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孫成蕙注意到了五丫頭劉敢斗的反常舉動,這個往天嘰嘰喳喳不饒人的鬼丫頭這幾天突然乖巧起來,不和哥哥姐姐們鬥嘴了,也不在她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了。更蹊蹺的是,還老往她舅舅孫成偉身邊湊,在孫成偉房裡一嘰咕就是大半天,不知是搞什麼秘密活動。
劉勝利和她的男朋友錢遠從插隊的天河縣回家的那天早上,孫成蕙看見劉敢斗提著個小包輕手輕腳地從孫成偉的房裡出來,立時一聲斷喝:「劉敢斗小姐,你又想往哪裡跑?你姥姥往天這麼疼你,你也不想著多去看看你姥姥!」
劉敢斗怔了一下,撒嬌道:「喲,老媽,你都嚇死我了。我不正要去醫院么!」
孫成蕙笑了:「小五子,你膽可真小,我叫你一聲你就嚇死了,咋我說的話你就是不聽呀?啊?你爸是礦長,做啥都得帶頭,咋叫你報名下放,你就是不去?」
劉敢斗說:「媽,咱家都下放兩個了,至今也沒回來一個,我再下放了,誰幫家裡做事呀?誰陪您解悶呀?等我大姐、我二哥回城了,我再去下放吧!」
孫成蕙說:「小五子,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不要你給我解悶,我悶死活該。」
劉敢斗說:「那可不行!您可是我親媽,我哪能見死不救呢?」
孫成蕙對自己口齒伶俐的小女兒實在沒辦法,又好言相勸:「敢斗,你聽話,啊?要向你二哥、你大姐學習,響應黨的號召,別老和你舅攪在一起……」
劉敢鬥嘴一噘:「誰愛響應誰響應,反正我是不響應!媽,你沒聽人家說么?黨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誰響應黨的號召誰吃虧!」
孫成蕙氣了:「你少給我胡說八道——這話是誰教你的?是不是你舅?」
劉敢鬥嘴一撇:「咋是胡說八道?這話還要誰教?媽,你不就吃虧了么?一九六一年響應黨的號召下放當家屬,現在落啥好處了?只能在礦中當代課老師,一月掙三十七塊!我二哥、大姐……」
孫成蕙當即打斷了劉敢斗的話頭:「小五子,你不要給我放毒!說一千,道一萬,我就是不能讓你呆在家裡吃閑飯……」
劉敢斗這才把小包里花花綠綠的衣服掏了出來:「是的,是的,老媽,您說得對,太對了,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家裡吃閑飯!老媽,您請看,我現在已經不吃閑飯了,幫我舅舅賣上衣服了!真正上海貨,在咱紅旗礦絕對見不到!老媽,來一件怎麼樣,照顧照顧我的生意?」
孫成蕙愣了:「小五子,你……你還真和你舅舅攪和到一起去了?他下作,你咋也跟著下作?哎,你舅舅呢?」
孫成偉在房間里聽見了,開門走了出來:「成蕙,你找我?」
孫成蕙不管劉敢鬥了,只盯著孫成偉不悅地斥責:「哥,你又胡鬧什麼呀?當真來一次就給我帶來一次麻煩?你咋叫敢斗幫你賣起服裝了?啊?這不是投機倒把嗎?咋一不搞階級鬥爭你就猖狂起來了?啊?這二十多年了,吃了這麼多苦頭都還沒把你改造好呀?」
孫成偉賠著笑臉道:「小蕙,你可別這麼說,我這叫促進商品流通,現在國家政策允許了。而且,這衣服也不是我讓敢斗賣的,是她搶著要幫我賣,她積極性這麼高,我也不好打擊呀!你說是不是?」
孫成蕙看著孫成偉房裡的大包,將信將疑:「這種倒買倒賣的事真允許了?」
孫成偉挺了挺胸,正經說:「不允許,像我這種人吃什麼?小蕙,我告訴你,我們都叫個體戶,又叫個體勞動者,據說是一種很光榮的職業!」
孫成蕙心裡沒底,不好做聲了。
孫成偉拉著孫成蕙在床前坐下,又說:「這次到你們這來,我就想了,一來看母親,二來也探探路,看看上海的服裝在這裡好賣不?好賣的話,我就多販點來賣,再把這裡的天麻、杜仲啥的倒騰回去,來回都不空手……」
孫成蕙一聲長嘆:「哥,你就不能做點正經事么?」
孫成偉叫了起來:「這還不正經呀?促進商品流通,豐富人民生活嘛!」
母親和舅舅說話時,劉敢斗悄無聲息地溜了,當真去了礦醫院,名義上去看姥姥,實則是想向自己的姨夫、姨媽兜售手上的服裝。
劉敢斗趕到時,鄒招娣精神好了些,難得清醒了。鄒招娣慈愛地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外孫女,似乎想說什麼,可又說不出,便招招手,要劉敢斗坐近些。
劉敢斗乾脆俯到了鄒招娣身上:「姥姥,您睡醒了?您知道不?您睡了都快三天了,我媽和我姨媽都嚇哭了好幾回!我對她們說,姥姥沒事,就是太累了,想多睡會兒覺。」又對孫成芬說,「姨媽,你看,叫我說對了吧?」
孫成芬對田劍川誇道:「你看這小五子,嘴多甜,多會說話!」
田劍川說:「這小五子真像她媽年輕的時候!」
鄒招娣嘴唇嚅動了半天:「敢斗,這……這幾天又……又去斗誰了?」
劉敢斗噘著嘴:「姥姥,您一睡三天,也不管我的死活!我都破產了,連買頭繩的錢都沒有,哥哥、姐姐他們也都欺負我,沒有您當後台,我還敢斗誰呀?!」
田劍川笑了:「敢斗,就沖著你這厲害勁,誰還敢欺負你呀?我不信!」
劉敢斗馬上瞄上了姨夫田劍川:「姨父,你給我當一次後台吧?幫我賺點零花錢行不?你看看你這身衣服,哪像個撥亂反正時期的人民教師?太土氣了嘛,都不如我們礦上的工人同志。」說罷,手腳麻利地拿出了一套蹩腳的黑白條格西裝,「來,姨父,你試試我這件高級西裝吧,真正的上海貨!」
田劍川穿上西裝,笑眯眯地看著孫成芬問:「怎麼樣呀?」
孫成芬打量著:「還可以嘛。」
劉敢斗拍手大叫:「啊呀,姨父,這一下,你至少年輕十歲!」
田劍川說:「那好,敢斗,姨父照顧你的生意,這套西裝姨父買了!」
劉敢斗高興了:「太好了,姨父!」轉而又對孫成芬說,「姨媽,你就不照顧照顧我的生意?」說著,拿出一件太陽紅的確良褂子,「你試試這件怎麼樣?」
孫成芬接到手上看了一眼,就還給了劉敢斗:「你當你姨媽還十八歲呀?!」
劉敢斗自己看了看褂子,也覺出了不妥:「也是,太艷了點,賣給我姐吧!」
這時,鄒招娣聲音微弱地叫了聲:「敢斗……」
劉敢斗一邊從田劍川手上收著錢,一邊回過頭說:「姥姥,您別急,這回沒有您能穿的衣服,等有了您能穿的衣服,我一定優惠您老一件!姥姥,您這麼疼我,我能不優惠您么?!」
醫院的生意做完,劉敢斗馬不停蹄地又去找二哥劉躍進和小哥劉**。
劉**這時正在家輔導劉躍進複習功課,姐姐劉勝利的男朋友錢遠也在。
劉敢斗拿著兩件完全相同的黑白條格的西裝,推門進來了,進門就嚷:「哎,哎,同志們,同志們,報告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為了撥亂反正,美化生活,本小姐為同志們送來了上海工人階級的最新戰鬥成果:化纖粗呢『前進牌』高級西裝兩件!哦,錢遠哥也在?錢遠哥,你別急,也有你的,我回頭就給你拿……」
劉躍進一把把劉敢斗推開:「去,去,去,敢斗,你搗什麼亂?!」
幫哥哥複習功課的劉**卻對西裝來了興趣:「哎,敢斗,給我看看。」
劉敢斗也一把推開劉**,用劉躍進同樣的口氣說:「去,去,去,你搗什麼亂——你這窮光蛋,又買不起我的衣服!」
錢遠笑了:「我和你二哥也是窮光蛋呀,都是老插,也買不起你的衣服。」
劉敢斗笑眯眯地:「你們努努力還是買得起的,知道你們經濟困難,我大優惠呀!猜猜這西裝多少錢?二十五塊一件,便宜吧?」
錢遠眼睛一亮:「哎,還真不貴!來,我試試!」
劉敢斗遞過一件西裝,幫錢遠穿起來:「試試吧!錢遠哥,我和你說,我賣給我同學三十五塊,在街上賣是四十五塊,二十五塊賣你們,我是一分不賺!二哥,你就不試試?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想呀,你老這麼一身藍工作服見我成靜姐咋行?成靜姐不嫌你土氣么?我要是成靜姐,早就把你甩了……」
劉躍進這才遲疑著,接過一件西裝試了起來。
窗外,響起了姐姐劉勝利的聲音:「錢遠,走,我們去醫院看姥姥吧!」
已把西裝穿上身的錢遠應著:「好,好,我就來……」說著,向門外走。
劉敢斗叫道:「哎,錢遠哥,我……我的西裝……」
錢遠回過頭,爽快地說:「敢斗,既然你這麼優惠,西裝我要了!」
劉敢斗追到門外:「那你得給錢呀,本小姐可不賒賬!」
錢遠哭笑不得,沖著已等在院里的劉勝利說:「勝利,快給敢斗二十五塊錢,這丫頭六親不認,逼起債來比黃世仁還狠,我這衣服剛穿上身……」
劉勝利只好替錢遠掏錢,拿出幾張十元的票子正要數,劉敢斗卻一把奪了過來,飛快地數出四張:「姐,我收你們四十,二十五是西裝錢,十五是褂子錢。姐,這件太陽紅褂子我便宜賣給你了,在街上我賣三十,給你半價!」說罷,把那件好幾天都沒推銷出去的太陽紅褂子硬塞給了劉勝利。
劉勝利怔住了:「哎,敢斗,這——」
劉敢鬥風也似地出了門:「姐,你可別客氣,你再多給錢就是看不起我!」
劉勝利看著劉敢斗的背影,沖著錢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錢遠,你咋想起來買小五子的衣服?看看,連我都跟著倒霉,說清楚,這四十塊錢全算你的!」
錢遠卻不承認吃了虧:「倒什麼霉?四十塊錢買兩件衣服不貴嘛。」
當晚,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時,劉敢斗推銷出去的黑白條格西裝一下子全露面了——田劍川、劉躍進、錢遠、劉**四個人,一人穿了一件,加上貨主孫成偉自己也穿了一件,構成了一道極惹眼的景觀,只是首先大家都沒有注意。
劉存義第一個注意到了面前這五個男人身上顏色、式樣完全相同的西裝,在飯桌前一坐下就笑了:「哎,我說各位,你們今天這是怎麼了?啊?都一起玩起洋派了?你們身上這西裝是不是哪個部門統一發的制服呀?」
大家這才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和別人身上相同的西裝。
田劍川第一個悟了過來,呵呵笑著問鄰座的劉躍進:「躍進,你們的西裝是從哪來的?該不是也從我們劉敢斗同志那裡買的吧?」
劉躍進點頭道:「是從敢斗那買的,二十五塊一件,我們三人一人買了一件。」
田劍川一聽這話,馬上沖著劉敢斗叫了起來:「好啊,敢斗,你可真是個小奸商,賣給他們二十五塊一件,賣給我卻要二十八塊一件?欺負你姨父是不是?」
劉敢斗忙走上前解釋:「不是,不是。姨父,您老千萬別和我哥這三個窮光蛋比!人比人氣死人啊!因為您老右派問題平了反,有工資可補,是大財主,我才按政策多收了三塊錢……」
劉存義桌子一拍:「劉敢斗,你本事不小呀,把生意做到家裡來了!你哪弄來的這麼多西裝?啊?」又問孫成偉,「大偉,你身上的這件西裝敢斗是多少錢賣給你的?是不是也按政策多收了你的錢?」
孫成偉見事情不妙,忙站起來替劉敢斗,也替自己打掩護:「存義,這事你別多問了,反正買的願買,賣的願賣,現在國家政策又允許,你管那麼寬幹什麼!」四處點著頭,賠著笑臉,「同志們,慚愧,慚愧,實在是慚愧!來,喝酒,大家都喝酒!我……我提議咱們為黨的三中全會幹一杯……」
孫成蕙意味深長地看了孫成偉一眼:「存義,我告訴你這西裝從哪來的……」
孫成偉急了,在桌下踩了踩孫成蕙的腳:「成蕙,你別說話了好不好,快舉起杯子,我們這杯酒是為三中全會喝的,一定要隆重地喝!」
於是,一家人為三中全會隆重地喝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