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喜春醒來已經是一日後了,她只記得先前耳邊傳來丫頭的叫喊,接著就人事不省了。
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換了一身貼身的衣裙,喜春大眼無神的看著床幔,定定的出著神,守著的丫頭見她醒來,大大鬆了口氣,在她耳旁柔聲勸解:「少夫人醒了,少夫人已經睡了一日了,可是腹中餓了?廚房裡從早到晚煨著湯,奴婢去給少夫人端上一碗來?」
喜春沒應,眼珠子隨著轉動。房中喜慶的紅綢、喜紙等已經盡數撤下,雖沒有掛白,但房中稍出格的艷色都已不在,統統換做了素雅,周家動作迅速,下人動作麻利,規矩有禮。
就是太麻利了。
麻利到讓喜春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不得不接受周秉出事的事實。
兩行淚從眼中滑落,淌過臉頰,落在素色的綢枕上,很快把綢枕給打濕了。
「少、少夫人,你、你別哭啊。」兩個丫頭哪裡見過這說哭就哭的架勢,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誰料喜春越哭越大聲,「嗚嗚嗚...」
喜春其實也跟她爹寧秀才一般不信甚富貴命不富貴命的,尤其現在更不信了。
剛嫁過來就守活寡,這是甚富貴命?
喜春不過剛及笄的大姑娘,寧家不大富大貴卻日子平淡,喜春也從沒遇上甚難事,前半輩子幾乎是村裡姑娘們羨慕的對象,掉進了「福窩」。陳氏告訴她,嫁人後要侍奉夫君,友善妯娌,恭敬長輩,喜春都一一記在了心裡,但也從來沒人告訴過她,嫁人後頭一日遇上夫君出事該怎麼辦。
周秉出了事,那她以後該怎麼辦?
喜春眼淚不止,更多的是茫然害怕以及對以後一片空白的無措。
「少、少夫人,你別哭了,哭多了對身子不好。」兩個丫頭使勁兒勸,喜春掉著淚珠兒:「我、我也忍不住。」
喜春覺得委屈。
她剛嫁人,還沒來得及侍奉夫君、友善妯娌、恭敬長輩,就要成寡婦了,寡婦這個名兒可不好聽,大都是死了男人的,別人死男人,那是已經嫁人多年後,家中遭遇了不幸,她這可倒好,嫁過來頭一日,人沒了。
這放任何人身上都是滅頂之災,何況喜春不過是剛及笄的大姑娘,前輩子順風順水的,還沒受過這等打擊。
伺候的丫頭也忍著酸意說道:「少夫人還不知道吧,奴婢巧雲,這是巧香,奴婢二人是大爺臨走前便吩咐下來照顧少夫人的,大爺人好,這是誰都不願的,可如今因著大爺出了事,府中上下人心惶惶,大夫人也倒下了,已經延請了好幾位大夫了,阮嬤嬤雖是大夫人的陪家嬤嬤,為人也很有威信,但到底只是個下人,難免有人不聽的,得有主子出頭才是。」
喜春聽著巧雲說,哭聲漸止。
她還帶著哭腔,想起昨日里抱著她哭得洶湧的貴婦人,心裡也有幾分擔憂:「大夫人病了嗎?身體可要緊?」
巧香回話:「大夫人平日里身子挺好的,這回也是大爺的事兒受打擊了,大夫說,只要大夫人靜心修養就沒事的。」
周家的關係喜春是大概知道些的,她們口中說的這位大夫人正是周家隔房的伯母,周秉自幼便是由潘氏養大,可以說感情十分深厚了,喜春也能理解。
喜春向來是不麻煩人的性子,心裡頭十分委屈,但聽巧雲這話,又覺得自己似乎給周家添了麻煩。
周家好像確實沒兩個主子啊。
可、可是她應該做什麼?喜春不由得想起她娘陳氏生病時的情形,撐著身子,捏起錦被,想去給身為長輩的潘氏熬粥敬孝,被巧雲、巧香兩個按住。
哪裡敢叫她這個少夫人親自動手的,「少夫人你躺了一日,身子虛著呢,不能忙活,你吩咐一聲兒便是,大夫人知道是你的孝心也會稱讚你的。」
喜春躺在床上,見巧雲巧香還給捏了捏被角,不由得有些恍惚。
大戶人家都是這樣嗎?都不用親自動手,只需要吩咐下人去做,這孝心就加頭上來了?這當真不隨意的嗎?
見她還放不下,巧香輕聲道:「少夫人放心,廚房有數位廚娘,很快便能熬好粥送到大夫人房中,叫大夫人知道少夫人心意的。」
喜春,她並不是這意思。
正說著,突的從屏風后探出幾個小腦袋瓜來,一個疊一個的,露出圓圓的小臉兒來,跟玉雪糰子似的,三雙大大的眼都毫不掩飾的看向床上紅腫著眼的喜春。
等喜春看過來,頓時一驚,蹬蹬蹬的朝外跑,大的兩個小腿兒跑得快,小的還小,往後退時一不小心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前邊兩個大的給摟抱起來,牽著他的小手就跑了。
來得快,走得更快。從頭到尾不過只跟喜春對視了兩眼。
喜春看著巧雲兩個:「這是?」
「是三位少爺。」巧雲道:「許是好奇少夫人這個當嫂子的,這才過來看一看,三位少爺平日住在引芳院,引芳院的管事婆子甄婆子是大爺親自挑的。」
周秉出事,整個周家頓時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府上下人心中惶恐,都知道如今周府是変了天兒了。
幾日後,周大夫人潘氏才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身子好轉,潘氏蘇醒,頭一樁便是喚喜春過去見一見。
喜春被巧雲巧香按在房中修養了好幾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其實讓喜春極為不適應,往日在娘家時雖做得不多,如今在周家丁點活計不用做,當真如書中所言十指不沾陽春水了,喜春卻更渴望去外邊隨意走動,在田間灶頭忙活了。
潘氏的召喚對喜春來說,便如那久旱的甘霖一般,叫她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幾乎等巧雲巧香二人一給穿戴好,便迫不及待朝外走。
周家講究,平日里喜春穿的衣衫纖合貼身,是家常衫裙,但若是要見人,便要重新換上更貴重莊重的衣裳了,便是在潘氏這等自家長輩面前兒都不可失了禮。
一踏出房門,新鮮的空氣不斷湧入鼻息,喜春白皙的臉都不由得添了一絲鮮活,隨著巧雲兩個穿過游廊山亭,路過偌大的湖泊,有路過的下人遠遠便朝他們施禮,神情沮喪,穿著素凈,喜春被神色一滯,連帶著心情沉重起來。
潘氏住的院落自是極好的,各種花簇競相綻放,千姿百態,只這幾日疏於照料,顯得有些焉兒。
潘氏半靠在榻上,見了喜春,不等她福個禮,便把人拉了過去,不住拍著:「好孩子,是我周家對不住你啊。」
潘氏十分愧疚,周家兩封信前後腳送到,中間卻耽擱了幾日,兩封信送的時間都不合時宜,前一封逼近婚期,后一封卻是在婚後。
哪怕這最後一封與前一封同時抵達,這場迎親都是不會有的。沒過門,從世俗角度來說便算不得真正的婆家人,以寧家的家風,還能給重新挑上一門普普通通的人家,可一旦過門,便是婆家媳了。
以大姑娘的身子守活寡,外人知道也最多說上一句可憐罷了。
喜春若是要離了周家,便只有一條路可選。
和離。
「你還年輕,我也不能逼著你留下來受這份苦,長夜漫漫,雖衣食無憂,一生卻是極苦的,你若決定要走,我周家絕不阻攔,便贈你一封和離書,聘禮嫁妝你盡數拖回娘家,有這些金銀,往後日子也能好過不少。」
「若你留下,這偌大的府、外頭的事便少不得要操持起來,你是個什麼性子我早知道,以往想著的是由秉兒在外頭撐著,府上的事你慢慢學便是,左右有他給你撐著,可如今不行了,你要留下,就不止府上的事要管,府外的事也要管。」
「你見過幾位小少爺了吧。」雖是疑問,潘氏卻說得很肯定。
喜春不知怎的就把話轉到了幾位小少爺身上來了,那幾個小糰子她昨日確實見過,輕輕點點頭。
潘氏瞧著還有些不大好,她嘆了口氣:「周家嫡支有三房人,秉兒自幼由我撫養長大,三弟跟弟妹不管事,累得秉兒也自小懂事,幾年前,三弟跟弟妹相繼出事,嘉嘉幾個便是由秉兒一手帶大的。」
阮嬤嬤適時遞上茶水,臉上很是嚴肅,口氣卻溫和:「夫人,大夫說你得靜養,不能說太多話的。」
喜春見阮嬤嬤,心裡有些發虛。
她最怕這種嚴肅又正經的人。
潘氏喝了茶水,遞了過去,搖頭笑道:「無礙的,這事兒是我們周家不好,這些也該是喜春知道的。」
她看向喜春,眸子中十分溫和:「家中大致的情形已與你說過了,你好生考慮便是。」
喜春眼中茫然,她能看得出來,大夫人潘氏說的都是真的,她是真的愧疚,也把周家的情形告訴她,也是真的由她自己選擇。
躺在床上的時候,喜春睜著眼看著繁複的紗帳,絲毫沒有睡意。白日里,大夫人潘氏的話在她心裡始終回蕩,叫她思緒難安,心頭煩悶。
房中燭火微動,巧雲兩個守在外間,只有些許動靜兒傳來。
喜春著實睡不下,披了外衣起身,光著腳踩在鋪著毯子的地上,沒有發出什麼動靜兒來。喜春到周家后,除了帶來的嫁妝被鎖在庫中,平日里慣常用的已經盡數搬到了房裡。
她最終在書桌上坐下。周家的書桌與寧家屋中不同,形色上等,筆墨應有。燭火照來,映出喜出伏案提筆的身影,心頭的煩悶、委屈被催匯成一股股憤怒,退卻了嬌羞,疾馳濃重寫下一句:
周秉,你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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