怎麼拎回來了。

母親詫異地問:「怎麼拎回來了?」

小妹沮喪地回答:「人家不肯收。」

母親又問:「嫌少?」

「人家說,多年住在一條街上,收了,就顯得不好了。人家說,要是咱們非要表示表示,她家買了一噸好煤,咱們幫忙給拉回來……」小妹說罷,怯怯地瞟了父親一眼。

父親始終沒抬頭,聽罷小妹的話,頭更低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開口說:「我和你四哥……一塊兒去給拉回來……」

四弟剛巧從外面回來,問明白后,為難地對父親說:「爸,我們廠的團員明天要組織一次活動,我是團支部書記,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麼破團支部書記,你當得那麼上癮?!明天不給拉回來,人家的煤票就過期了!」

這一節話,我都在裡屋聽到了,我跨出裡屋,對小妹說:「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親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誰都用不著你們!我明天一個人去拉!我還沒老得不中用,我還有力氣!」

頭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親借了輛手推車,冒雨去拉煤。路很遠。煤票是在一個鐵道線附近的大煤廠開的,距我們住的街區,有三十來里。一噸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趟。拉第三趟時,一隻車輪卡在鐵軌岔角里。無論我和父親使出多大的力氣,車輪都紋絲不動,像被焊住了。我和父親一塊兒推,一塊兒拉,一個推,一個拉,弄得渾身是泥,雙手處處是傷,始終一籌莫展。在暴雨中,我聽得見父親像牛一樣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對父親大聲喊:「爸爸,你在這兒看著,我去道班房找個人來幫幫忙!」

「你的力氣都哪去了?!」父親一下子推開我,彎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縮了的肩膀去扛車。

遠處傳來了火車的吼聲。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在閃電亮起的剎那,我看見一塊鬆弛的皮膚,被暴雨無情地鞭打著。是一個老年人的喪失了力氣的脊樑。

車頭的燈光從遠處射了過來。

父親仍在徒勞無益地運用著微不足道的力氣。

我拔腿飛快地朝道班房跑去。

列車停住了。

道班工人和我一塊兒跑到煤車前。

父親還在用肩膀扛煤車。他彷彿根本沒發現有火車開過來。

「你他媽的玩命啊!」道班工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火車車頭的光束正照著煤車。父親的肩膀,終於離開了煤車。父親緩緩抬起了頭。我看清了父親那雙絕望的臉。一張皺紋縱橫的臉。每一條皺紋,都彷彿是一個」!「號,比父親寫給哥哥的那封信中還多……

雨水,從父親的老臉上往下淌著。

我知道,從父親臉上淌下來的,絕不僅僅是雨水。父親那雙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臉腮,那哆嗦的雙唇,說明了這一點……

這個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雨夜。我躲在我們連隊木棱堆之間大哭一場的那個雨夜……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報,電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幾年沒探家了。我與父親又幾年沒見面了。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可以說是一個中年人了。電報使我心中湧起了一個中年人對自己老父親的那種情感。那是一種並不強烈的,撩撥回憶的情感。人的回憶,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焦距」的,好像照片隨著時間改變顏色一樣。回憶往事,我心中對父親的譴責少了,對自己的譴責反而多了。我畢竟沒有給過父親多少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啊!

電報沒能在頭一天交到我手裡,卻被人從門底縫塞進我了的辦公室。我頭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很遲。看看手錶,離列車到站時間,僅差一小時十五分。馬上動身完全來得及接站。我手中拿著電報,心裡倏忽產生了一個念頭——租一輛小汽車去接站。這念頭產生得很隨便,就像陝西人想吃一頓羊肉泡饃。父親生平連一次小汽車也沒坐過,我要給予父親「生平第一次」。我給幾處出租汽車站打電話,都沒車。二十多分鐘在電話機前過去了。乘公共汽車接站,已根本來不及。只有繼續撥電話。又撥了十多分鐘,終於要到了一輛車。說很快就到,卻並不很快,半小時以後才到。一路紅燈,駛駛停停。到火車站,早已過時。

我打開車門就往下跳,司機一把揪住我:「車費!」我一摸衣兜,錢包沒帶!只好向司機賠笑臉,告訴他我是來接人的,接到了再給他車費。說了不少好話,最後將工作證押給他,他才算鬆開了手。站內站外,都沒尋找到父親。我沮喪地回到出租汽車跟前,央求司機再送我回家,來去車費一塊兒付。司機哼了一聲,將車開走了。我見方向不對,賠著笑臉問:「你要把我拉哪去呀?」司機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車總站。我餓了,該吃午飯了。你在總站再要一輛車吧!」我自認理虧,不多說什麼。在出租汽車總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坐進了另一輛小汽車裡。回來倒是一路飛快,算賬時,可把我嚇了一大跳——二十三元!我不由得問了句:「怎麼二十三元啊?」司機瞪了我一眼:「加上火車站到出租汽車總站的那一段車費!」「那一段路也要車費?!」「笑話!你想白坐啊?」一進家門,見父親已在家中了。我埋怨道:「爸爸,你怎麼不在火車站多等會兒啊?讓我白接了你一趟!」父親說:「等了一會兒,沒見著你,我心想你不會來接了……」「拍了電報,我能不去接嗎?真是的!」「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脫不開身……」我說:「爸,先給我二十三元錢!」剛見面,伸手要錢,父親奇怪,疑惑地瞧著我。我只好解釋:「爸爸,我是租了一輛小汽車去接你的,司機在下邊等著呢!我的錢包放在辦公室了。」彷彿為了證實我的話,司機按了幾聲喇叭。父親當時那種表情,就好像聽說我是租了艘宇宙飛船去接他似的。他緩緩解開衣扣,拆開縫在衣里兒的一塊布,用手指捻出三張十元的紙鈔,默默遞給了我。我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他心裡想說的一句話:「你擺的什麼譜啊!」

「爸爸,這錢我會還你的……」我接過錢,匆匆奔下樓去。當我回到屋裡,見父親臉色變得很陰沉,也不瞧我,低頭吸煙。

我省悟到,我剛才說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話……

父親,不再是從前那個身強力壯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個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鑠的父親了。父親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老頭子。他那很黑的硬發已經快脫落光了,沒脫落的也白了。鬍子卻長得挺夠等級,銀灰間黃,所謂「老黃忠式」,飄飄逸逸的,留過第二顆衣扣。只有這一大把鬍子,還給他增添些許老人的威儀。而他那一臉飽經風霜的皺紋,凝聚著某種不遂的夙願的殘影……

生活,到底是很厲害的。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樓內,只一間,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飯,和電影《鄰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臟,黑,蒼蠅多,老鼠肆無忌憚,特肥大。

父親到來的第一天,打量著我們家在走廊佔據的「領地」,不無感觸地說:「老二,你有福氣啊!你才參加工作幾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這麼寬,還能當廚房……你……比我強……」

這話從父親口中說出,以那麼一種淡泊的自卑的語調說出,使我心中有些凄涼之感。

父親當了一輩子建築工人,蓋了一輩子樓房,卻羨慕我這筒子樓里的十三平方米……他是被尊稱為主人翁的人啊……

編輯部暫借給我一間辦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辦公室,妻子和孩子住在家中。我雖沒有讓父親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車,父親卻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樓房。

父親每天替我們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開水,買菜,做飯,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換煤氣。一切的家務,父親都盡量承擔了。

我不希望父親,我的老父親淪為我的老勤雜員。我對父親說:「爸爸,你別樣樣事都搶著做。你來后,我們都變懶了!」

父親陰鬱地回答:「我多做點,倒累不著。只要能在你們這兒長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結婚後,家中實在住不開了,我萬不得已,才來攪擾你們……」

父親的性格也變了,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事事處處,家裡家外都很善於忍讓的毫無脾氣的老頭子了。

除了家務,父親還經常打掃公共樓道、樓梯、廁所、水池。他不久便獲得了全樓人的稱讚和敬意。父親初來乍到時,人們每每這麼問我:「那個大鬍子老頭就是你父親嗎?」以後我聽到的問話往往是:「你就是那個大鬍子老頭的兒子呀?」在我意識中,父親是依附於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則開始依附於父親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從不到我家中走動,大有「老死不相往來」趨勢的工人們,也開始出現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種更普遍的生活貼近了。

我驚奇地發現,不是家屬洗澡的日子,父親也可以公然到廠內浴室洗澡;沒票,父親也可以從容不迫地進入廠內禮堂看電影;忘帶食堂飯菜票,父親也可以從食堂里先端回飯菜來。而人們還都對他很客氣,很友好。這些「優待」,是連我也沒受到過的。父親終於以他所能採取的方式,獲得了和我並存的獨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掃公共衛生。我理解,人們注意到他,承認他的獨立存在,如今對他來說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這是一個沒機會受過文化教育的、喪失了健壯和力氣的、自尊心極強的老父親,在一個受過大學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點小名氣的兒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碼。我告誡自己,我要替父親珍視它,像珍視寶貴的東西一樣。

父親身上最大的變化,是對知識分子表現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將各類知識分子統稱為「耍筆杆子」的。靠「耍筆杆子」而不是靠力氣吃「輕巧飯」的人,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來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筆杆子」的。我將他們介紹給父親時,父親總是臂微垂,腰微彎,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習慣的鞠禮狀,臉上呈現出似乎不敢舒展的恭而敬之的笑容。隨後,便替我給客人沏茶、點煙。當我和客人侃侃而談時,父親總是靜默地坐在角落,一會兒注意地瞧著我,一會兒注意地瞧著客人,側耳聆聽。倘我和客人談到該吃飯時,父親便會起身離去悄然做飯。倘我這個主人有時竟忘了吃飯這件事,父親便會走進屋,低聲問我:「飯做好了,你們現在要吃嗎?還是再過一會兒?」飯後,照例搶著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後,我對父親說:「爸爸,你不必對客人過分恭敬,過分周到,他們大多數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著太客氣。」

「我……過分了嗎?……」父親訥訥地問,彷彿我的話對他是種指責……

幾天後,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親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他真是一位好父親,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他對我說,連和你交談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你真那麼忙嗎?……」

這封信使我無比慚愧,無比自責。是的,父親來后,我幾乎沒同父親交談過。即使一次不太長久的,半小時以上的,父與子之間的隨隨便便的交談也沒有過。父親簡直就像我雇的一個老僕役,勤勤懇懇,一聲不吭,任勞任怨地為我做著一切一切的家務。

而我每天不是在寫、寫、寫,就是和來客無休止地談、談、談……

第二天晚飯後,我沒到辦公室去抄那篇亟待發出的稿子,見妻抱著孩子到鄰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親面前。

我低聲說:「爸爸,跟我聊幾句家常話吧!」

父親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種單刀直入的語調問:「老二,你為什麼不爭取入黨啊?」

我怔住了。我預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親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這就是父親最想同我交談的話題嗎?

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又說:「爸爸,聊幾句家常吧!」

「你們兄妹五個,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來,頂數你有了點出息,可你究竟為什麼不爭取入黨啊?聽你們同事講,你說過要入也不現在入共產黨的話?你是說過這話的嗎?」父親的目光仍定定地看著我,揪住這個話題不放。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是的,我說過。而且是在某個會議上當眾說的。我並不想欺騙父親。我對黨的信仰是萌發於一種樸素的感恩思想的。這種感恩思想,畢竟不是建立在切身體會的基礎之上,而是間接灌輸的成果。是不穩固的,是易於坍塌的,也是膚淺的,不足以長久維繫下去的。動搖過的事物,要恢復其原先的穩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穩固的基礎。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積木,擾亂一百次,還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復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和認識。這比給表上弦的時間長得多。

父親的話,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我故意用冷漠的語調反問:「爸爸,你為什麼對我入不入黨這麼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黨,當官、掌權,而後以權謀私嗎?」

父親聽出來了,我的話對他的願望顯然是嘲諷。父親緩緩站起,一隻手撐著椅背,像注視一個冒充他兒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著我。他突然推開椅子,轉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

父親在門口站住,回過頭,瞪著我,大聲說:「我這輩子經歷過兩個社會,見識了兩個黨,比起來,我還是認為新社會好,共產黨偉大!不信服共產黨,難道你去信服國民黨?!把我燒成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產黨振興國家,需要老百姓維護的時候,現在要求入黨,是替共產黨分擔振興國家的責任!……你再對我說什麼做官不做官的話,我就揍你!……」說罷,一步跨出了房間。

在那一時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從前那威嚴而易怒的父親了。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家,來到了辦公室。我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捧著臉腮,陷入了靜靜的思考。我理解父親對共產黨的感情。他六歲給地主放牛,十二歲闖關東,親眼看到過國民黨怎樣殘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過勞工。要不是押勞工的火車被抗聯伏擊,難想象他今天還活著,也不知這個世界上還會不會有我這位「青年作家」……

但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這比創作一篇小說更為嚴肅。而且,在我心靈中,還有許多骯髒得沒勇氣告人的慾念,還時時受到個人名利的誘惑,還潛藏著對享樂的嚮往,還包裹著對虛榮的貪婪,還……

「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句話是**地寫在中國共產黨的黨章上的。我不能夠懷著一顆極不幹凈的靈魂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寫下:我要求加入……

人可以欺騙別人,但無法欺騙自己。我在心中說:「爸爸,原諒我!我不,現在還不……」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推開了。父親來了。他連看也不看我,徑直走到他睡的那張臨時支起的鋼絲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鋼絲床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我轉過身去瞧著父親。他又猛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憤憤地大聲說:「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親!但我不允許你瞧不起共產黨!如果你已經不信服這個黨了,那麼你從此以後也別叫我父親!這個黨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現在還身強力壯,我願意為這個黨賣力一直到死!你以為你小子受了點苦就有資格對共產黨不滿啦?你受的那點苦跟我在舊社會受的苦一比算個屁!」

我想對父親解釋幾句什麼,卻一句適當的話也尋找不到。我一言不發地望著父親,心想:爸爸,你說得不對,不對,我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啊!

……

我覺得委屈極了,直想哭。

……

父親對我教訓了這一次之後,接連幾天不理我,不跟我說一句話。一天傍晚,有一個外地的陌生姑娘來到我家中。她自稱是一位文學青年,讀過我的幾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談談。我帶她來到了辦公室。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張白凈的鵝蛋形的臉,容貌端莊嫻雅。眼睛挺大,閃耀著充滿想象的光彩。剪得整齊的烏黑的短髮,襯托著她那張動人的臉,像荷葉襯托著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繽紛的花外衣,只有三顆扣子,好像是骨質的,月牙形,非常別緻。半敞的衣襟露出裡面深紅色的毛衣,褲角帶有古銅色鑲邊的牛仔褲,奶黃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發上,修長的雙臂微向前探,雙手習慣地攬住兩膝。她從頭到腳煥發著浪漫氣質,舉止文靜而有教養。

我沏了一杯茶端給她。她接過去,看了一眼,欠身輕輕放在桌上,說:「我不喝綠茶。我從小就是喝花茶的。」我說:「請便。」將椅子搬到她斜對面,瞧著她問:「你想和我談些什麼呢?」她嫵媚地一笑:「當然是談文學啦……不過,也希望不僅僅限於文學。」我說:「那麼就請談吧!不過,我也許會令你失望,我不是個理想的交談者。」

兒子有些發高燒。走出家門時,妻正在給兒子灌藥。而父親在給我洗衣服。我盡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擾,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會首先向我提出什麼問題。但她沒有。她用悅耳的音調向我講述起她自己來。

她說她離開家已經一個多月了。從南到北,旅遊了不少大城市,拜訪了許多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接著,便依次向我說出他們的名字。有人是我認識的,有人是我沒見過面的。還說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難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賞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歡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願意同坦率的人交談。我問:「你此行是出差嗎?」「噢不,」她搖搖頭,又是那麼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為了玩,散散心。」「你的單位竟會給你這麼長一段假?」「我現在不受任何單位管束,自由公民!」「你是個待業青年?」「我想有工作時便可以有份工作,膩煩了就當自由公民。」我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她攬住兩膝的雙手放開了,身體舒展地靠在沙發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辦公室內環視一番,說:「你的辦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對人跳舞。」我說:「我不會跳舞。大概是可以的。」這回輪到她迷惑不解了,懷疑地盯著我,要看出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我慚愧地笑笑。她的目光移開了,落在寫字檯上,又問:「自由市場上買的吧?」我點點頭:「是的。」「樣式太老。」「不,是太俗氣。但便宜。」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臉上,那模樣彷彿我對她承認了我是一個下流坯子似的。我說:「請接著談下去吧,你剛才談到自己的話還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嗎?」懷疑的神態,懷疑的口吻。接著,她輕輕嘆了口氣,平平淡淡地說:「報考過電影學院、音樂學院,都沒考上。在外貿局工作了三個月,在旅遊局工作了半年,這兩個單位沒能更長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圖書館混了一年,因為那兒有書,才拴住我一年。看書也看膩煩了,於是就辭職了……回去以後,也許會到省電視台,看我那時心情好不好,樂不樂意去……」

我終於明白,她是來自另一個天地的。「你出來這麼長時間,父母放心嗎?」「他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親當年的老戰友。或者住他們家中,或者住賓館……」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什麼了,期待著她說。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你一定無法理解我……小時候,我和姐姐,覺得世上任何好吃的東西都吃過了,我們就將糖和鹽拌在一起,再澆點辣椒油……現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時候似的,我覺得我丟了。我覺得我對什麼都膩煩了,對生活失去了熱情,就好像我小時候對食物失去了味覺一樣……」

我依舊望著她那張漂亮的臉,心中對她產生了一種同情。類似對一隻將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蟲的同情。

她見我在很認真地聽,繼續說下去:「本想離開家散散心,但結果心境反而愈來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處是人、人、人,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人,許許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待業問題……」

我平靜地問:「你無法忍受這樣一些人們嗎?」「難道你能夠忍受這樣一些人嗎?」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臉上,現出一種對我的麻木不仁開始感到失望的表情。我沒有立即回答她。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棱堆間痛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親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給街道主任拉煤那個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為什麼保留在我記憶中的都是雨夜呢?我畢竟從我生活中的兩個雨夜度過來了。我畢竟扯著父親的破衣襟,扯著一個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頭腦中有著狹隘的農民意識的父親的破衣襟,一步步從生活中走過來了,一歲歲長大了……

「古老的國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這麼一種氛圍中,每個人都將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悅耳的聲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從她身上過久地分散。

我要求說:「讓我們談談文學吧!」「文學?……」她嘴角浮現一絲嘲諷,大聲說,「中國目前不可能有文學!中國的實際問題,就在於人口眾多。如果減少三分之二,一切都會變個樣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減少的當然應該是那些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和待業的問題的人啰?」

我情緒的變化並沒引起她的注意。她皺起眉頭,用一種憂國憂民的語調說:「就在今天,就在你們北影廠門口,我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抱著一個傻乎乎的孩子,在圍觀一輛外國小汽車,我心裡真是悲哀極了!我要寫一篇心理小說,將我內心這種悲哀表述出來!這就是我們的人民,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真感到羞恥!……」她那樣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說,她是企圖要將我感動哭了。然而我並沒有受到絲毫感動。我已不再像從前那麼易於動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顆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產生這麼一點渺小的悲哀。我已經不再同情她。

我告訴她,那白鬍子老頭,肯定就是我的父親。而抱在他懷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兒子。

「是你……父親?……」她的臉微微紅了,顯出動人的窘態,訥訥地說,「請原諒!我……還以為你是……」

「這不值得請求原諒!因而我也不想對你表示原諒!我並不想否認,我的父親沒有文化,他在掃盲時所認識的字,絕不會比你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還很愚昧,由於他的愚昧,由於他的農民意識的狹隘,給我們的家庭造成重大的不幸!因為他不相信醫生的話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話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氣,瘋了!我原諒了他,但卻不能忘記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愚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意味著什麼!我詛咒造成愚昧和沒有文化的落後狀況的一切因素!……」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的聲音很高。我內心很激動。我彷彿不是在對我面前的這一位姑娘說話,而是在對眾多的各種各樣的人說話。

我還想對她說,她可以對我們的人民沒有感情,她也盡可以像她讀過的小說中那些西方的貴夫人一樣,對他們的愚昧和沒有文化表示出一點高貴的憐憫,這無疑會使像她這樣的姑娘更增添女人的魅力。但她沒有權力瞧不起他們!沒有權力輕蔑他們!因為正是他們,這在歷史進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創造著文明的千千萬萬,如同水層岩一樣,一層一層地積壓著,凝固著,堅實地奠定了我們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而我們中華民族正在振興的一切事業,還在靠他們的力氣和汗水實現著!愚昧和沒有文化不是他們的罪過,是歷史的罪過!是我們每一個對振興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缺乏熱情,缺乏責任感的人的慚愧!

我還想對她說,至於她自己,不過是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麗,嬌弱,但沒有芬芳。因為她不是樹木,所以她那短細的根須是觸及不到水層岩層的。她所蔑視的正是她所賴以存在的。她漠視甚至嘲諷他們的最現實的煩惱,但她那種沒有什麼值得憂鬱的事才產生的憂鬱,那種一顆空泛的心靈內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與他們可能經歷過的悲哀相比,其實是不值論道的。

我還想對她說……

我什麼也不想對她說了。

我又想到了發燒的兒子。我認為我應該回到兒子身邊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談下去了!」我走到辦公室門前,推開了門——門外,站著我的父親,獃獃地,一動不動地像根木樁似的。一手拎著水壺,一手拿著一瓶墨水。他是給我們送開水來的。他分明是聽到了我方才大聲說的某些話。那姑娘走下樓梯時,還回頭來看了我一眼,我這樣對待她,肯定是她絕沒想到的。父親一聲不響,放下水壺,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張鋼絲床。一直到熄燈,我和父親彼此沒說一句話。我靜靜地躺著,無法入睡。我知道父親也是靜靜地躺著,沒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親身邊,跪下去,將頭伏在父親胸上,對他說:「爸爸,原諒我那番話又無意中傷害了你,原諒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從朋友家很晚才回來,一進家門,妻便告訴我,父親走了。「走了?上哪兒去了?」「回哈爾濱了!」「你……你為什麼不攔他?!」「我攔不住。」病剛好的兒子大聲哭叫:「爺爺,我要爺爺!我要找爺爺嘛!……」我問:「父親臨走說了什麼沒有?」

妻回答:「什麼也沒說。」

我一轉身就從家中沖了出去。我趕到火車站,匆匆買了一張站台票。我跑到站台上時,開往哈爾濱的列車剛剛開動。我跟著列車奔跑,想大喊:「爸爸……」卻沒喊出來。列車開出了站台。送行者們紛紛離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孤零零地佇立在站台上。

望著遠處的鐵路信號燈,我心中默默地說:「爸爸,爸爸,我愛你!我永遠不忘我是你的兒子,永遠不恥於是你的兒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來!……」

遠處的鐵路信號燈,由紅變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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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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