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完了!完了!
臨秋髮覺,自己從「悅來客棧」回來后,完全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魂不守舍。
沐夏也覺得,臨秋跟小姐妹雅婷出一趟門回家后,神情恍惚,忽而皺眉,忽而呆愣的,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麼。
這丫頭痴顛了?沐夏不由暗忖。
只有臨秋自己心底清楚,她魂不守舍,她恍惚,她皺眉,她呆愣,那都是因為——季允。
從來不知道,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人可以在她的心上留下這麼深的烙印。她常會不經意地想起他,一想起就入了神,失了魂,甚至有時候連姐姐叫她都聽不見……她怎麼可以思念一個仍是陌生的少年男子到這種痴狂得可怕的地步?
可……他風采翩翩、才華橫溢,他是天之驕子,獨一無二——這樣的他,怎麼可能叫人不看在眼裡,不印在心上?
她是入了魔了!入魔,就入魔吧!
唉,她一刻比一刻著魔,一刻比一刻想見到他,卻只能一刻比一刻無可奈何——她根本還算不上認識他,又怎麼可能奢望見到他,甚至待在他的身邊……
「臨秋,你有心事?」
從下午到掌燈時候,沐夏看妹妹仍然魂不守舍的樣子,決定問問緣由了。
「嗯……」臨秋坐在她房裡的桌前,支著頤,沒注意聽姐姐說什麼,隨便應了一聲。
「在想什麼呢?」沐夏一眼看出妹妹心不在焉,想不通這白紙似的丫頭心裡到底裝了哪些心事,即使向來匱乏好奇心,也難以做到置若罔聞了。
「他……」臨秋機械地應。
「他?他是誰?」
看來,她的臨秋妹妹大有可能在害相思病。長相思,摧心肝!日**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雖然誇張了一點,說的可不就是她家妹妹此際的情形么?那個害人不淺的該不會……該不會就是臨秋始終念念不忘的——季允吧?不是她妄加揣測胡亂臆想,實在是臨秋識得並關注的陌生男子也只有他了。
「季……」
臨秋下意識地應,心上人的名字未及出口,飄飄的神魂驀地歸位,立刻稍帶羞澀地住了口。她不怕心事被姐姐知道,會感到羞澀是因為,姐姐向來矜持內斂,絕不會像她這樣盲目為一個男子痴狂,跟姐姐比,她真的差太多太多了。
果然!
沐夏不知道該為此嘆息還是該漠然以對,不知道該提醒妹妹及早斬斷剛剛萌生的朦朧情思還是放任她去投注痴情。情,是她從未涉足的地帶,毫無經驗可談,自然也說不出所以然,怎麼做,還真是不清楚。
「姐姐,中午我和雅婷出府了,你知道我們去哪兒嗎?」話頭既然被挑起,臨秋很想和姐姐談談今天見到的景況,不等姐姐回答,她又說,「今天悅來客棧門前熱鬧極了,從洛陽來京城趕考的一個舉子名叫陸什麼的和季允在那裡比對對子,對的那叫一個精彩……姐姐沒有親眼看到,怪可惜的!我還記得其中幾個對子對的實在好,姐姐要不要聽聽?」
「你說。」
「我就知道姐姐對這個感興趣!」臨秋得意地一笑,眉飛色舞起來,咭咭咕咕地把見到的情形描述一番。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買東西。少老頭,坐睡椅,由冬到夏讀春秋。」沐夏念著妹妹轉述的對子,有些好笑,「那姓陸的舉子原本取笑人家汲汲功名利祿到處奔走鑽營,卻不想自己也是名科考舉子,被笑話讀不通聖賢書沒出息也是綹由自取。」
臨秋奇怪了,「姐姐從哪兒看出這副對子在笑話人,我怎麼看不出來?」
「我也只是隨便猜的罷了。」沐夏無意深談,「你再說別的。」
「嗯……還有一個對子,難的很,是這麼說的:夫子之牆數仞高,得其門而入者或寡矣;文王之囿七十里,與其民同樂不亦宜乎。姓陸的想出那麼古怪的上聯已經很不容易,季允能夠很快對出下聯,才華比姓陸的更高,大家都讚歎不止呢!」
「這一副對子上下聯各出自《論語》和《孟子》,能夠用原句對的工整,可見的確飽讀文章,倒也不枉才子之名。」
「姐姐也覺得季允才華橫溢,對吧?」心上人受姐姐肯定,臨秋暗暗興奮。
「季允是,陸易游也不差。」沐夏客觀地評價。
「那又怎樣?姓陸的還不是輸給了季允。」臨秋崇拜之色不免溢於言表。
這丫頭!要她從迷夢中清醒,怕是暫時不容易辦到吧?
沐夏搖搖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臨秋,母親明天要上護國寺燒香禮佛,叫我們也一同去祈福,你早點歇息,明天要早起。」
「嗯,知道了。」臨秋沒什麼興趣地應。
*********************************************
護國寺在京城東郊一座丘陵上。寺周圍遍是松柏,空闊處又植上大片翠竹,雖無雲峰深山藏古寺,也有幽邃山林濾澄心,足以做禪修之地了。因此,香火頗為鼎盛。
沐夏和臨秋的母親江氏喜歡到護國寺參禪,往往一呆就是一天。沐夏沒有出嫁前常陪伴母親到此,出嫁後有好一段時間沒來了,現在故地重遊,不免想要四處走走看看。
沐夏支開身邊的小丫頭,一個人走向古木參天的松林。一早起床,臨秋因為昨天出門中了暑氣,奄奄的沒有氣力,必須靜養,被留在家裡,只由沐夏陪母親來護國寺,也所以,沐夏現在才有一個獨自清靜的機會。
生在一個大家庭,嫁入另一個大家族,有時候,孤獨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現在,沐夏就在盡情享受孤獨的樂趣。
沿著林間小徑,踏著松針,隨意遊走,整個幽靜的松柏林,只有山泉流過山石迸發出的幽咽聲,很有王維詩「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況味。
沐夏走得有些累了,薄汗微微沁出,於是停下腳步,從袖裡掏出一方羅帕擦汗。正在這時,幾聲簫音驀然傳來,凌亂不成曲調,彷彿是蕭的主人在試簫的音色似的,然後,悠長的簫聲幽幽響起,綿綿流轉,迴旋在幽深的松柏林里,使清涼的空氣添了幾分凄冷,使山林無人的冷寂更加突出,此時此刻,沐夏心底油然升起只有自己一個人存在於天地之間的孤獨寂寞感——她有一大堆家人,有親愛的妹妹,有慈愛的母親,原本不應該感到寂寞的,但,這簫聲卻在突然之間令她感覺到寂寞了。
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感覺?
其實,感到寂寞的應該是吹簫的人吧?吹簫的人把自己的寂寞寄予簫聲,又讓簫聲把寂寞帶給別人,那個人——會是誰呢?是男人?還是女人?
沐夏有些好奇了。她移動腳步,循著簫聲往前走,很快走出松柏林,走入松柏林旁邊的竹林。那簫聲像是從竹林里傳出的,時起時伏,若有若無,令人難以分辨吹蕭的人具體在哪一處?所以,當沐夏一路行入竹林深處,行到無路可行打算原路返回而驀然轉身之際,一個盤腿坐在山石上的人幾乎嚇了她一跳。
這個人,雙手執著一管紫簫,停止了吹奏,睜著一雙稍帶訝然的星眸,直直地看她,似乎也沒料到自己獨處的一方天地突然闖入另一個外來者似的。
沐夏很快認出吹簫的人是誰了。
是——他!
那個吹簫的人是——季允!他怎麼會在這裡?
看到季允,發現整片林子只有她和他,沐夏突然意識到,自己孟浪了。數千年來,閨中女子一直被諄諄教誨謹記「男女授受不親」,她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一直遵循這樣的教條安分地生活,從未有過與陌生男子單獨相處的情形發生——如果不算上趙雋的話。現在,她是實實在在地與一個陌生的男子單獨待在一片人跡罕至的林子里了,正確的做法當然應該是——退!
因此,沐夏在看到季允后,沒有一絲遲疑,轉身便退回來路。如果,她此時能夠順利走掉的話,那麼,就永遠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了——偏偏,上天專愛作弄人。
沐夏才轉身走上一步,呼吸驀地一窒,腳步停在那裡:一條毒蛇橫在來路,猙狩的扁頭高高昂起,伸縮的蛇信噝噝作響,醜陋恐怖的怪樣令人在這暑天也能感覺到惡寒從足底升起,凍麻心臟,寒毛根根豎起。
「姑娘請退後——」
隨著一聲急促的喝聲,沐夏看到眼前一晃,季允已經奔過來攔在她的面前。
不好——
沐夏根本來不及警告他,那條毒蛇已經身子往後一縮,然後高高躍起,直撲向季允……電光火石之間,沐夏瞥一眼攔在自己身前的季允,卻見他呆愣愣的,對毒蛇的攻擊毫無反應,打算學佛祖割肉飼鷹似的也打算來個以身試蛇毒的無畏壯舉……沐夏無暇感嘆,只能用力把他推開,順手搶過他手裡的紫簫,迎著撲來的蛇身橫蕭一抵,迅速一繞,施力一甩,把毒蛇掃出幾丈開外,那毒蛇驟然被甩落在地,不知道是昏頭昏腦找不到攻擊者還是怕了攻擊者,溜入一叢密竹頭中,不知潛到哪兒去了。
擊退了毒蛇,沐夏收回目光看向季允,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抱歉。季允剛才被她一推,竟然狼狽地跌倒在地,此刻正一臉尷尬地掙扎站起,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沒有事吧?」沐夏關切地問。季允一介書生,危急之時卻能想著替他人抵擋危險,她要再度拔腿而走置對方不顧於情於理是怎麼都說不過去的。
「讓姑娘見笑了!慚愧——」季允搖搖頭,如冠玉似的臉上浮現出淡淡微紅,顯然在難為情。
「怎會?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沐夏客氣地說,雙手遞過那管紫簫,「情急之中借用它,還給你罷。」
「不客氣!如若不是姑娘相救,季某今日定然命喪於此,區區一物,何足掛齒!」季允接過紫簫,再抬眼看沐夏時,面色已經如常了。
「別這麼說——」沐夏邊客氣邊想嘆氣。本來是他想救她,結果又變成了她救他,如果像這麼樣一直客氣來客氣去,什麼時候才有完?所以,她決然地轉過身,拋下一句話,「今天多謝了!不過先生以後見著蛇還是禮讓為先吧!」
然後,施施然走開,走遠,走出季允的視線……
而留在後面的季允呢,他收回良久凝視那纖秀背影的目光,在打算離開之前彎下腰去,撿起一方落在竹葉上的羅帕。
她——總是這樣容易丟東西。