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孫成蕙記得很清楚,劉存義出事的那天,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八號。那天,湯平在紅旗礦主持召開東部礦區礦處級幹部會議,會開到很晚。劉存義快十點了才從礦上回來,回來時外面正下雨,劉存義渾身全透濕了。孫成蕙正在燈下備課,忙走過去用毛巾給劉存義擦臉、擦身。正擦著,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
劉存義隨手抓起電話:「對,我是劉存義。」
電話里想起了一個焦慮的聲音:「劉礦長,我是調度室。不好了,井下出大事了,負330變壓器突然著火,因為該變電站附近沒有作業點,發現較晚。現在火勢很大,周圍煤壁都燒著了,情況相當嚴重……」
劉存義大驚失色:「有沒有人員傷亡?有多少傷亡?」
「目前還沒接到報告。」
「負330的人員撤出來沒有?」
「已經撤出了一部分,主要是採煤十區工人,3030掘進頭的十八名掘進工肯定沒撤出來,電話聯繫不上,救護隊已經下去了。」
劉存義臨危不亂:「是十八名嗎?有沒有其他輔助部門的工人?趕快通知燈房查燈牌,迅速弄清楚:困在火區的人員究竟是多少?千萬不能出錯。請和礦救護隊保持聯繫,我馬上下井,到現場和他們匯合!」
放下電話,劉存義抓起一件雨衣就要出門。
孫成蕙揪心地囑咐說:「存義,你……你可千萬要小心……」
劉存義匆匆點點頭,突然又回過頭摸起了電話:「湯書記嗎?負330著火了,情況很嚴重,我馬上要下井,你正好在這裡,幫我調一下局救護隊好不好?我擔心火勢失控,我礦救護隊人手不夠!」
湯平說:「好,好,存義,有我,你只管放心,咱們是老搭檔、老夥計了!」
扔下電話,劉存義再也顧不上和孫成蕙說什麼,轉身衝進了門外的大雨中。
孫成蕙追進如注的雨水中,沖著劉存義的背影大聲說:「存義,事故處理完,不管幾點,都往家裡掛個電話,啊?」
劉存義聽見了,在風雨中回過頭來:「好,成蕙,你睡吧!」
孫成蕙哪還敢睡?一夜守著電話沒挪窩,一顆心早隨劉存義一起下了井。
這夜真是緊張,劉存義和兩位隨行調度坐在一輛電車頭上一路搖鈴馳往礦井深處時,手裡的載波電話便不斷地響著。
「劉礦長,劉礦長,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快講!」
「劉礦長,人員情況查清楚了,現在困在火區里的,除十八名掘進工外,還有一名到迎頭掛線的地質測量工,一名前往檢查瓦斯的瓦斯檢查員,一共二十人。」
「好,知道了。」
「湯書記已命令局救護隊緊急出動,他們正在往這趕。」
「你們留人帶路,通知井口和井下,為救護隊提供一切方便。」
「湯書記現在正在換衣服,馬上也要下井。」
「告訴湯書記,請他在地面指揮……」
趕到負330變電站外,一條濃煙滾滾的火巷出現在劉存義面前。現場一片混亂,一些燒傷工人被抬上擔架。紅旗礦救護隊的江隊長正大喊大叫著,要救護隊員們接水龍,支水泵。
劉存義一看就急了:「江隊長,你們得先衝進去救人啊!」
江隊長為難地說:「劉礦長,這火不滅怎麼救人?送死呀!」
火巷裡的火確是在熊熊燃燒,一些木頭支架正垮落下來。
然而,劉存義為火巷內二十個工人同志的性命憂心忡忡:「江隊長,我的意見還是要先衝進去救人,你們救護隊馬上戴上防毒面具強行穿過著火區,先把3030掘進頭的同志營救出來。然後,封閉負330巷道,斷絕通風,使大火熄滅。」
江隊長遲疑著:「這……這能衝過去嗎?」
劉存義仔細看了看:「用水龍一路壓著火勢,問題不會太大吧?」
江隊長說:「那麼,回來怎麼辦?我們救了人還要衝回來,萬一火勢失控……」
劉存義這才火了:「沒什麼萬一!江隊長,你馬上給我帶頭上!記住,3030掘進頭有十八名掘進工,一名瓦斯檢查員,一名地質測量員,總共二十個階級弟兄。你們每人多帶一套防毒面具進去,要想方設法把他們安全帶出來!」
江隊長看著面前的大火,額頭上直冒汗:「劉礦長,這……這實在太危險!」
劉存義怒道:「那你說怎麼辦?」
江隊長擦著額上的冷汗說:「根據現在的情況看,估計……估計裡面可能不會有活人了,就是不被火燒死,也會被煙熏死。劉礦長,我……我看,最……最好現在就切斷風源,打……打封閉牆……」
劉存義破口大罵:「江隊長,你他媽的是不是共產黨員?咋能不做努力就放棄這二十條人命?!就是這二十人都犧牲了,你也得給我把屍體搶出來!」
江隊長一邊退卻著,一邊訥訥地說:「我……我們不能做無畏的犧牲……」
劉存義逼上去,一字一頓地說:「火場就是戰場,國家養兵千日,現在是用兵一時,我這不是和你商量,是向你下命令!江隊長,我就問你一句話:你他媽的執行不執行命令?」
江隊長哭了:「劉礦長,你……你饒了我吧!」
劉存義知道這位江隊長不可指望了,一腳將江隊長踹倒,紅著眼睛大吼:「給我執行戰場紀律,把這個臨陣脫逃的孬種隊長押起來,交礦區法院法辦!」
恰在這時,湯平從井上趕來了,攔住怒不可遏的劉存義:「慢!」一把拉起江隊長,「老江,你是共產黨員,我這個局黨委書記再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是願意以脫逃瀆職罪上法院,還是衝上去?」
江隊長渾身哆嗦著,站都站不穩了:「湯書記,您……您讓我再想想……」
湯平沖著在場的隨員一揮手:「按劉礦長的命令押起來!」
這時,劉存義已把防毒面具系好,手裡還拿著一套準備給遇險工人用的防毒面具,帶著礦救護隊隊員們準備進入火區了。
湯平交待說:「存義,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萬一過不去就把人帶回來!局救護隊的人員馬上也要到了,我們再想辦法!啊?」
劉存義點點頭:「知道,知道!」隨即命令手下的救護隊員們,「把幾台泵都給我開起來,管子拉長,跟我上!老湯,這裡你調度了,準備打封閉牆,我們一撤出來就馬上打,一分鐘也別耽誤!」說罷,劉存義和十幾個救護隊員在幾條水龍的掩護下,冒險衝進了火區。
著火的巷道像個火爐,兩個隊員沖了不到二十米就倒下了,劉存義忙讓人將他們拖了下去,自己帶著餘下的隊員繼續往火巷深處掙扎行進。行進途中,劉存義和手下隊員們的工作服大都燃上了火苗,燎得身上的肉嗞嗞啦啦響。
然而,沒人退卻。跟著這麼一個不要命的礦長,誰也不敢退卻。
在巷道一百二十三米處,劉存義和救護隊員們迎到了俯在水溝里的遇難礦工。
濃煙與黑暗中,劉存義鎮定的聲音立即響了起來:「同志們,我是劉存義。我和大家在一起。大家不要慌,把防毒面具戴好,跟著救護隊的同志一個個往外走。人數要清點,不能少了一個人!誰是這裡的負責人?」
一個中年礦工說:「劉礦長,是我,我是小組長。」
劉存義問:「你的十八個工人都在吧?」
中年礦工說:「一共十九人,還有個地質測量員小孫。」
劉存義說:「應該還有個姓程的瓦斯檢查員,通風工區的!」
中年礦工說:「這人我不知道。」
劉存義說:「那好吧,快把這十九人清點帶走!」
讓救護隊員把遇難礦工帶走後,濃煙滾滾的巷道里只剩下了劉存義。
劉存義繼續往濃煙籠罩的巷道中走,邊走邊呼喚著:「小程,小程……」
燒垮的支架還在塌落,劉存義走了沒多遠,就被一架倒落的支架砸倒了,身子一歪,落到水溝里,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這時,局救護隊也趕到了現場,先幫著礦救護隊的同志抬出十九位獲救的工人同志,又在湯平的命令下,衝進火區尋找劉存義和那個仍無下落的瓦斯檢查員。湯平特別指出,尤其是劉存義,一定要千方百計搶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看著局救護隊的同志進了火場,湯平手裡抓著載波電話,又向礦調度室下了命令:「聽著,聽著,我是湯平,馬上給我到燈房,到通風工區再查,看看那個姓程的瓦斯檢查員今天究竟去沒去3030掘進頭?!」
載波電話馬上響起了回聲:「湯書記,我們已經查過了,小程確實下井了。」
「井下大著呢!給我落實清楚,這個同志去沒去3030掘進頭!」
「是,湯書記,我們馬上落實!」
「通知井下所有採煤面、掘進頭各工作地點,給我緊急尋找這位檢查員!緊急尋找!電話不要掛,隨時和我聯繫!」
十幾分鐘后,載波電話叫了起來:「湯書記!湯書記!」
湯平忙道:「說,快說,我聽著呢!」
「瓦斯檢查員小程找到了。他今天根本沒去3030掘進頭檢查瓦斯,躲在井下口泵房睡覺了,泵房值班人員剛剛來了電話……」
湯平火透了,難得發了大脾氣:「通知這個姓程的,要他馬上上井,到調度室等我!劉存義礦長今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他媽的饒不了他!我他媽的要他給劉存義抵命……」
恰在這時,局救護隊的同志把已被燒得不像樣子的劉存義抬到了湯平面前。
湯平扔下載波電話,撲到擔架旁:「老夥計,你……你怎麼樣?」
劉存義被涼風吹醒了,嘴唇嚅動了半天,才問了句:「小……小程找到了?」
湯平噙著淚點點頭:「找到了,找到了,老夥計,你……你就放心吧!二十個人一個不少!」
劉存義咧了咧嘴,哭也似地笑了笑:「那……那就好,快,快給成蕙打個電話,就……就說,事故處理完了,我……我沒事,讓她別著急……」說罷,又昏迷過去。
湯平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了,當著許多人的面流了出來。
凌晨四點十二分,孫成蕙懷裡的電話響了起來,湯平在電話里什麼也沒說,只通知孫成蕙,要孫成蕙準備一下,立即去局醫院,說是他親自帶車來接她。
孫成蕙放下電話就知道,劉存義出大事了,想都沒想,就一頭衝進門外的暴風雨中,跌跌撞撞地往礦內跑。半路上,一輛車的車燈照出了孫成蕙風雨中踉蹌的身影,在孫成蕙身邊戛然停住了。滿臉淚水的湯平從車裡走出來,把孫成蕙扶進了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